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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晖镇。
沉闷的号角声在镇外响起。已经冲上寨墙的蒙古士卒在经过短暂犹豫之后,终于还是恪守军规选择撤退。当他们踏着血肉堆砌的道路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一地的尸骨和兵刃。
这一次进攻是这半个月以来所有攻势当中最疯狂、也是成果最大的。浩浩荡荡的蒙古大军险些越过城墙冲入西晖镇,刚才险些逼得娄勇将埋设在城墙下的炸药包和火药罐全都引爆,和冲上城的蒙古士卒同归于尽。
“蒙古鞑子,退了?”浑身都是血污的孙俊拄着一支长矛一瘸一拐的走过来,在千军万马厮杀的第一线,没有什么所谓的旅长和师长,所有将领都是带着亲卫填在第一线,这些天谁都不知道战死了多少都头和十将,甚至就连指挥都换了半茬,如果不是蒙古人退得快,恐怕娄勇可以考虑重新委任两个旅长了。
素格力的情况不比孙俊好到哪里去,如果不是他身边还跟着几名亲卫,孙俊甚至都不相信站在眼前这个像是被鲜血洗了一遍的家伙就是不久之前那个长得还颇为标致的真腊大汉。
尽量咧开嘴笑了笑,素格力看着眼前同样死里逃生的孙俊,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而孙俊看着这个家伙满是鲜血的上下牙,只是摇了摇头。这个家伙刚才恐怕连牙齿都用上了吧。
周围层层叠叠的尸体,甚至已经让人看不到原本城墙的轮廓,为了进攻蒙古人也是拼尽了全力。孙俊不知道如果他们继续这样进攻的话,这西晖镇还能够坚持多久,整个南洋又能够坚持多久。
不过至少现在,蒙古人是撤了。
“将军!”一名眼尖的都头率先喊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娄勇正在几名亲卫的护卫下深一脚浅一脚的赶过来。他看上去也就是比孙俊和素格力情况好一些,毕竟整个西晖镇只要能上阵厮杀的都上了前线,甚至就连那些帮助军队运送辎重粮草的商队丁壮都抄起家伙上了一线,更不要说娄勇了。
只不过因为娄勇身边的亲卫多一些,所以他还不至于落入九死一生的险境当中。
“怎么样?”娄勇的声音嘶哑,甚至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孙俊伸手在周围一指,舔了舔自己同样干裂的嘴唇:“蒙古鞑子这拼了命杀了两个时辰,还真是差点儿把这西晖镇攻破。”
娄勇轻笑一声:“就算是攻破了西晖镇,咱们不是还有吴哥城么,不是还有安南和海上那么多岛屿么,这蒙古鞑子想要从大明手中把南洋夺走,那可没门。更何况一群骑马的家伙不好好到草原和沙漠上去,非得跑到这雨林当中和我们较量,那不是自找苦吃。”
娄勇的乐观让周围的将领们脸上也都浮现出笑意。之前他们还因为蒙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可能发动的下一次更加猛烈的进攻而担忧、因为这一次巨大的死伤和自己的幸存而心有余悸,但是现在娄勇一说,他们心头上笼罩的乌云顿时散开不少。
是啊,华夏这个民族,大明这个国度,从未被征服。想要拿下南洋,就要做好进攻每一寸土地都受到大明将士最顽强抵抗的心理准备。
“蒙古鞑子把城墙打破了三处缺口,咱们和他们的交手基本都在这些缺口上,这些蒙古鞑子非常强硬,打起来完全都是不要命的架势,应该是蒙古鞑子的精锐。”孙俊一边回忆着刚才战场上的惨烈,一边喃喃说道,“这一次伊尔汗国是真的要对我们下死手啊。”
“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娄勇微微一笑,“就在西晖镇即将被攻破的时候鸣金收兵,显然是蒙古人后院起火了。”
素格力和孙俊等人都怔了一下,齐刷刷的向城外看去,蒙古人的营寨静悄悄的,一面面黑色的旗帜无力的垂下来,也不知道营寨之中还有没有人。莫非蒙古鞑子是真的放弃对西晖镇的进攻了?
“这难道是说?”孙俊忍不住喃喃说道,在西晖镇和蒙古鞑子天昏地暗的厮杀这么多天,孙俊甚至都忘了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为什么在这里浴血厮杀,所有明军将士见到蒙古人,所思所想的只有将这些家伙全都送入地狱,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在这里死守是为了给万里之外的友军争取一线机会。
而现在蒙古人撤退,十有**是因为伊尔汗国国内已经彻底被明军搅乱,所以就算是伊尔汗国大军继续向南洋进攻也没有什么意义。
娄勇沉默了良久,点了点头。蒙古人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方才突破西晖镇,如此仓皇撤退只有这一种可能。
片刻之后,素格力等人也都回过神来,纷纷惊喜的紧紧拥抱在一起。这些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绝处逢生的明军将士,站在满地的尸体上,尽情的欢呼雀跃着,他们从来都没有想着自己有可能活着在这西晖镇离开,而现在这一切都成了现实。
娄勇没有多说,只是默默的看着远处在热风之中悄无声息的蒙古营寨,旋即目光重新落到近处,大明和蒙古的将士交叠在一起,他们生前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但是现在却像最亲密的朋友,紧紧抱在一起,只有他们手中的兵刃还有狰狞的面容还在表明,这里是战场。
娄勇已经不是第一次身临如此惨烈的战场,但是看到眼前这一幕还是让他有一种莫名的心痛和无助,他就算是身为大理军的将军,也没有办法让所有人都在这一场大战中活下来,他们必须要牺牲,只有牺牲才能换取需要的胜利,才能换取大明对整个南洋的拥有,才能换取南洋无数财富依旧为大明所用
娄勇能做的,只有让他们的牺牲更有价值。
鲜血顺着他的脚下的台阶流淌,娄勇轻轻呼了一口气,蒙古人撤了,这一战打赢了,按照他和马的约定,由他负责的任务已经完成。只是不知道老将军和张贵将军那边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都平平安安的回来啊。”娄勇勉强露出来一丝笑容,拄着长枪缓缓坐在高高的尸体堆上,“我们在这西晖镇、在这南洋,流的血太多了。这么多弟兄们倒下,希望你们不要再有太多的死伤”
巴士拉城。
流星探马不断地冲入城中,整个巴士拉城上下已经严阵以待。城外明军大营之中不断传来操练的声音,而海港码头和河道上一艘艘海军战船来来往往。从南洋源源不断赶过来的商船将大量需要的物资运送到巴士拉城,这个原本只是海上丝绸之路中一环的港口现在无疑已经成为一座重镇。
大明朝野在海运方面展现出来的实力,在这个时代足够睥睨天下。
也正是因为有海上商船和战船不断赶来,所以伊尔汗国的军队只是在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沿线河谷重镇集结,但是并没有向巴士拉城发动进攻的意思他们很清楚,没有足够的兵力,拿下巴士拉城不啻于痴人说梦。严阵以待的明军实际上就在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报,蒙古鞑子一支骑兵万人队自东面而来,距离城池四百里!”一名哨探风尘仆仆冲入城内议事堂。
正低声商量着什么的南洋舰队都指挥使张贵和静江军第一军军长张全对视一眼,张全眉毛一挑:“蒙古鞑子除了报达方向,应该没有万人队以上的队伍了,现在这一支万人队突然冲出来,而且还是从东面来的”
“进攻南洋的蒙古鞑子主力回师了。”张贵点了点头,旋即看向那名哨探,“再探,务必搞清楚后面还有多少人,另外也要探查清楚这支万人队最后驻扎在什么位置!”
“诺!”那名哨探急忙应道,转身而去。
张贵不无担忧的来回踱步:“从西北方向蒙古鞑子已经集结了三万余兵力,步骑各有一万多,另外还有大量回回炮。现在又有敌人从东面而来,这巴士拉城可不好守了。”
张全笑道:“就算是巴士拉城不好守,咱们也可以随时拍拍屁股走人不是?这一次蒙古鞑子损失可是不小,咱们从卡尔巴拉城撤退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给他们留下,另外底格里斯河河谷两侧的城镇不也都被你们海军摧残的干净么。这足够让蒙古鞑子元气大伤,他们着急想要找我们算账也在情理之中。”
“此话倒是不假。”张贵忍不住笑着点了点头。
伊尔汗国地处大漠,虽然地域辽阔,但是实际上能够拿来灌溉耕种的也就只有肥沃的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两条大河的河谷。这两条河谷的存在实际上已经相当于海上丝路和江南之于当初的南宋,是绝对的富庶之地和经济命脉所在,绝对不容有失。
这一次海军船队虽然最终没有进攻报达,只是在报达城外大肆烧杀一番就转头撤退,但是对于底格里斯河沿岸的城镇之打击是猛烈沉重的,伊尔汗国一时间想要恢复底格里斯河沿岸的生机可没有这么容易,这一下等于砍断了伊尔汗国的一条腿。
而陆师在卡尔巴拉城打了一场漂亮的“关门打狗”,城中的近万名蒙古步骑几乎全部是没有了百夫长和千夫长管辖的回回人和其余民族人在四面城墙都被占领了之后选择举手投降。
对于这些出乎意料的俘虏,明军很干脆的挑选一批精壮作为运送辎重的苦役,而其余的老弱就地释放着急在蒙古反击到来之前撤退的明军陆师可着实没有精力管他们,并且这里毕竟还是以回回人为主,大明也不想因为屠杀而引起回回人的反抗。
虽然足足释放了四五千人,但是若是能够削弱回回人的斗志,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万里远征,终究还是难以真的立稳脚跟啊,总有一天,咱们会从陆上和海上同时打过来,把这个伊尔汗国彻底抹去。”张全有些叹息的看向舆图上纵横交错的形势,大明依靠海上运送的物资终究没有办法一直支撑这一支孤军驻扎在巴士拉。
同时对于伊尔汗国这样一个扩张性帝国来说,也绝对不允许自己的经济命脉在明军的炮口之下,这巴士拉他们就算是付出再多的代价肯定也要夺回来的。
伸手拍了拍张全的肩膀,张贵沉声说道:“兄弟放心,咱们就算这一次走了,下一次肯定还会再风风光光的回来。谁都别想阻拦我们在波斯湾里洗马靴。”
“启禀两位将军,老将军怕是不行了,”一名满头大汗的亲卫快步冲入议事堂中,“两位将军最好现在去看一下!”
“什么?!”张贵和张全都是一怔,脸上都露出诧异的神色。张全一把抓起那亲卫的衣襟:“怎么可能?!昨天不是还说有所好转的么?!”
张贵急忙上前拽住张全:“万丰(张全表字),冷静一下!老将军有什么意外,咱们谁都不想看到,但是这毕竟是事实,就算是不想面对也得面对,你抓着他也不能让老将军怎么样,当务之急是抓紧过去看看!如果老将军知道你这样对一个亲卫发火,恐怕也会呵斥你的!”
张全双手颤抖着捂着脸:“老将军老将军他”
张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说明军在之前的卡尔巴拉之战中最大的损失,恐怕就是马身受重伤。老将军戎马一生,毕竟上了年纪,在体力上和精力上终究是没有办法和年轻人相比,一路长途奔波本来就已经身体不适,只不过因为战事紧急而不得不硬撑着罢了,当时在卡尔巴拉如果没有他及时下达命令带着明军杀回去,恐怕这卡尔巴拉就少不了是一场大败。
再加上当时混战之中他的亲卫也没有办法保护到方方面面,导致马的身上中了数刀,伤口感染、高烧不退,一直在生死的边缘徘徊。虽然张贵和张全已经找来了最好的医师,但是毕竟马的身体情况摆在这里,并且军中经过这一场大战,药品消耗的很多,之前在卡尔巴拉只能草草处理一下,等到了巴士拉,老将军的病已经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期。
只是昨天一直卧床不起的老将军突然间能坐起来说话了,让张贵和张全等人吃了一惊之外,也是大喜过望,否则他们两个也不会这么有心情在这里商量接下来的布置。
谁曾想到今天情况竟然再一次发生变化,而无论是张贵还是张全,都有一种隐隐的预感,这个和蒙古鞑子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军,恐怕就要走到生命尽头了。
“走吧。”张贵低声说道。
马静静的卧在床上,几名先一步赶到的旅长和指挥使们都低着头不说话,而那些回回人和明军随军医师也都在一侧低声交谈,不过每一个人看向躺在床榻上的那一道身影,都是微微摇头。
“老将军!”张贵大步走上前,微微抬手让那些明军将领无须行礼。
而马缓缓睁开眼睛,声音低沉:“可是伯昌(张贵表字)和万丰来了?”
老人的声音平静甚至有些沉闷,他的虚弱在每一个字中都能够感受到。张全下意识的擦了擦眼角,在这一刻他已经意识到躺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那个纵横驰骋的老将军,而是一个已经油灯枯竭的老人。
“万丰!”马声音一沉,“有什么好流马尿的!”
“将军!”张全急忙别过头,不敢让马看到自己流淌下来的泪水。
对于张全来说,马是一手赏识提拔他的上司,也是教导指导他的长辈。这个老人在前宋末年的乱战之中,以一己之力遮护广南,付出了太多牺牲,结果还没有享受什么太平清福,就再一次披挂上阵,没有想到这一次万里远征,竟然让马走到了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