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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末路,强弩之末。
可是他也笑了,眉目轻扬,唇角翘起讽刺的弧度,看着屋顶上的厉锋和步雪遥,如同看着两个死人。
“好阴谋,好算计,可惜……”
厉锋皱了皱眉:“可惜什么?”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把比武地点定在断水山庄,引狼入室吗?”谢无衣站得笔直,笑容竟然有了暖意,让这个三十多岁一脸病容的男人看起来就像个孩子,欢欣地准备拆开期待已久的礼物。
他轻轻地说:“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们活过今天!”
厉锋、步雪遥脸色剧变!
薛蝉衣一直站在北面墙角,背后是一面看似普通的兽头浮雕。
在谢无衣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一手将谢离推到叶浮生怀里,一手在兽头上一拍,那浮雕竟然从中陷了下去,发出机括震动之声!
下一刻,轰然数声巨响,整座断水山庄湮没在烈火之中!
“尊主,再过三十里地就是临川分舵所在。”
荒凉古道边只有一座简陋茶摊,已经离开断水山庄数日的楚惜微如今竟然还停留在古阳城外五十里地。
孙悯风为他取下遮眼的药布,他眨了眨眼睛,好容易才适应了光线和风尘,满意地点点头,问道:“今天是夺锋会召开的日子吧,‘千机’有消息传来吗?”
孙悯风道:“估计也快……嘿,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一人如鬼魅般飘身而来,在夜色下几乎化成了一道掠风暗影,然而尚未近身,楚惜微就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不禁皱了皱眉:“受伤了?”
那人在他身前单膝跪下,背后是一道皮肉翻卷的伤口,自己却好想浑然不知疼痛,答道:“回尊主,果然不出您所料,葬魂宫出手了!”
楚惜微在离开之前已经收到线报,说发现古阳城内有葬魂宫暗花窟的“天蛛”、“百足”踪迹,心知葬魂宫是要借机生事,却也没打算插手,而是决定隔岸观火,到时候浑水摸鱼,坐收渔人之利。
“走狗不咬人,哪会有肉吃。”楚惜微嗤笑,随口一问,“谢无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更何况断水山庄下还埋有那些东西……呵,这场戏可真有意思,可惜看了容易惹麻烦。”
那下属犹豫了一下:“还有……”
“还有什么?”
“属下窥探夺锋会时,发现一人轻功卓绝,竟略胜‘飞罗刹’一筹,而他的步法却……和主上您颇有相似之处,您看怎么处置?”
楚惜微浑身一颤!
他用的步法是出自《惊鸿诀》的“霞飞步”,幼时偷懒耍滑不肯勤练,师父就将轻功步法简化修改,速度更甚寻常,却变化莫测,外人极难学会。
“那个人……是不是叫叶浮生?”
“回尊主,是。属下还见到步雪遥遣人传了密信出去,遂杀人夺信,不敢擅自翻阅,还请主上过目。”
楚惜微接过那封染血信件的时候,手竟然有些抖。
可他动作很快,一下子撕开信封,拿出里面薄薄的一页纸。
一字一句,不敢遗漏半点。
下一刻,在场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信纸被内力震碎如雪纷扬飘落,楚惜微却化成了一道黑色的风,运起十成内力,以轻功向古阳城赶去。
然而他刚刚看到城墙,就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脚下的大地似乎都颤了颤。
他看不到断水山庄,却能看清那片顷刻被火光照亮的天空。
火光如血,映在了楚惜微的眼睛里。
第19章 赤血
潜龙榭本不叫这个名字。
它地处断水山庄北院,长廊环水,一到夜里就能映出水月相融的美景,因此在三年前,它还叫做映月廊。
三年前,谢无衣推翻谢重山,将整个山庄操控在手,然而他心性偏激,遭过背叛就断不肯再吃第二次亏,纵使粉身碎骨,也要拖仇敌死无葬身之地。
是故借着鬼医封针之机,他与百鬼门暗中做了一笔生意。
他早年行走西域,为了生计也曾与商贾为伍,再加上有毒魁留下的部分财物,手里很有几分资本。那一笔生意,就是用这些财富从百鬼门手里购买了一批威力惊人的震天雷,并遣能工巧匠秘密在断水山庄内进行改造,将一半震天雷都藏在映月廊的西、南两处,只要按下机关,充作引线的火药就遇风而燃,顷刻就会将此地炸开!
自此,映月廊改名潜龙榭,就是取“潜龙在渊,一出惊天”之意。
剩下的一半震天雷收在庄内密室,此前谢无衣遣散大半护院奴仆,整个断水山庄几乎人去楼空,留下的都是宁死不弃的心腹,他们每人各揣了一枚震天雷在身,又把余数分放在各个院落里,埋了火药成线,一旦潜龙榭出事,这些人就会各自点火引爆,让断水山庄各院接连炸毁。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便是如此的决绝。
潜龙榭长廊是由青石制成,见风则崩,遇酸则解,被震天雷威力一炸,顿时从西南两边开始接连崩塌,火势迅速蔓延,眨眼便似一条火龙盘踞水上,热浪滚滚,把池中的鱼虾都快要蒸熟。
厉锋和步雪遥在薛蝉衣伸手刹那便腾身而起,险之又险地避开爆炸,随着几声巨响,西南两边长廊上的葬魂宫人大半都被翻滚的火浪席卷着冲上天空,剩下的有些在池子里拼命挣扎,有的见机冲上东北两侧,场面混乱不堪。
巨响轰隆数声,整个断水山庄顷刻间变成一片火海,浓烟滚滚中尽是挣扎人影和高声呼喊。陆鸣渊屏息凝神,手中白纸扇逆风而扫,强行以内力挥开扑面而来的火浪,勉强护住背后白道众人,冷不丁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记。
薛蝉衣脸上都是黑灰和血汗,狼狈得像个野鬼,她急促道:“庄主有令,命我带各位从水下密道离开山庄,快随我来!”
“多谢!”陆鸣渊心知此番不能善了,当下力排众议,带着还能活动的人扶起同道,跟着薛蝉衣跳入水中,像一大盘陆续下锅的饺子,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叶浮生却没有跟上,他紧紧抓住谢离,小少年在他手下挣扎不停,往日故作成熟的安静沉稳在这一刻都喂了狗。
突然,叶浮生瞳孔一缩,一手抱住谢离飞身后退,顺势一脚踢了块掉落房梁出去,被人一刀劈成两半。
是厉锋和步雪遥!
叶浮生抱着谢离,体内“幽梦”也在持续作祟,并不敢硬接,只能连踩霞飞步且打且退,眨眼间已在生死边缘走了好几趟,眼看刚刚躲过步雪遥一掌,雪晴刀就已当头劈下。
毫不犹豫,叶浮生抱着谢离转身,用后背生生挨了这一刀,一口鲜血几乎要呕出来,正当雪晴刀势再落,不料一道刀光乍起,雪晴断水再度相接,厉锋退了三步,谢无衣退了六步。
“我死之前,你敢对他人动手?”
谢无衣的身躯已经发麻,虎口震颤几乎要握不住刀,体内反噬的内力和毒素麻木了所有感官,就算后背已经被火药炸得鲜血淋漓,他脸上竟然还没有痛色。
一反手,断水刀扔在叶浮生手中,谢离被刀柄砸到了头,怔怔地看着谢无衣背影。
谢无衣从一个死人身上抽出把长刀,没回头,只是笑了笑。
“阿离,跟他走,不许哭,也别回头。”
话音未落,谢无衣与厉锋再度战至一处,叶浮生左腿借力一折,便抱着谢离腾空飞出。
——“我一旦引发震天雷,断水山庄便只有两条生路可走。届时蝉衣带着武林白道从水路直达城南,虽然稳妥但目标太大,必定会引走葬魂宫大半部署,你就带着阿离从后山去望海潮暂避,待风头过了再出来。”
早上谢无衣的吩咐回响耳边,叶浮生在即将塌落的房顶上连蹬七步,纵身投向院墙之后的山林。
步雪遥轻叱一声,提起望尘步飞身追去,厉锋本欲紧随其后,奈何谢无衣虽是强弩之末,刀法却愈加凌厉,兼之厉锋已失右臂,一时间斗得难解难分。此时整个潜龙榭只剩下他两个活人,头顶脚下接连传来木石焚烧解体之声,烈火熊熊,映得两人都像血染一样。
滚滚浓烟遮蔽视线,谢无衣窥见一人身影,长刀斜砍而去,不料劈飞的却是一颗已被烧毁的头颅!
厉锋已借机闪到他身后,雪晴刀自后腰贯体而出。
火焰像毒蛇的信子舔舐他们的身躯,厉锋握刀的左手虎口裂开,全身忍不住发抖,遂发力想要拔刀撤离。孰料全身跟遭了凌迟之刑般无一块好肉的谢无衣,到了此时竟然还有余力,只见他手中的长刀飞快抬起,然后重重从胸膛刺入,刀长三尺,贯体之后还能去势未绝地捅入厉锋左胸,像一根签子上同时穿了两条垂死挣扎的鱼。
刀锋入肉,厉锋一口血就喷了出来,他拼起一掌打在谢无衣身上想要分开两人,奈何这身躯竟是不动如山,谢无衣运起轻功疾步而退,厉锋的后背重重砸在摇摇欲坠的墙壁上,长刀将两人都死死钉在一起,与此同时,上方一条断梁塌下,当头砸落!
电光火石的瞬间,厉锋抽出了雪晴,用尽全力砍在贯穿两人的长刀上,一刀两断,然后在间不容发之际扑出长廊滚落水中,断梁砸在谢无衣背上,压得他整个人跪了地,火焰燎着了身体,胸前刀口血流如注,鲜血喷溅在火焰上,火势竟然不减更烈。
男儿至死心如铁,热血犹能续柴薪。
周围火势熊熊,可谢无衣全身发冷,从骨髓冷到肺腑。
大概人死的时候,就是这样冷吧。
听说黄泉路是最寒凉的路,他以这一场大火拉了无数走狗垫背,想来到了九泉之下,也还能拼了一腔热血战个痛快吧。
又是轰然一声,热浪排山倒海而去,整个潜龙榭终于湮没在大火之中,滚滚热风斜着血腥味和焦糊气息直冲云霄,惊动了整个古阳城。
无数大梦初醒的百姓推门开窗,惊骇地看着那一方天地,仿佛苍天被捅了个洞。
叶浮生也看到了。
只是刹那回首,他就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抱着谢离在后山急急而奔,凭着记忆赶向那处隐秘在山中的望海潮禁地入口,霞飞步被他用到极致,快得将两边景物抛成了模糊轮廓,可惜右腿左臂疼痛难当,四肢百骸都虫咬一样发麻,他终究还是慢了下来,单膝跪了地。
谢离在他怀里冒出头来,鼻涕眼泪糊满了衣襟,比流浪花猫还要不如。他惶急地去看叶浮生,眼睛却被一道红色晃了一下。
那是一道妖艳的绯红。
步雪遥纵身而下,宽大的衣袖灌注内力,就像一把锋利的钢刀,照着叶浮生暴露出来的后颈斩下!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长长的锁链飞射而至,卷住步雪遥的手臂,用力一甩,将他扔出了一丈开外。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像山间野鬼般出现在他们面前,除了苍白无血色的手脸,就只有缠在臂上的两条玄色锁链。
原本该待在禁地的容翠竟然出现在这里,她没说话,动作却很快,下一刻就甩出锁链缠上叶浮生和谢离,腰身一折,然后腾空掠起,拖着他二人低空飞掠,很快就看到了一处山洞。
与此同时,步雪遥也追了上来,他就像一条色彩艳丽的毒蛇,在发动攻击的刹那奔腾而至,顷刻就到了容翠身前!
一刹那,血雨喷溅,他一只肉掌屈指成爪,深深插进了容翠胸口!
一刹那,锁链飞舞,一条将容翠和步雪遥缠在一起,一条顺势一甩,将叶浮生和谢离扔进了洞中!
也就在这一刹那,月光乍现,谢离看到了女人那只骨瘦如柴的左手只有四根指头,看到了那张憔悴如鬼的脸依稀还有秀丽眉目。
他在这片刻,想起了一点往事。
三年前,他娘病逝的时候,就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用这样一只手轻轻摸着他的头,用这样一双眼看了他很久,直到他被薛蝉衣抱了出去。
再然后,他就没有娘了。
谢离全身都在发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喃喃道:“娘……”
可他的人已经被扔进洞里,下一刻轰隆声响,一块断龙石从上方落下,把洞口完全堵死,隔绝了他的视线。
他自然也不知道,这一声猫叫似的呼喊,容翠是听到了。
她回头看了那迅速下落的断龙石,血淋淋的手劲力一吐,震碎洞口机关,和步雪遥一起瘫在了地上。
“贱人!”步雪遥怒火冲天,一掌打在容翠头顶,她却笑了,阴鸷地看着他,突然张口,吐了一口血在他脸上。
那血沾上皮肤,竟然像火烧一样剧痛,皮肉迅速溃烂,步雪遥惨叫一声,又是一掌盖上容翠天灵,挣脱锁链连连后退。
月光下,那张艳若桃李不输女子的脸只剩下一半光彩如旧,左半张皮肉溃烂,血管虬结如最丑陋的虫子。
西域毒魁一生只收过一个徒弟,她不会医,却也善于用毒。
这一口混了“半面妆”的毒血,就算易容换皮也不能根除,一生一世都是半面罗刹。
容翠瘫在地上,从头顶淌下的血糊了满脸,她最后这一眼,看向了自己的手。
那年红妆花嫁,女子素手梳髻,誓言寸寸青丝结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