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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对他们而言,永远是,也将是,一个平凡的下午。
只是那天下午灵光停驻人世,无声无息地悬于他们头顶,犹如即将爆裂开来的超新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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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昼叶前二十年,都不曾这么勤苦。
一方面她不敢确定自己的构思是否正确,只能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验证自己的假设——沈昼叶从初中起就不爱用计算器,六位数加减乘除随便心算,但在这一刻,她甚至不敢留下半点隐患。
每一个最简单的式子,她和陈啸之至少要倒推三遍。
有时她在咖啡馆里和陈啸之喝着咖啡,会在纸杯托上写下下一步琐碎的灵感,陈啸之看一眼,有时赞同,有时反对——而后争论不休的两人各自起身,跑到一边,互不干扰地证实自己的想法。
沈昼叶那时才意识到,自己和陈啸之共事,是一件幸事。
小竹马求学十八年,十八年的苦修中未有一日对自己放松过要求,理论知识坚实程度与沈昼叶旗鼓相当,有极度强盛的好胜心与实事求是的精神,更懂得如何协调压力与工作的关系。
最后这条沈昼叶一直无法掌握,她一旦进入状态,不眠不休三天都是常事。
于是陈啸之经常会把cpu超速运转的小青梅一铲子挖出来,带着她去公路上兜风,喂好吃的小肉丸子,或是带着她跨越暮春的绵延荒草,一起去黄石公园。
“别错过这景色,”陈教授莞尔笑道,“你可是生在春天。”
生于春天、甚至被起名叫四月的的小青梅哈哈大笑,摘了自己的眼镜,在春光中,笨拙地与他在车上接吻。
女孩命里注定远航,那男孩是她的童年玩伴,是她的少时同侪。
是志同道合者。是一起去向无尽之海航行的旅人。
他是爱人,是伟岸的战友。
是人世间那个最与她互补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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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沈昼叶本科时,张益唐刚做出孪生素数的研究,受邀回母校做过一次讲座。
讲座那天北大国际数学中心挤得挤挤挨挨,都是想看看这个在美国籍籍无名多年,甚至去赛百味做过服务员的,在名不见经传的新罕布什尔大学做了十多年按日结薪的临时讲师,却忽然撼动了世界的老师兄的样貌的十几岁二十岁的小混蛋们。
大多数来听讲座的都不是数科院的,主要图一新鲜,于是张益唐一讲推论细节,个个看上去多少有点痴呆。
但沈昼叶倒是听了个大概,但她记得最清楚的并非张先生的论文,而是,他极度平静的样貌。
他并不在意自己做出了怎样的成果,不在意名利,不在意自己曾在赛百味端了数年盘子当会计的过去,更不在意自己前五十多年的窘迫,做完讲座之后目光只平静地盯着面前的纸与笔,像一面此生都不会为外物撼动的古井。
沈昼叶望着张先生,朦朦胧胧地生出一种念头:「他应是真的喜欢。」
这种热爱支撑了他的一生。
无关名利。无关金钱,更无关利禄。
「他毕生的追求是很纯粹的。」年少的她模糊地想。
十九岁的沈昼叶同类相吸,看明白了这个比自己大近四十岁的禅修者;却因太过年少,尚来不及懂他。
讲座快结束时有个qa环节,鉴于张益唐的研究内容过于晦涩,大多数人都云里雾里,因此这环节提出的不少问题都是很浅显的、甚至与张益唐的生活经历相关的。
有一个化院的男生起来,开玩笑般问他,张老师,你做出这个重大发现前有什么征兆吗?
这是个趋近神学的问题。
张益唐闻言腼腆地笑了起来,回答道:我当时的确有一种念头。
他说:……说是直觉可能并不确切,我没法论证它,但它在梦里告诉我,我距离那个答案只剩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然后张先生很平静地说:我觉得我可以做出来。
十九岁的沈昼叶很是不能认可,腹诽搞纯数学的说话怎么能比自己还难懂……我说话就已经够像放屁的了。这已经不是神学了,是玄学,或者张先生就是在说屁话。
但是在六年后的晚春初夏交界时,沈昼叶忽然发现,张先生所言非虚。
他们见到了「头发丝」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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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去爬科罗拉多大峡谷的高山,又像是经过儿时狭窄的胡同。
有时沈昼叶是船长,有时则是陈啸之把着船舵。
他们的船在海上展开每一寸船帆,破开万仞风浪,冲向迷雾的尽头。
那肯定是痛苦的。
但是每天早晨沈昼叶都会模糊地生出一点念头——他们距离答案又近了一些。
她坐在桌前吃早餐,和陈啸之一起打包回国的行李。两个人一边打包一边争论不休,聊回去有什么好吃的,暑假要去哪里玩,再到家里要买什么装饰品,而每次抬起头四目相对时,沈昼叶都会在陈啸之眼里看到类似的光芒。
他也这么想。沈昼叶了然于心。
那些问题的答案正向他们呼啸而来。
一层一层,他们拨开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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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方程是陈啸之在餐厅买面包时候完成的。
那时他左手提着一瓶芬达,拧开喝着,手心全是冰饮料上结的水,右手拎着一袋切好的无花果面包,他眼里映着如火的太阳——忽然他眼睛一眯,仿佛被太阳映伤了双眼似的。
那其实只是个很普通的假设,但陈啸之忽然在那公式里,体会到了某种绝对的、韵律之美。
仿佛它一直在那儿,陈啸之不过是它的发现者。
路上陈教授如常地和所有人打招呼,不见有任何不同;他看球场上打球的学生的热闹,为骑山地自行车的冒失鬼让路,只是回办公室的步伐明显急切了不少。
他把沈昼叶叫到他办公室里,两个人齐心协力,把老黑板擦了个干干净净,陈啸之随手抄了截断掉的红粉笔默了刚才的式子,沈昼叶看到的瞬间,眼睛瞪得滚圆,像两颗小杏仁儿一样。
“你解解看。”陈啸之拍掉手上的粉笔,漫不经心道,“我路上没来得及。”
沈昼叶抽了张纸誊下式子,顿了一瞬,率直地说:
“只只,我直觉就是它了。”
陈啸之不做声,撑在桌边,懒洋洋的晒太阳,他看着沈昼叶一点点地算,一点点地推,又看着她耳根泛起激动的红色,低下头去和她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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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方程的蛛丝马迹出现在深夜。
它和第一个方程的降生不过隔了四天。
那天晚上沈昼叶正在自己的小阁楼宿舍上收拾行李,她把从国内带来的一大堆半导体物理器件的教材团吧团吧丢进垃圾桶,和自己的那几篇sci一起卷成一团,又把自己在这儿淘的书放进托运回国的行李箱。
陈啸之在门外等着给她搬东西。
风吹过的那一刻,沈昼叶忽然灵感顿现。
浑然天成,大抵如此。
沈昼叶几乎连说话的空隙都无。
那公式美感太过强烈,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假的。她随手拽过一个本子,趴在地上将式子抄了下来,抄完左看右看,又觉得不够完美,咬了咬笔尖,加了两个停留于假设中的自变量,并定义了它们。
“只只,”沈昼叶喊他。
陈啸之一愣,以为她收拾得有点困难,正准备搭把手,女孩子却突然甩过来一个小本子。
“你……”沈昼叶声音微微发着颤,“你看看。”
陈啸之接过本子,将书页翻开。
他那时还不知道,他此刻的举动将是百年后世界与学术界地动山摇、天翻地覆的开端。
在那个初夏,某个夜风干燥温柔的夜晚。
女孩子跪坐在老旧的木地板上,仰着头,对他露出个再赤诚不过的笑容。
“我觉得,”那姑娘声音不谙世事,却又如赤子般热烈,对自己的小竹马道:
“这个可能太过超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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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人类历史上有过近千亿的人。
这存在于历史中的、时期各不相同的个体,无一例外地背负了名为「生」的痛。
被时代裹挟,被世人的目光绑架,被这时代赋予的目光捆绑。被比自己强大的人命令,被社会规训。
于是少年时疯狂的梦死在月下,化为江流中模糊的一滴水。
忘了它吧。丧钟为少年鸣响。你要长大,奔向更安稳的、更富足的,更充实的,更成熟的生活。
可年少的君王,曾骑着骏马飞驰于尼罗河畔。有人被火烧灼,宁死不屈。有人树起冲天高塔。
有人将脚步迈向山川大地。有人向深渊尽头嘶声大喊。
有人二十二岁那年离开家,去拜谒天地,从此再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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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啸之在昏暗的光里低头,看她秀气,却又略嫌潦草的笔迹。
那一刹那,他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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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我们少年时,最狂野的梦。
那梦里有征服世界的野心,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有不服输的韧劲,有不肯弯折半分的、属于少年人的脊梁。
有诗集,有无尽的梦与广袤无垠的天地。
你还记得么?
在那梦里,什么都有。
——梦里什么都有·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