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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外的官道上掠起一阵阵的灰尘黄烟,一行几十人的队伍分成断断续续的几拨正在赶路。远远看去,人头攒动,好似黄色纱幔上的几个黑色污点。
众人都低头疾行,满脸风霜,还不时听到一个高声叫骂的声音:“格老子的,这么慢,什么时候到北州!”
初一稳定手上的缰绳,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赵老爷。赶路的这几日,白天昏黄干涸的太阳照得赵老爷骂人不断,偏偏等到深夜时又是大风呼啸,刮起满地的沙尘乱舞。
初一身后的马车内传来低沉的咳嗽声,抑郁得像晚间山峦滚来的风,一声一声连绵不断。如果侧耳细听,能发现咳嗽声中夹着绵长的呼吸,似乎就是这样辅佐着,确保车厢内的人气息不停滞,也不至于一口气晕厥了过去。
初一知道,那是伪装。伪装成病秧子,降低敌人的注意。而且好巧不巧,他负责照顾的病人,名字就叫“病公子”。
病公子早上由他扶出门,对外宣称是赵老爷的义子,长年患病,这次随家人去北疆寻医求药,祈求根治。既然是病入膏肓,那么四肢无力也是极为寻常的现象,是以初一扶住他时,他差不多栽倒在初一怀里,全依仗初一将他拖抱入车内。
初一一连赶了五天的马车,两眼熬得通红,脸上干燥难耐,可是赵老爷看了一眼初一,又大声骂骂咧咧:“初一,格老子的,没吃饭吗?跟上!”
初一抿下嘴,不发一声,微微催动马匹。从原来的雕栏玉栋富丽堂皇的海边城镇一路旖旎行至东京,穿过开封,马上就落出战争留给大地的创伤——断壁残垣,荒草连披,有的村落不见一个人影。
这队马车刚穿过的一个官道旁的村子,破落不堪。
整个村庄空无一人,只剩下土坯黄草,蛛丝瓦砾,遍地都是烈火烧过的痕迹,瘦骨嶙嶙的地上甚至连虫草也见不着。再走了一会,河边躺着黑浮浮的一片尸首,破烂的衣物将河床塞满,不闻流水声音。沿着河流一里开外是片白桦林,里面密密麻麻挂着许多风幡,走近一看,原来是老百姓悬吊的尸首在风中飘荡。
初一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未出辟邪前,边院老赵告诉他,外面征战连连,残兵败卒、侥存百姓流离失所;现在看来,眼前景况实出老赵之想象,因为不知要比他的描述要惨烈多少。
初一端正地坐在马车上,心底冰凉地感受着夹道的疮痍,满眼的苍凉。前方落日的黄晕撒在这一片人马上,除了赵老爷,其余人皆无法言语触目所及的创伤。
一人一马快速冲过初一所在的这三辆马车形成的队伍,远远的还带起了一阵风。马上紫衣人腰背硬朗,挺直得像杆标枪,随着马的颠簸,他的身姿不发生一点变动。初一堪堪掠了一眼,就知道是队伍中的“巡城马”,他一定又是折回催促后面落下之人。
官道上落日死寂,只听见马蹄和马的重重喘息声。
有阵淡淡的风掠过夹道的树林。
“嗖嗖嗖”几只利箭从稀疏的树林中冒出来,初一斜扫一下,发现未见任何人影,看来正值初寒,尚是粗壮的树木让偷袭者隐藏了身形。
官道上的人都纷纷震飞箭矢。树林里突然闪身跃出一批黑衣人,像飞蝗一样俯冲马车队伍。
为首的赵老爷将身前马夫朝前一提,自己钻进了车厢,还瓮声瓮气地大喊:“小四,护卫!”名叫小四的是名黑衣少年,有着淡淡的眼,笔直的鼻,薄薄的嘴唇,本来坐在车前驾车,此时听赵老爷这么一喊,他从别人没注意到的方位抽出了一把薄似秋水的刀,像只敏捷的猿,猱身而上。
他的刀璀璨似流光,光到影到,眼前的刺客在他周围散花般地倒下,后方的人又前赴后继赶上。小四在夕阳残照中极快地移动身形,只一刀,反复一刀,在冬日的薄阳里开出一朵又一朵妖艳血红的花。
初一伸手将身后的公子一提,避过了几支箭,就地一滚,倒向左侧荒草蔓延的草地。身旁的公子似乎咳嗽得更急更厉害了,初一将公子身子扶正,自己挡在公子身前,右手隐在袍袖之中,手指摩挲着地面,试地底硬度。
阵尾的地方沙尘漫布,看不真切情况,只见刀光剑影闪动,不辨敌我。中间部段初一定睛一看,一共有五六人影,背靠背攒成一团,重重抵御流矢飞箭,倒也无人负伤。黑衣女子林青羽立在外围,冰冷着容颜,一人一鞭在道旁飞舞,似长袖善舞的仙子,将一批又一批翎羽卷下,流落在脚边,堆砌成连绵不断的羽田。
初一发现,这批黑衣刺客极有规律,先是用流箭分开马车和步行众人,再出动杀手伏击被拦截成三段的商旅队伍,对付中间那截的正是白色的绳网,各有两人手持一端,将网绳漫天罩下,恶狠狠地向林青羽身上招呼。
青青的鞭子卷起一朵朵的血花,林青羽使起鞭来眼神冷冽,招招夺命。初一看到青羽鞭身后背负着一只用黑色缎布包裹的长方形盒子,无论她如何变动身形,始终不肯背对众人。越来越多的绳网聚集到她跟前,像支蔓藤缠上她的鞭子。
林青羽始终维护着背后。
初一暗自思量:龙纹剑十有八九在盒子里,中间这段刺客的目标就是她。
“初一!”病公子咳嗽着开口,打断初一的盘算,身子在摇摆的草中越发显得弱不禁风。
“是。”初一只得收回注意青羽鞭的目光,应声答道。
“看好那只箱子。”玉质般的手臂指向马车上的一只红漆木箱子,随着咳嗽的身子,纤弱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那是长风镖局下的一只箱子,并不起眼,和另外两只黄色的木箱绑在一起,也就随随便便地吊在马匹上,旁边仅有一个绛色服饰的汉子在紧紧守护着。
“那人是长风镖局的二镖头,人称‘一阵风’赵前。”公子淡淡地说着,一边运气用锦帕挡住前方射来的冷箭,不带一丝风声。
初一双眼一凝,牢牢地盯紧马车。一阵风赵前的双拳舞得虎虎生风,隐隐带有原西长臂拳风采。
“不过看来这阵风快刮不起来了。”公子掩住嘴角,又是一阵咳嗽。“长臂拳源自猿猴灵巧腾挪树木所创,气力不继就会使身形受阻,身形受阻就成了靶子。”
“依公子所看,是否实施援手?”初一问道。
公子抖动着身子咳嗽,还压抑着低低的笑声。“我可不知,我只负责看着初一,初一只负责看着那只箱子,上头是这样交代的。”
青羽鞭的风声渐缓,林青羽扫过了三次蒙面刺客的冲击,眼中森然不减,仍然独力支撑。一只轻灵飘忽的长剑搭上了散向青羽的绳索,来人腰身伏低,剑尖滴溜溜地在她头顶上旋转一圈,又嗡嗡直震送向前方。
是昨晚那名黄衣女子杨晚。她脸上还擒着淡淡的笑容,似杨柳浮烟,身形却是无比灵巧,让衣衫的那抹黄色在黑压压的潮水和箭矢之中亮丽了不少。
杨晚一来,林青羽的压力骤减,两人首尾相连,配合默契。一时之间,中间的战况变成久攻不进。
初一淡淡地看着这一切,置身事外。回想起在青龙客栈里看到的情景,他也能大胆推断出,杨晚等人的确是独孤镇主请来的“贵客”——护卫龙纹剑的第二道屏障。
纵观杨晚轻灵的剑法,飘忽的身影,亦能推断出她的武功应是强于官道上的众人。
初一转过眼光,看着目标箱子。
一阵风赵前站在绑缚箱子的马车前,身形果然越来越慢,手脚渐渐错乱,饶是在苦苦支撑。
与此同时,几条带有钩爪的绳索飞向赵老爷的车厢,“喀嚓”一声将厢壁钩得四散分开,赵老爷臃肿高大的身子马上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蹲下双膝双手抱头,大声嘶吼:“拐子马——”声音中虽然带着强烈的战抖,但那恰到好处的弯腰,低到不能再低的底盘,刚好避开了刺客的杀着。
“我们的大爷可不能死啊!”初一身后的公子突然淡淡地说,将手上白色的锦帕挥了出去。锦帕平平飞起,旋转几圈,唰唰唰切断了几条绳索,再次回旋到还在拼命咳嗽的公子手里。
初一的眼睛还是盯在箱子上面。
一道紫色的人影流星般地划过初一跟前,速度之快,让他感觉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鲜艳的幻影。紫衣人伸手在马背上轻轻一按,人轻飘飘飞起,像片叶子不偏不倚落在赵老爷身边。赵老爷看了一眼,咧嘴一笑:“拐子来得正好。”
几条钩链飞向了那只红木箱子。
公子重重咳嗽了一声。
初一得令,身形已经发动,双袖伸展,轻轻跃向箱顶。人未至,掌先发,掌风切向地上,沙砾跃起,像几颗飞蝗石分成三路打在袭击赵前的黑衣人身上。赵前马上长吸一口气,舒缓了身形。
初一刚刚站定,一只□□两只钩链火急飞来。使枪人四肢瘦长,眼睛尚显年轻。枪尖炫出一团银光,照着他冰冷的瞳仁。
初一认得这招出自‘银鞍梨花’赵云飞,脚下丝毫不敢含糊。他跃起长身,极快地在空中旋转,又似雪花般飘下,将左手一引,用袖子缠住□□,脚下左右挪移,踢飞锁链反弹开去,震倒了两个飞起的刺客身影。
点点银碎的光芒始终不离初一双目,他稳住下盘,灵活地躲避了几枪。公子端坐在草丛中,不再咳嗽,双目炯炯地看着初一那里。
初一躲避了二十七枪后突然双臂舒展,一顿一牵,那只银光闪闪的枪就顺势掳到了手中。赵云飞见枪杆脱手,眼色大变。初一将枪狠狠地扎向马车车辕之上,伸腿一踢,踢断那柄寒光凛冽的枪头,唯独将□□身掂在了手里,扫开了赵云飞的单掌进攻。
官道上左右飞矢不断,中间还夹杂着暗器呼啸之声。
从青龙镇出行的众人渐渐被逼至马车之后,草丛之前。紫衣人提着赵老爷跃进了草中,小四一手提着赵夫人,一手挽着小姐,也消失于草丛之中。长风镖局的三位镖师且战且退,逐步接近公子,护成一层包围圈。
而站在高处的初一就俨然成了众矢之的。
初一双目微微一沉,双手抡起枪身,在头顶上飞快地舞动几圈,拉出一层弧形屏障。光影后又幻成银色布幔,密不透风的枪身击退箭矢,使飞箭如潮水般散去,他将右手一顿,凝然住枪身,反手背于身后,左臂垂于身侧,低沉了眉眼,听声辨位,整个人如远山般岿然静寂。
初一这一式“万绽春雷”棍法一气呵成,动作利落流畅,有如千里行云。身后草丛中的几人不禁都眯起了眼睛。
公子从左侧望去,只看到初一坚毅沉默的侧脸,迎着淡薄的落日余晖,流淌着微亮的光彩。明明还是那名木讷瘦削的年轻人,却像是站在高处睥睨众生的少年将军,临风而立,英气凛凛。
公子仍然端坐于草中,沉声道:“箱子!”
初一了悟公子成令,是要他先行护送箱子离开。
他突然长身暴起,用棍棒将马车上绑定的绳索震开,拾起箱子,托于左手之上,扔掉武器,发狠朝草丛之中跃去。脚尖轻轻一触草丛,人已掠开几丈远。
夕阳下,初一的身影已经越飘越远。
公子见箱子已然安全,用内力送出一个字:“退!”
霎那间,重重鞭影消失不见,林青羽以绝快的身姿朝后凌空一翻,隐于草中。杨晚纵身闪进漫漫烟尘,再无踪影。
林中的黑衣人黑压压地涌出,收了绳索,抽出短刃,齐齐滚进草丛,继续追杀青龙众人。
就在此时,静寂无声的树林中很突兀地响起一阵阵尖锐的哨声,短促尖急,不成曲调。
公子听后脸色微变,声音里带着一丝抖动:“唐门的蛇哨!”
这几个字大家都听到了,纷纷凝神细看。
江湖传闻四川唐门擅使毒,能以哨音驱蛇,咬噬草丛中埋伏的对手,使对手染上蛇毒活活疼死。官道上的众人本都是依从冷琦安排,一切的调令指挥均听从病公子的差遣,未曾料到躲过树林里黑衣人的埋伏之后,还要面临第二拨的刺杀者——唐门。
赵云飞的明枪易躲,黑衣人的暗箭难防,但论及唐门蛇毒,前面遭受的风浪只能算是小伤。
是以公子的警示刚刚落下话音,大家就像一阵风地朝后急退。
草丛中窸窸窣窣传来响动,草叶分成十多缕细小缝隙摆动,遽尔合上,就像溪流涧底有快鱼滑过。那种颤动还未合成一大股,青龙众人面前几丈之遥的黑衣刺客们就纷纷倒地,多数人抑制不住,匍匐在草叶间颤抖,凄厉地发出惨叫。他们虽有黑巾掩面,但嘴角无一例外地浸染出一片湿迹,抬起头来,还能看见黑巾下涎出的血水。
公子似乎能预见即将会发生什么,当先跃起身形,朝后疾退,朗声吩咐道:“快退,远离草丛!提防唐门下一轮进攻!”
话音刚落,从草丛对首的树林里射出数十支火油箭,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草中,借着丝丝晚风,极快就成了燎原之势。
蛇毒之后,果然有火攻。
公子只得仰天长叹一声:“杨晚断后,清扫余敌——”声音浑厚绵长,响震四野。
正在疾行的初一也听到了这个啸声,心里忖道:“有这等内力,不愧是七星之一的病公子。”脚步却不停缓。
行到安全处,他回首一望,看到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有条淡黄色的身影迎空升起,像只飘飘荡荡的雨燕,以一种空灵之姿,冲上了林梢。
耳旁还传来那道清脆出谷的声音:“青羽,借剑一用!”
初一凝神看去,只见远方青光闪耀,杨晚已从林青羽背后抽出了一柄古剑,当胸横扫,有如远古灵祖开拓江山万里,将一道蓬勃剑气激射开去。
强大剑气震得干枯的树枝纷纷断落,逼出了隐匿在林梢的唐门之人的身形。杨晚淡黄色的身影借着树林里回旋的力道,在空中翩然飞转,剑过光闪,一一刺穿了飘落下的唐门人的身躯,如同秋风席卷落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