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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兄,庞兄,”张仪朝天拱手,“在下贺喜你了!”转对瑞莲,深揖,“仪恭贺嫂夫人。仪与庞兄修于同门,情如兄弟,仪膝下迄今无子,待嫂夫人足月,仪有心收养庞兄之子为义子,恳请嫂夫人允准!”

“小女子允准!小女子并腹子谢相国大人怜悯!”瑞莲回揖。

从庞府回来,张仪的一口气还没松出,客堂里迎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公子华,一个是公子疾。

张仪笑笑,招呼二人坐下。

公子疾没多的话,寒暄几句,从袖中摸出王旨,没按常规宣读,直接递给张仪。张仪展读,大意是秦惠王已经得知马陵的事,魏国于秦甚是重要,叮嘱张仪竭力撑持,如有必要,秦可出力,如此云云。

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马陵之事秦王不但全部知悉,且还发来旨意,张仪着实吃惊,收起王旨,朝公子华竖个拇指。

公子华抱拳道:“还有一事,相国或感兴趣。”

“可是楚人之事?”

公子华惊愕:“相国知道了?”

“还是你说吧。”

“楚人趁火打劫,昭阳亲任主将,集结大军一十六万,主力屯于项城!”

“目标是襄陵!”张仪淡淡应道。

“相国耳目灵呢!”公子华由衷叹服,“楚人极是隐秘,昭阳于三日之前潜至项城,连旗子都没打,在下也是刚刚得报!”

“耳目灵的另有其人,不是在下!”张仪应道。

“谁?”公子华急问。

“公孙衍!”

公子疾、公子华对望一眼。

显然,他们没有想到公孙衍,甚至压根儿忘了他。

“华弟既然提及此事,我们就议一议!”张仪笑道。

“相国既已知情,想必已有妙对。”公子疾拱手,“疾洗耳恭听!”

“在下以为,”张仪也不推辞,侃侃应道,“于魏而言,襄陵既不可失,亦可失!于秦而言,襄陵必须失!”

公子疾、公子华让他讲晕了,各挠头皮。

“在下的意思是,”张仪苦笑一下,解释,“魏失襄陵,从近处看,是疼,从长远看,获益。而于秦国,只有楚得襄陵,才算大赢!”

“我们大赢可解,魏失东南屏障,怎么又能获益呢?”公子疾问道。

“诸位当看明白,”张仪应道,“庞涓一走,魏国就是落日了。天下未来大争,必在秦、齐、楚三国。齐、楚合,则无秦;齐、楚斗,则秦得天下。秦与齐远隔三晋,欲争不能。秦可争者,唯有大楚。秦、楚之争,必在商、庸,楚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更得吴越之众,势力不可低估,秦楚之战,当是惨烈无比。然而,如果齐、楚生怨,楚国就会东陷于齐,西困于秦,东西两战,想不败都难!这是于秦大赢之解。之于魏国,既然已是落日,襄陵迟早都是人家的,晚给不如早给。”

“为什么早给反而好呢?”

“楚得襄陵,意不在魏,在宋,而齐觊觎宋地久矣。今齐、魏起争,魏无庞涓,无望胜齐。如果魏让襄陵于楚,楚、齐必为宋争,只要楚、齐开打,无论齐胜齐败,于魏都是好事。齐胜,力必削,魏可结楚,再与齐战。魏、楚合力,必有胜算。齐败,楚力必削,魏则趁火打劫,收获襄陵之失。”

听张仪讲出这般道理,公子疾、公子华无不叹服,正合议中,魏嗣到访。张仪让二人暂避,将魏嗣迎至客堂。

“张相国,”魏嗣一脸愁容,“在下思来想去,觉得伐齐之事不可轻举。你我皆不是孙膑的对手,没有庞将军,我们没有胜算哪!”

“嗣公子放心,在下已有胜齐妙策!”张仪语气轻松。

“是何妙策?”魏嗣来劲了。

“你马上派人持王命前往襄陵,调锐卒一万,于明日午时开拔,屯于黄池!”

“襄陵怎么办?听朱威讲,楚人……”魏嗣欲言又止。

“襄陵不是有郑将军吗?襄陵为我东南重镇,城高池深,更有八邑卫护,孙膑围困多日未克,楚人即使攻打,昭阳能胜过孙膑吗?”

“敬受命!”魏嗣起身,拱手,匆匆去了。

朱威未为襄陵求到援兵,反倒让惠王抽走了一万守卒。

听完陈述,公孙衍长笑数声,取下他的属镂剑,装满他的酒葫芦,又将一坛老酒搬到桥外,放到朱威的辎车上。

朱威惊呆了:“犀首?”

公孙衍朝他笑笑:“朱大人,借你的车马一用。”

“你……去哪儿?”

“襄陵。”

话音落处,女人抱着孩子也走过来,一声不响地坐到车上。

朱威急了,死命拖住车子。

“朱大人,别不是舍不得这辆好车吧?”公孙衍淡淡说道。

“犀首啊,”朱威情绪激动,指着母子二人,“你去哪儿都成,可……可怎能拖着他们娘儿俩呢?”

“角他娘,”公孙衍看向母子俩,“朱大人不让你俩去,下来吧。”

女人抱紧孩子,没有理他,看向另一个方向。

公孙衍给朱威一个苦笑,扬起鞭子:“朱大人,要么让路,要么,你也坐上来。”

朱威噌地跳到车上:“既如此,算上我一个。”

当魏嗣使人拿着虎符、不由分说地调走襄陵战力最强的一万锐卒之后,郡守郑克的脸色白了。

夜幕降临,郑克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郡守府中。

一双儿女迎上来,子叫郑爽,女叫郑袖。

“阿大,总算是候到你了!”郑袖花枝招展,一脸欢欣地跑上来,扯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拉到衣架边,为他卸去甲胄,换上早已备好的礼服,按他坐在席位上。

一个侍女端来铜盆,盆中盛着热水。郑袖接过,亲手端到郑克跟前,将水中的湿巾取出,拧掉水,为郑克擦脸拭手。

郑克木然地由着她,盯住她看。

“阿大,”郑袖洗完,不无兴奋地望着他,“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郑克摇头。

“是你女儿的生日!”郑袖伏他膝上,指着自己,脸色现出红晕,“我娘亲自下厨,做了一案子好吃的,就等阿大你呢!”

“哦,我的女儿十四了!”郑克抚摸她的脸与长发。

“是十五!”郑袖小嘴一噘。

“阿妹,十五就该上笄,上笄就该——”郑爽诡诈一笑。

“就你知道得多!”郑袖白他一眼,娇嗔,“人家是虚龄!”扯起郑克,“阿大,走吧,娘和亲朋都在后花园里候着呢,可热闹了。”

“阿袖,”郑克挣开她,坐回席位,“你先去陪客人,阿大与你阿哥说个事儿!”

“好哩!”郑袖扬手,蹦蹦跳跳地走了。

“阿大?”郑爽这也注意到郑克的脸色,压低声音。

“明日凌晨,你带阿袖和你娘去趟大梁!”

“什么事儿?”郑爽紧张了。

“没什么,望望你外公。”

“外公怎么了?”

“他……得紧病了!”

“啊?”郑爽震惊,“我上个月望过他,鸡还没叫就把我扯起来,教我练枪呢!”

“那是上个月!”郑克起身,脱下郑袖换上的礼服,重新穿上甲胄,“去吧,告诉妹妹,阿大有大事要做,你们去陪亲朋玩个尽兴!”挂好剑,提上枪,脚步沉重地走出。

望着郑克远去的背影,郑爽一脸狐疑,缓缓走向后花园。

昏暗笼罩在黎明前的襄陵城头,严阵以待的魏卒抱着兵器睡着了。

面对南方的是主城楼,楚人若来,从这儿一览无余。

郑克全身披挂,躺在城楼顶层的竹榻上,乌金枪在他身边闪着寒光。一堆篝火依稀明灭,三名参将并十多短兵在火堆边东歪西倒。

远处,一阵隐隐的响动惊醒郑克。

郑克睁眼,起身望去。

郑克惊呆了。

“将士们,快起来,敌人来了!”郑克大叫。

众将并军士全都惊醒,齐刷刷地看向城下。

城下却是空荡荡的。

众将士看向郑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目光极尽处,一队接一队的楚人如蚂蚁一般有条不紊地涌向东城门。瞧蚁阵移动的样子,显然已经越过吊桥,扑进城门了。

就在大家观望之时,远处的蚁阵分出一阵,径朝南门逼来。

一切发生在静寂与黑暗之中。谁也不晓得楚人是怎么进来并打开东城门的。

“天哪!”众将无不震骇,不知所措地看向郑克。

“怎么办?”偏将急问。

刻不容缓,郑克火速决断,对参将甲道:“此城保不住了,你率众军士打开此门,冲出去,禀报王上!”转对另外两名参将,“火速传令,全体军民,能逃的就逃出去,逃不出的,就放下兵器,不必抵抗!”

“主公?”

“唉!”郑克仰天长叹,“失此襄陵的,非郑克也!”

众将面面相觑。

“昭阳竖子,”郑克看向远处,冷冷说道,“郑某原还视你是个人物,不想却是一个擅长暗算的小人!”

“主公,”三名参将急道,“我们守可战死,不愿偷生!”

众将士无不跪地,齐吼:“将军,我们宁可战死,不愿偷生!”

“听从命令!”郑克厉声喝道,“你们不愿偷生,全城百姓呢?全城妇孺呢?”

三名参将泣道:“主公——”

“快走!”

三名参将再叩,引众军卒急下。

城墙上的守卒接替传声:“传郑将军令,楚人偷袭,东城门破,城上守卒不必硬抗,各自逃生!”

襄陵城墙一下子骚动起来。从睡梦中醒来的魏卒揉揉睡眼,面面相觑。继而,开始有人扔下武器,撒腿下城。

在绞盘转动下,南城门打开,护城河上吊桥放下,一彪军卒从大门里冲出。

城楼上孤零零地剩下郑克一人。

与此同时,巨大的声浪如旋风般从东门处卷进来,尘土泛起。

郑克步下城楼,疾步走到战车边。

御手大叫:“主公,快,上车!”

郑克吩咐:“你速回府,接上他们娘儿仨,走西门,逃往大梁!”

御手急道:“主公呢?”

郑克淡淡说道:“我要见识一个人!”指向城中,“快去!”

御手晓得他要做什么,挥泪别过,扬鞭催马。

四匹战马嘶鸣一声扬蹄,拖曳战车朝郡守府疾驶。

郑克正正甲盔,拿起长枪,一步一步地走出城门,昂然屹立于护城河桥头,竖枪于地,冷冷的目光扫过城门前面的开阔地,射向渐逼渐近的楚军蚁阵。

晨曦透出东方天际,映照在他手中明晃晃的韩制合金枪尖上,泛着寒光。

襄陵城中一片喧嚣。

楚国战车在空旷的大街上疾冲,嗜血的楚卒在无人的小巷里狂奔。

渐渐的,他们放慢了脚步。

襄陵城里看不到一个魏卒,听不到一声搏击。

城墙上,魏卒兵器或整齐地摆着,或散乱地扔着,不见一个魏卒。

所有的门户都闭着,连娃子的哭声也没有。

一切似乎是,襄陵仍在沉睡。

楚卒初时纳闷,继而明白所以,敌意渐去。有将军传令,不可破门,只控制街道。

郡守府外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带篷的辎车,一辆是郑克的驷马战车。辎车是家宰一大早就备下的,准备天一亮就送娘儿仨前往大梁看望外公。战车则是刚刚驶到的。

御手匆匆讲过情势,郑氏娘儿几个终于明白,父亲根本不是让他们去看外公。

娘儿仨互相望着。

喧嚣声越来越近。

御手催道:“快上车呀,楚人就要到了!”

情势危急,郑妻转对家宰:“阿叔,你带他们出西门,到大梁外公家!”自己跳上战车,冲御手,“快,南门!”

时不我待,御手驾车,朝南门疾驰。

家宰让两个孩子坐上车,吆马欲走,郑袖叫道:“阿叔,不走西门!”

“走哪儿?”家宰扭头看她。

“南门!”郑袖一字一顿。

“孩子?”家宰急了。

“阿叔,”郑袖想到什么,噌地跳下车子,“我得回去一下,拿上我的琴!”

郑爽突然明白了妹妹,跟下去,与妹妹跑回府中。不一时,郑爽一身披挂,一手持枪,一手仗剑,郑袖抱着琴盒,肩并肩走出府门。

家宰抹去泪水,待他们跳上车子,吆马驰往南门。

襄陵南门,天大亮了。

蚁阵逼到跟前,见城门洞开,城上空无一人,只一人当桥而立,皆是怔了,无人敢上前一步,在数丈外列队站定。

一车驰来,车上一个青年将军以枪指道:“当道者何人?”

“来访者何人?”郑克掂起枪,指向他。

“大楚中军先锋昭鱼!”

“襄陵郡守郑克恭候多时矣!”

昭鱼显然没料到站在面前的会是赫赫有名的襄陵郡守,观望城楼一眼,跳下战车,以枪扎地,揖道:“郑将军大名如雷贯耳,晚生冒犯了!”

郑克亦将枪头扎地,回揖:“来者皆是客,谈何冒犯!请问先锋,楚国令尹昭阳你可知晓?”

“正是家父!”

“郑克不才,请他一见!”

“郑将军稍候!”昭鱼驰走,不一时,昭阳的战车驰来了。

城楼上一阵响动,呼啦啦站满楚卒。

魏旗被撤下,楚旗升起。

前前后后全是楚卒,郑克却似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也没有感受到,依旧执枪于手,巍然不动。

昭阳没有下车,以戟指他:“郑将军的风采,昭阳领教了!”

“大楚第一将的风采,郑克也领教了!”郑克应以枪尖,朗声回应。

“郑将军,你求见本将,有何要说?”

“郑克无知,求问昭大将军解惑!”

“你有何惑?”

“昭将军是怎么做到破我东门的?”

“早在数月之前,本将已使勇士混入城中,是他们打开城门的!”

“哈哈哈哈!”郑克仰天长笑。

“郑将军为何而笑?”

“为大楚,为昭大将军!”郑克声如洪钟。

“我大楚有何好笑?”昭阳不动声色,语气平缓。

“堂堂大楚,堂堂昭将军,却对我小小襄陵偷偷摸摸,不宣而战,岂不好笑吗?”

“哈哈哈哈!”昭阳亦爆笑出声,“郑将军,你还有何问?”

“没有了!”郑克以枪指他,“听闻昭将军武功盖世,敢与本将一决雌雄否?”

“你的战车呢?本将不杀无车之人!”昭阳斜眼睨他。

“父亲,战车在此!”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城门洞传出。

在楚卒许可下,郑克的战车缓缓驶出门洞,一脸稚气的郑爽昂立车头。

郑克回头,惊骇。

更让他震惊的是,城门楼上传来琴声。

郑克抬头望去,但见他的夫人站在城门楼上,手拿鼓槌,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吊桥。女儿郑袖端坐琴前,正在调试琴弦。

战车上桥。

郑爽挥枪,大叫:“父亲让开,看爽儿战他!”

郑克没有让。

郑克挥手,让他下来。

郑爽跳下车,走到郑克跟前,并肩站着,目光炯炯地盯住昭阳。

望着这抱团求死的一家四口,昭阳震动了。

“郑将军,”昭阳将戟递给左侧护卫,拱手,“本将不杀仁义之家!”转对众将及军卒,“退后三里,为郑将军一家放行!”

楚卒正要退去,郑克大叫:“慢!”

众军卒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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