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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公交车,外套的下摆便被风扬起。直到昨天,天气都还算暖和,今天却突然变冷了。不,应该是东京的气温比大阪低,笹垣想。

路线早已熟悉,到达要去的大楼时正值下午四点,和预计差不多。虽然多花了点时间绕到新宿的百货公司,但如果不买对方指定的礼物,恐怕会令其大失所望。

沿楼梯来到二层,右膝有些疼痛。以疼痛的程度来感受季节的变化,是从几年前开始的?

笹垣在二楼一扇门前停步。门上贴着“今枝侦探事务所”的门牌,擦得很干净,不知情的人一定会以为还在营业。

笹垣按了对讲机,感觉室内有动静,肯定是站在门后,透过窥视孔看门外的访客。

锁开了,菅原绘里笑盈盈地开了门。“辛苦了,这次更晚呢。”

“买这个花了点时间。”笹垣拿出蛋糕盒。

“哇!谢谢,好感动哦!”绘里开心地双手接过盒子,当场打开盒盖确认里面的东西,“您真的帮我买了想要的樱桃派呀。”

“找这家店找了半天。还有别的女孩也买了同样的蛋糕。我倒不觉得看起来特别好吃。“

“今年樱桃派当红啊,都是因为美国电影《双峰》。”

“这我就不懂了,蛋糕还有红不红的?不久前不是才流行过提拉米苏,姑娘的想法真是无法理解。”

“大叔不必懂这些啦,好,马上就来吃。大叔要不要也来一点?我帮你泡咖啡。”

“蛋糕就不必了,咖啡倒是不错。”

“没问题!”绘里雀跃地回答,走进厨房。

笹垣脱下外套,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室内的摆设和今枝直巳从事侦探业务时几乎一模一样,铁制书架和文件柜也原封不动。不同的是多了台电视,有些地方摆上了少女风格的小东西,这些都是绘里的。

“大叔,这次要在这边待几天?”绘里边操作咖啡壶边问。

“还没决定,大概三四天吧。我不能离家太久。”

“担心老婆啊。”

“老太婆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好过分哦。不过,才三四天,做不了什么吧?”

“是啊,不过没办法。”

笹垣拿出盒七星,擦火柴燃起一根。今枝的办公桌上就有一个玻璃烟灰缸,他把着过的火柴丢在里面。铁制办公桌的桌面擦得一尘不染,今枝一回来,马上可以开始工作。只不过桌上的日历一直停留在去年八月,那是今枝失踪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又三个月前了。

笹垣望着绘里的身影,她穿着牛仔裤,脚踏着节奏哼歌,正在切樱桃派。她看起来总是那么开朗乐观,但一想到她内心的悲伤与不安,他就为她难过。她不可能没有猜到今枝已经不在人世了。

笹垣是在去年这个时候见到绘里的。他想知道今枝身边是否有所变化,便来事务所查看,却发现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住在这里,女孩就是绘里。

她一开始对笹垣高度警戒,但知道他是警察,且在今枝失踪前与他见过面后,便慢慢解除了戒心。

绘里虽没有明说,但她与今枝似乎是恋爱关系,至少她把他当作那样的对象。因此,她用自己的方法拼命寻找今枝的下落。她之所以退掉自己的公寓搬到事务所来,也是怕这里若被收走,就会失去所有线索。待在这里,可以查看寄给今枝的邮件,也可以见到来找他的人。所幸,房东并不反对她住在这里。考虑到房客失踪,也不好放着房子不管,答应让她搬进来应该是顺水人情。

认识绘里后,笹垣每次来到东京必定会顺道来看看她。她会告诉他关于东京的街道分布与流行事物,这对笹垣而言求之不得。最重要的是和她聊天很愉快。

绘里用托盘端来两个马克杯与一个小碟子,小碟子上装了笹垣买来的樱桃派。她把托盘放在不锈钢办公桌上。

“来,请用。”她把蓝色马克杯递给笸垣。

“哦,谢谢。”笹垣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暖暖受寒的身体。

绘里坐在今枝的椅子上,说声“开动”,大口咬下樱桃派,一边嚼,一边向笹垣做出0K手势。

“后来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事?”笹垣不敢问得太直接。

绘里开朗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阴影,她把没吃完的派放回碟子,喝了一口咖啡。“没什么值得向大叔报告的。这阵子几乎没有他的信,就算有人打电话来,也只是有工作要委托。”

今枝的电话仍保持通话状态,这当然是因为绘里定期交费。电话簿上既然刊登今枝侦探事务所的电话,自然会有人来电委托工作。

“已经没有客人直接过来了吗?”

“是啊,本来到今年初都还挺多的……”说着,绘里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笔记本。笹垣知道,她以自己的方式把事情记在笔记本上。“今年夏天来过一个,九月有一个,就这样。两个都是女的,夏天来的那个是回锅的。”

“回锅?”

“就是以前委托过今枝先生的客人。那女人姓川上,我跟她说,今枝住院了,短时间内可能没法出院,她很失望地回去了。后来我一查,原来两年前她来查过老公的外遇。那时好像没有查到关键的证据,这次大概也是想查她老公吧,一定是安分一阵子的老公又开始心痒了。”绘里开心地说。她本就喜欢刺探别人的秘密,也帮过今枝。

“九月来的是什么样的人?也是之前来过的客人吗?”

“不是。她好像是想知道朋友以前有没有找过今枝先生帮忙。”

“咦?怎么说?”

“就是,”绘里从笔记本里抬起头来,看着笹垣,“她想知道大概一年前,有没有一个姓秋吉的人委托我们调查。”

“哦?”乍听到“秋吉”这个姓氏,笹垣觉得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奇怪的问题。”

“其实也不见得哦。”绘里笑得不怀好意。

“怎么说?”

“以前我听今枝先生说过,搞外遇的人啊,怕老婆或老公找侦探调查自己的人其实很多,我想那个女人多半也是。我猜,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知道她老公一年前找过侦探,才跑来确认。”

“看你自信满满的样子。”

“我对这种事的直觉最准了。而且啊,我跟她说,我当场没办法帮她查,等我查出来再跟她联系,结果她说不要打电话到她家,要我打到她上班的地方。这不是很奇怪吗?这就表示她怕她老公接到电话嘛。”

“哦。这么说,这个女人也姓……呃……”

“秋吉,可是她却跟我说她姓栗原。我想这应该是她结婚前的姓,出外工作还是用原名。有很多婚后继续工作的女人都这么做。”

笹垣打量眼前的女孩,摇摇头。“了不起啊,绘里,你不仅能当侦探,也可以当警察了。”

绘里一脸得意,嘿嘿笑了。“那我再来推理一下吧。那个栗原小姐好像是在帝都大学医院当药剂师,她外遇的对象就是医院的医生,而且对方有老婆小孩。就是现在最流行的双重外遇。”

“这算什么啊!你这已经不是推理了,该叫幻想才对。”笹垣皱着眉头笑了。

离开今枝的事务所,笹垣前往位于新宿市郊的旅店,走进大门时正好七点。

这家店整体感觉昏暗冷清,没有像样的大厅,所谓的前台也只是一张横放的长桌,有个不太适合从事服务业的中年男子板着脸站在那里。但是,如果想在东京住上几天,只好在这种水平的旅店里委屈一下。事实上,就连住这里笹垣负担起来也不轻松。只是他没法住现在流行的胶囊旅馆,他住过两次,但老骨头承受不起,根本无法消除疲劳。他只求一间可以好好休息的单人房,简陋点也无妨。

他照常办好住房手续,那个冷冰冰的男子说“这里有给笹垣先生的留言”,把一个白色信封连同钥匙一起递给他。

“留言?”

“是的。”交代完这句,他做起其他的工作。

笹垣打开信封查看,一张便条纸上写着“进房后请打电话到三0八号房”。

这是什么?笹垣百思不解。那个前台服务员不但态度不佳,而且心不在焉,笹垣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把留言给错了人。

笹垣住三二一号房,和留言的人同一楼层。搭上电梯,前往自己房间途中,便经过三0八号房。他踌躇片刻,还是敲了门。

里面传来穿着拖鞋的脚步声,接着门开了。看到门后出现的面孔,笹垣不禁一愣,太意外了!

“现在才到啊,真晚。”露出笑容说话的竟是古贺久志。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笹垣有些口吃地问。

“这个嘛,原因很多。我在等老爹,您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

“那我们去吃饭吧。老爹的行李可以先放在这里。”古贺把笹垣的行李放进房间,打开衣橱,拿出西装外套和大衣。

古贺问笹垣想吃什么,笹垣回答只要不是西餐就好,于是古贺带他来到一家相当平民化的小酒馆。店内有榻榻米座位,放着四张小小的方形餐桌,他们在其中一张桌子旁相对坐下。古贺说,这家店他来东京时经常光顾,生鱼片和卤菜相当不错。

“先干一杯。”古贺说着拿起啤酒瓶倒酒,笹垣拿着杯子接了。当他要为古贺倒酒时,古贺辞谢了,自行斟满。

两人碰了杯,笹垣问:“你怎么来了?”

“警察厅有个会议,本来应该由部长来,但他说什么实在抽不出时间,要我代他出席。真是没辙。”

“这表示你受重用啊,该高兴才是。”笹垣伸筷子夹起鲔鱼中肚肉,味道果然不错。

古贺曾是笹垣的后进,现已成为大阪府警搜查一科的科长。由于他接二连三通过升级考,有些人背地里喊他考试虫,这点笹垣也知道。但就笹垣所见,古贺从未在实务上松懈过。他和其他人一样精于实务,同时又发奋用功,一一通过升级考的难关,从而令一般人难以望其项背。

“想想也真好笑,”笹垣说,“一个忙碌的高级警官,居然跑到这种地方,而且还住那种廉价旅店。”

古贺笑了。“就是啊,老爹,您也挑稍微像样一点的饭店住嘛。”

“别傻了,我可不是来玩的。”

“问题就在这里。”古贺往笹垣的杯子里倒啤酒,“如果您是来玩的,我什么话都不说。一直到今年春天,您都做牛做马地拼命,现在大可游山玩水,您绝对有这个权利。但是,一想到老爹来东京的目的,我实在没资格在一旁袖手,姑姑也很担心啊。”

“哼,果然是克子要你来的,真拿她没办法。她把大阪的搜查科长当成什么了?”

“不是姑姑要我来的。我是听姑姑提起,很担心老爹,才来了。”

“都一样!还不都是克子找你发牢骚,还是跟织江说的?”

“这个嘛,事实上大家都很担心。”

“哼!”

古贺现在算是笹垣的亲戚,因为他娶了笹垣妻子克子的侄女织江。他们不是通过相亲,是恋爱结婚的。但笹垣不清楚他们两人认识的经过,多半是克子牵的红线,但他们把他蒙在鼓里,以至于将近二十年后的现在,他还心存芥蒂。

两瓶啤酒都空了,古贺点了清酒,笹垣向卤菜下箸。虽是关东口味,仍不失鲜美。古贺往笹垣的杯中倒上清酒,冒出一句:“您还放不下那桩案子吗?”

“那是我的旧伤。”

“可是,被打进冷宫的不止那件啊,而且打进冷宫这个说法也不知对不对。凶手可能就是因车祸死亡的那个人,专案小组应该也是偏向这个意见。”

“寺崎不是凶手。”笹垣一口干了杯中酒。命案发生已过了十九年,他的脑海里仍牢记着相关人物的姓名。十九年前的那桩当铺命案!

“寺崎那里再怎么找都找不到桐原那一百万。虽然有人认为他藏起来了,我却不这么想。当时,寺崎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来,如果他有一百万,应该会拿去还钱,他却没有这么做。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他根本没有这笔钱,也就是说,他没有杀桐原。”

“我基本上赞成这个意见。那时也是因为这么想,所以在寺崎死后,我也跟着您一起到处查访。可是老爹,已经快二十年了。”

“时效已经过了,这我知道。知道归知道,但唯独这件案子,不查个水落石出,我死不瞑目。”

古贺准备往笹垣空了的酒杯里倒酒,笹垣抢过酒瓶,先斟满古贺的酒杯,接着才为自己倒酒。“是啊,被打入冷宫的不止这件案子,其他更大、更残忍的案子,最后连凶手的边都摸不到的也很多,每个案子都让人懊丧,让我们办案的没脸见人。但是,我特别放不下这件案子是有理由的。我觉得,因为这件案子没破,害得好几个无辜的人遭到不幸。”

“怎么说?”

“有一株芽应该在那时就摘掉,因为没摘,芽一天天成长茁壮,长大了还开了花,恶之花。”笹垣张开嘴,让酒流进咽喉。

古贺松开领带和衬衫的第一颗纽扣。“你是说唐泽雪穗?”

笹垣将手伸进外套的内袋,抽出一张折起的纸,放在古贺面前。

“这是什么?”

“你看。”

古贺把纸打开,浓浓的双眉紧紧蹙起。“‘R&Y’大阪店开业……这是……”

“唐泽雪穗的店。厉害吧,终于要进军大阪了,在心斋桥。你看,上面说要在今年圣诞节前一天开业。”

“这就是恶之花吗?”古贺把传单整齐地折好,放在笹垣面前。

“算是结出来的果实吧。”

“从什么时候?老爹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唐泽雪穗?不对,那时还叫西本雪穗。”

“在她还是西本雪穗的时候。桐原洋介被杀的第二年,西本文代也死了。从那件案子后,我对那女孩的看法就变了。”

“那件案子好像是被当作意外结案了。可是,老爹到最后都坚持那不是单纯的意外死亡。”

“绝对不是。报告上说,被害人喝了平常不喝的酒,又吃了五倍于一般用量的感冒药,哪有这种意外死亡?但很遗憾,那不是我们这组负责的,不能随便表示意见。”

“应该也有人认为是自杀,只是后来……”古贺双手抱胸,脸上露出回想的表情。

“是雪穗作证说她妈妈感冒了,身体畏寒时会喝杯装清酒什么的,才排除了自杀的可能。”

“一般人不会想到女儿会作伪证啊。”

“但是,除了雪穗,没有人说文代感冒了,才有说谎的可能。”

“何必说谎呢?对她来说,是自杀还是意外,没有什么差别吧?如果说前一年文代保了寿险,那或许是想要理赔金,可是又没有这种事。再说,当时雪穗还是小学生,应该不会想到那里……”古贺突然一副惊觉的样子,“你该不会是说,文代是雪穗杀的吧?”

古贺用了玩笑的语气,笹垣却没有笑,说道:“我没这么说,但她可能动了什么手脚。”

“手脚?”

“比如,她可能发现母亲有自杀的征兆,却装作没有发现之类的。”

“你是说,她希望文代死?”

“文代死后不久,雪穗就被唐泽礼子收养了。或许她们很早之前就提过这件事了。很可能是文代不同意,但雪穗本人很想当养女。”

“可是,总不会因为这样就对亲生母亲见死不救吧?”

“那女孩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她隐瞒母亲自杀还有另一个理由。可能这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形象。母亲死于意外会引起世人同情,但若是自杀,就会被别人以有色眼光看待,怀疑背后有什么不单纯的原因。为将来着想,要选哪一边应该很清楚。”

“老爹的意思我懂,可……还是有点难以接受。”古贺又点了两瓶清酒。

“我也一样,当时没有想到这些,是这些年来追查唐泽雪穗,才慢慢整理出这些想法。嘿,这个好吃!是用什么炸的?”他用筷子夹起一小块,仔细端详。

“你觉得呢?”古贺得意地笑。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是什么?这味道我没尝过。”

“是纳豆。”

“纳豆?那种烂掉的豆子?”

“是啊。”古贺笑着把酒杯端到嘴边,“就算老爹再怎么讨厌纳豆,如果这样做,应该也敢吃才对。”

“哦,这就是那个黏不拉叽的纳豆啊。”笹垣嗅了嗅,再次细看后才放进嘴里,满口都是焦香味,“嗯,好吃。”

“不管对什么事情都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

“完全正确。”笹垣喝了酒,胸口感觉相当暖和,“没错,就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就是因为这样,我们犯下大错。我开始觉得雪穗不是普通小孩后,重新再看当铺命案,发现我们错失了好几个重点。”

“什么重点?”古贺的眼神很认真。

笹垣迎向他的视线,说:“首先,鞋印。”

“哦?”

“陈尸现场的鞋印。地板积了一层灰,留下了不少鞋印。但我们完全没有留意。你还记得是为什么吗?”

“因为没有发现属于凶手的,对吧?”。

笹垣点点头。“留在现场的鞋印,除了被害人的皮鞋,全是小孩子的运动鞋。那里被小孩子当作游乐场,发现尸体的又是大江小学的学生,有小孩子的鞋印理所当然。但是,陷阱就在这里。”

“你是说,凶手穿着小孩子的运动鞋?”

“你不觉得,完全没想到这一点,我们实在太大意了吗?”

笹垣的话让古贺嘴角上扬。他给自己斟满酒,一口气喝干。“小孩子不可能那样杀人吧?”

“换个角度,正因为是小孩子才做得到。因为被害人是在没有防备的状态下被杀的。”

“可是……”

“我们还漏了一点,”笹垣放下筷子,竖起食指,“就是不在场证明。”

“有什么漏洞?”

“我们盯上西本文代,确认她的不在场证明,首先想到有没有男性共犯,并因此找到寺崎这个人。但在那之前,我们应该更注意另一个人。”

“我记得,”古贺抚着下巴,视线上移,“雪穗那时去图书馆了。”

笹垣看向他:“你记得还真清楚。”

古贺苦笑:“老爹也认为我是不懂实务、只会考试的考试虫吗?”

“不是,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以为,我们警察没有半个人掌握到雪穗那天的行踪。没错,雪穗是去了图书馆。但是,仔细调查,那座图书馆和命案现场大楼近在咫尺。对雪穗来说,那栋大楼就在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

“我懂老爹的意思,可再怎么说,她才小五啊,小五也才……”

“十一岁。那个年纪的人已经有相当的智慧见识了。”笹垣拿出七星,抽出一根衔在嘴里,开始找火柴。

古贺的手迅速伸过来,手里握着打火机。“是吗?”他边说边点火。高级打火机连点火的声音都显得沉稳。

笹垣先道了声谢,才凑近火苗点着,吐出白烟,盯着古贺的手。“登喜路?”

“不,卡地亚。”

笹垣嗯了一声,把烟灰缸拉过来。“寺崎死于车祸后,从他车里找到了一个登喜路打火机。你还记得吗?”

“当时大家怀疑是遇害的当铺老板的东西,但查不出来,就不了了之了。”

“我认为那就是被害人的打火机,但凶手不是寺崎。照我的推论,想让寺崎背黑锅的人如果不是把那东西偷偷放在他那里,就是找了什么借口给了,他。”

“这也是雪穗玩的把戏?”

“这样推论比较合理,总好过寺崎刚好与被害人有同一款打火机。”

古贺叹了口气,随即变成沉吟:“老爹会怀疑雪穗,思路这么开阔,这一点我很佩服。的确,那时我们因为她年纪小,没有详加调查,可能真的太大意了。但是老爹,这只不过是一种可能性啊,不是吗?你有证明雪穗就是凶手的关键证据吗?”

“关键证据……”笹垣深深吸了口烟,缓缓地吐出来,有一瞬间烟凝聚在古贺头部,随即扩散开来。“没有,我只能说没有。”

“既然这样,不如从头再重新想一次吧。再说,老爹,很遗憾,那个案子已经过了时效。就算老爹真的找到真凶,我们也奈何不了他。”

“我知道。”

“那……”

“你听我说,”笹垣在烟灰缸里摁熄了烟,然后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在偷听,“你误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我不是在追查那件当铺老板命案。顺便再告诉你,我也不止在追查唐泽雪穗一个人。”

“你在追查别的案件?”古贺两眼射出锐利光芒,脸上也现出搜查一科科长应有的表情。

“我在追查的,”笹垣露出自得的笑容,“是枪虾和虾虎鱼。”

帝都大学附属医院的诊疗时间从早上九点开始,栗原典子的上班时间则是八点五十分。这是因为从医生开始接诊到处方传回药房,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差。

处方一传到药房,药剂师便以两人一组的方式配药。一个人实际配药,另一个人确认是否有误,再将药装袋。确认者要在药袋上盖章。

除了为门诊病人服务,还有来自住院病房的工作,例如运送药剂或配制紧急药品等。

这一天,典子正与同事为这些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时,一个男子始终坐在药房一角。他是医学系的年轻副教授,眼睛一直盯着电脑屏幕。

帝都大学于两年前开始通过电脑积极与其他研究机构进行信息交流。其中最具体的成果之一,便是与某制药公司中央研究所进行在线合作。凡是该制药公司生产销售的药品,院方均可通过此系统实时取得必要数据。

基本上任何人都可以使用这套系统,但条件是必须取得用户名与密码。这两者典子都有,但是,这架用途不明的机器搬进来后,典子从没碰过。想了解药品相关信息时,她会采取以往的方式,即询问制药公司。其他药剂师也都这么做。

坐在电脑前的年轻副教授正与某制药公司合作,共同进行某项研究,这件事众所皆知。典子认为,这样的系统对他们而言一定很方便。但电脑似乎不是万能的,就在几天前,院外的技术人员前来和医师们讨论,他们怀疑电脑被黑客侵入了。典子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

下午,典子到病房指导住院病人服药,和医生、护士讨论各患者的用药,然后回到药房配药。这是一如往常的一天,她也一如往常地工作到五点。正准备回家,同事叫住了她,说有电话找她。她心里一阵激动,也许是他。

“喂。”她对着听筒说,声音有些沙哑。

“啊……栗原典子小姐?”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但一点都不像典子期待的那个声音。对方的声音细小得令人联想到易得腺体疾病的体质,有点耳熟。

她回答:“我就是。”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藤井,藤井保。”

“藤井先生……”这个名字一出口,典子便想起来了。藤井保是通过婚介所认识的男子,唯一约会过三次的那个。她哦了一声。“你好吗?”

“很好,托福。栗原小姐也不错吧?”

“还好……”

“其实,我现在就在医院附近。刚才我在里面看到你,你好像比以前瘦了一点。”

“啊……”典子很惊讶,不知道他到底找她做什么。

“请问,等一下可以见个面吗?一起喝杯茶。”

典子感到不胜其烦,还以为他有什么正事。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事。”

“只要一会儿就好。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你。只要三十分钟,可以吗?”

典子故意大声叹气,让对方听见。“请别再这样了。你光是打电话来,就已经造成了我的麻烦,我要挂了。”

“请等一下。那么,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还和那人同居吗?”

“嗯?”

“如果你还跟他住在一起,我一定得把这件事告诉你。”

典子用手掌遮住听筒,压低声音问:“什么事?”

“我要当面告诉你。”可能是感觉到这句话已引起她的关切,男子坚定地说。

典子有些犹豫,但无法置之不理。“好吧,在哪里碰面?”

藤井指定的是距离医院几分钟路程的一家咖啡馆,就在荻洼站附近。

一进店门,坐在里面座位的一名男子便举手招呼。像螳螂般细瘦的身影没变,他穿着灰色西服,但上衣看起来简直像挂在衣架上。

“好久不见。”典子在藤井对面坐下。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你。”

“是什么事?”

“先点饮料吧。”

“不用,听你说完我就要走了。”

“可是,那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藤井叫来服务生,点了皇家奶茶,然后看着典子微微一笑,“你喜欢皇家奶茶,对吧?”

是,以前和他约会的时候,她常点皇家奶茶。看到他连这种事都记得,典子觉得不太舒服。

“你母亲还好吗?”她想借此挖苦他。

藤井的表情突然蒙上阴影,摇摇头:“半年前去世了。”

“啊……请节哀顺变。是因病去世吗?”

“不,是意外,噎死的。”

“吃了年糕之类的东西?”

“不,是棉花。”

“棉花?”

“她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吃了棉被里的棉花。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取出来一看,棉块竟然比垒球还大。你能相信吗?”

典子摇摇头,感到难以置信。

“我又难过又自责,有一段时间没心思做任何事。可是,伤心归伤心,心里却不免感到松了一口气,想,啊,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妈妈乱跑了。”藤井呼出一口气。

他的心情典子能够理解。因为工作的关系,疲于看护的家属她见多了。但是,她想,这可怨不了我。

奶茶送了上来,她喝了一口。藤井看着她,眯起眼睛。“好久没看到你这样喝红茶了。”

典子垂下眼睛,不知该如何作答。

“其实我母亲走了,我除了松了一口气外,也有种不安分的想法。”藤井继续说,“就是,现在她应该愿意和我交往了吧。我说的她是指谁,你应该知道吧?”

“已经那么久了……”

“我一直忘不了你,我跑到你公寓那里去。那在我妈去世后一个月左右,我才知道你和别人一起生活了。老实说,我很震惊,但是除此之外,看到他也让我非常惊讶。”

典子看着藤井:“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见过他。”

“不会吧?”

“是真的。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他的长相我记得很清楚。”

“你在哪里见到他的?”

“就在你身边。”

“什么?”

“那是去年四月的时候。我老实跟你说吧,那时候我只要一有时间,就到医院或公寓那边去看你,只是你没有发现。”

“我完全不知道。”典子摇摇头。她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人暗中看她,不禁反感得起了鸡皮疙瘩。

“但是,”藤井似乎没有察觉她的不快,继续说,“那时候观察你的,不只是我,还有一个人。他来过医院,也去过你公寓。我觉得一定有问题,甚至想告诉你。可是不久我就忙着工作和照顾母亲,挪不出半点时间。那人的事我一直挂在心上,但后来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你说的那人就是……”

“对,就是跟你住在一起的人。”

“怎么可能?”她摇摇头,感觉到脸颊有点僵,“你一定是弄错了。”

“绝对没错。别看我这样,我对人的长相可是过目不忘。他就是那时候的那个人。”藤井笃定地说。

典子拿起杯子,却没有心情喝茶,种种思绪像狂风暴雨般在她心中翻腾。

“我并没有因为这样就认定他是坏人。他也许只是跟我一样,是因为爱慕你才那么做。只是,要怎么形容呢?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时候的气氛实在太不寻常了。一想到你跟他在一起,我就坐立难安。话是这么说,我又认为我不该干预,就这么忍到今天。但是,前几天,碰巧又看到你,从那天起,我满脑子都是你,今天才下定决心告诉你。”

藤井后来说了什么,典子几乎都没有听进去。他的主旨似乎是要她与同居男友分手,和他交往,但典子甚至无心应付他。并不是因为觉得太可笑,而是她的精神状态不足以支撑。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等到她回过神来,已经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他说是四月,去年四月。

那不可能,典子是五月遇到秋吉的,而且他们的相遇应该纯属偶然。

不是吗?难道不是偶然?

她回想起那时的事情。秋吉的脸因为腹痛而扭曲,在那之前,他一直在等典子回家吗?那一切,都是他为了接近她才使出的演技?

可是,目的何在?

假设秋吉接近典子带有目的,那为什么要选她呢?她清楚自己的斤两,十分确定中选的原因绝非美貌。

是她符合什么条件吗?药剂师?老姑娘?独居?帝都大学?她心里一惊,想起婚介所。在入会时,她提供了大量个人资料。只要调阅那里的数据,要找到符合期望条件的对象并不难。或许秋吉能接触到那些数据,他以前在一家叫Memorix的软件公司工作,婚介所的系统会不会就是那家公司设计的?

不知不觉中,她已回到公寓,脚步有些蹒跚地爬上楼梯,打开房门。

“一想到你跟他在一起,我就坐立难安。”藤井的话语在她耳边响起。

“要是知道这个事实,你就没有什么好不安了吧。”她望着漆黑的房间喃喃地说。

有人在脑海里敲铁锤。嘟——嘟——啷——

同时还有细碎的笑声,听到这里,她睁开眼睛。带有花朵图案的墙上有一道光,是从遮光窗帘缝隙射进来的晨光。

筱冢美佳转过头去看枕畔的闹钟。那是康晴从伦敦买回来给她的,钟面上有会动的人偶。一到设定的时间,便会有一对少年少女配合音乐跳着舞出现。美佳把时间定在七点半,指针即将到达那个时刻。只要再等一分钟,轻快的旋律便会照常响起,但她伸手关掉了设定。

美佳下床,打开窗帘。阳光透过大大的窗户和蕾丝窗帘洒满室内,让原本昏暗的房间立刻明亮起来。墙边的穿衣镜中,一个穿着皱巴巴的睡衣、满头乱发的少女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难看到极点。

又传来啷的一声,接着是说话声。她听不见谈话的内容,但可以想象,反正是些无聊的对话。美佳走向窗边,俯视着草地仍显得绿油油的庭院。果然如她所料,康晴和雪穗正在草地上练习高尔夫球,应该说是康晴在教雪穗打高尔夫球。

雪穗拿着球杆摆姿势,康晴在身后贴着她,手覆在她的手上握住球杆,犹如双人羽织。康晴对雪穗耳语,同时牵着她的手移动球杆,缓缓挥起,又缓缓放下。康晴的嘴唇好像随时都会碰到雪穗的脖子,嘿,他一定不时故意去碰。

“外面?”妙子一脸不解,接着才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最近老爷也起得很早。”

“真可笑,一大早打什么球。”

“因为老爷夫人都很忙啊,只有早上有时间。我认为运动是好事啊。”

“妈妈还在的时候,爸爸根本不会这样。”

“人啊,年纪大了就会变的。”

“所以爸爸才跟年轻女人结婚?找了个比妈妈小十岁的人。”

“美佳小姐,他年纪还不大啊,总不能一辈子单身吧?美佳小姐迟早会出嫁,少爷也有一天会离开家里。”

“妙姨讲话真是颠三倒四。一下子说年纪大了就会变,一下子又说还年轻。”

美佳的话似乎让多年来疼爱她的妙子也感到不悦。妙子闭上嘴,走向房门。“早餐已经准备好了,请早点下楼。老爷交代,以后即使小姐快迟到了,也不会开车送你上学。”

“哼!”美佳哼了一声,“这一定也是她唆使爸爸的。”

妙子一语不发,准备离去。这时,美佳却说“等一下”,叫住了她。妙子准备关门的手停了下来。

“妙姨,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吧?”美佳说。

妙子露出困惑的表情,接着呵呵笑了。“我不是任何人的敌人。”接着,胖胖的女佣关上房门。

美佳作好上学的准备来到一楼,其他三人已经在餐桌前就座,开始用餐了。康晴与雪穗并排背墙而坐,前面是美佳的弟弟优大。优大念小学五年级。

“我实在没有自信,至少要把一号木杆打好,不然会给大家添麻烦。”

“实际打,就会发现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更何况你说至少要把一号木杆打好,那可是最难的,打得好就是职业级的了。反正,你先去球场打打看,那是第一步。”

“我还是很不安。”雪穗偏着头,眼睛朝向美佳,“啊,早呀。”

美佳没有回答,在她的位子坐下。康晴对她道早安,并投以责备的眼神。美佳无奈,只好在嘴里小声咕哝一声“早”。

餐桌上,火腿蛋、色拉、可颂面包分别盛放在盘子里。

“美佳小姐,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就端汤过去。”妙子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她似乎正在忙别的事情。

雪穗放下叉子站起来。“没关系,妙姐,我来。”

“不用了,我不喝汤。”说着,美佳抓起可颂,啃了一口,然后拿起摆在优大面前装了牛奶的玻璃杯,大大喝了一口。

“啊!姐,你怎么喝我的!”

“有什么关系,小气!”

美佳拿起叉子,开始吃火腿蛋。这时,一碗汤摆在她眼前,是雪穗端过来的。

“我都说不喝了。”她头也不抬地说。

“特地为你端来的,你这是什么话!”康晴说。

“没关系啦。”雪穗小声安抚丈夫,尴尬的沉默笼罩着餐桌。

一点都不好吃,美佳想,连她最爱吃的妙子做的火腿蛋都吃不出滋味,而且,用餐一点都不愉快。胃的上方还有点疼。

“对了,你今晚有没有事?”康晴喝着咖啡问雪穗。

“今晚?没有。”

“那我们一家四口出去吃个饭吧,我朋友在四谷开了一家意大利餐厅,叫我一定去捧个场。”

“哦,意大利菜呀,真棒。”

“美佳和优大也听到了吧,有什么想看的电视,要记得预约录像。”

“太棒了!那我要少吃一些点心。”优大开心地说。

美佳横了弟弟一眼,说:“我不去。”

夫妻俩的视线同时落在她身上。“为什么?”康晴问道,“你有什么事?今天没有钢琴课,也不必上家教啊?”

“我就是不想去,不去也没关系吧。”

“为什么不想去?”

“这有什么好问的。”

“你这是什么话?想说什么就说啊!”

“老公,”雪穗插话进来,“今晚还是算了吧。仔细想想,我也不是完全没事。”

康晴无言以对,瞪着女儿。雪穗显然是在替美佳说话,这反而让美佳更加焦躁难耐。她粗鲁地放下叉子,站了起来。“我去上学了。”

“美佳!”

美佳对康晴的叫声充耳不闻,拿起书包和上衣来到走廊。她在玄关穿鞋的时候,雪穗和妙子走出来。

“路上小心哦,别只顾着赶时间。”雪穗拿起放在地上的外套,递给美佳,美佳默默地抢了过去。雪穗对她微笑着说:“这件深蓝色的毛衣真可爱。”然后加了句“对不对”,征求妙子的同意。

妙子也笑着点头说:“是啊。”

“最近的制服都做得很漂亮,真好。我们那个年代的都很呆板。”

一股莫名的怒气涌上心头。美佳脱掉外套,在雪穗等人的错愕之中,连拉尔夫。劳伦毛衣也一并脱掉。

“美佳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妙子慌忙说。

“我不想穿了。”

“可是会冷的!”

“我说不用。”

或许是听到声音,康晴走了出来。“又在闹什么脾气?”

“没事,我走了。”

“啊!美佳小姐!小姐!”

“不要管她!”康晴的怒斥声像是要盖住妙子的呼唤。美佳背对着父亲的斥骂,跑向大门。从玄关到大门是一条花木扶疏的甬道,向来是她所喜爱的。为感觉季节的变化,她有时甚至会刻意放慢脚步。但是,现在甬道的长度却让她痛苦万分。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这么反感,美佳自己也不明白。心里的另一个她冷冷地问:你是哪根筋不对?对于这个问题,她回答:我不知道!不知道,就是很生气!我有什么办法……

第一次见到雪穗是在今年春天。康晴带着她和优大两姐弟到南青山的精品店,一个令人惊艳的美女来招呼他们,那正是雪穗。康晴对她说,他想为孩子们添购新衣,她便命店员接二连三自后面取出衣服。这时,美佳才发现店里没有别的客人,整家店都由他们包下来了。他们姐弟俩仿佛成了模特儿,在镜子前不断换装。没过多久,优大便苦着脸说:“我累了。”

美佳正处于爱美的年龄,穿着精选的名牌服饰,当然不可能不开心。只是,有件事她一直很在意,那就是,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同时,也感觉到她与父亲多半有特殊的关系。在挑选美佳的小礼服时,美佳怀疑她可能将与自己和弟弟产生特殊关系。

“有时全家会受邀参加宴会吧?这时美佳要是穿着这件衣服,一定会艳冠全场,做父母的也有面子。”雪穗对康晴这么说。

她亲密的口吻也让美佳感到刺耳,然而更刺激美佳神经的,是她的说法带有两种微妙的含意:一是她本人当然也会参加那场宴会,再者便是将美佳视为自己的附属品。

看过衣服后,开始讨论该买哪些。康晴问美佳想要哪几件,美佳犹豫了,她都想要,很难取舍。“爸爸决定好了,我每件都喜欢。”

听美佳这么说,康晴说着“伤脑筋”,挑了几件。看着他选的衣服,美佳想,果然是爸爸的风格,选的多半是千金小姐气质的衣服,不暴露,裙子也很长。这样的偏好与逝去的母亲相同,妈妈仍不脱少女情怀,喜欢把美佳当作洋娃娃打扮。一想到爸爸毕竟受到妈妈的影响,美佳不由得有些欣喜。

最后,康晴询问雪穗:“你认为这样如何?”

雪穗双手抱在胸前,望着衣服说:“我倒是认为,美佳小姐可以穿稍微再华丽、活泼一点的衣服。”

“是吗?如果是你,会选哪些?”

“如果是我的话……”说着,雪穗选出几件衣服,大多是较为成熟,却也略带俏皮的风格,没有一件属于少女风。

“她才初中,会不会太成熟了?”

“她比你以为的大多了。”

“哦?”康晴搔搔头,问美佳怎么办。

“爸爸决定就好。”她说。

康晴闻言向雪穗点点头。“好,那就全部买了。要是穿起来不好看,你可要负责。”

“放心吧。”对康晴这么说后,雪穗朝着美佳笑,“从今天起,就别再当洋娃娃了。”

那时,美佳感觉心里某处似乎被践踏了。她认为把她当作洋娃娃打扮的亡母遭到了侮辱。回想起来,那一刻可能就是她第一次对雪穗产生负面情感。

自那天起,美佳与优大就时常被康晴带出门,与雪穗一起用餐、兜风。和雪穗在一起的时候,康晴总是异常兴奋多话。美佳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偶尔休假出门,康晴多半闷不吭声。他在雪穗面前却滔滔不绝,而且无论大小事他都要征求雪穗的意见,对她言听计从。每当这时,父亲在美佳眼里便化身为蠢到极点的丑角。

七月的一天,康晴告诉她一个重大的消息。那不是商量,也不是询问,而是知会。他说,他要和唐泽雪穗小姐结婚。

优大愣住了,看上去虽然不是欣喜不已,但对于雪穗将成为新妈妈似乎并不排斥。美佳认为那是因为他还没有自己的想法,而且母亲过世时,他才四岁。美佳直言她不太高兴。还说,对她而言,七年前去世的母亲是她唯一的妈妈。

“这样很好,”康晴说,“我并不是叫你忘记死去的妈妈。只是这个家会有新成员,我们会多一个新的家人。”

美佳没有说话。她低着头,在内心嘶吼:她才不是我的家人!

然而,她无法阻止已经开始转动的齿轮。一切都朝着美佳所不乐见的方向进行。康晴为了能够迎娶新欢而乐不可支,她打心底瞧不起这样的父亲。一想到父亲竟变得如此俗不可耐,她更加无法原谅雪穗。

若问她究竟不满意雪穗哪一点,她也答不上来,到头来,只能说是直觉。她承认雪穗的确漂亮,也佩服她的聪慧。她那么年轻就一手掌管好几家店,必定有过人的才干。然而,一旦和雪穗在一起,美佳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她心里不断发出警告:绝不能对这个人掉以轻心!她感到这女人释放出来的气韵中含有一种异质的光,是他们生活的世界中不存在的。而这种异质的光,绝不会为他们带来幸福。

但是,也许这种想法并不是美佳独自酝酿出来的。但可以确定,其中有几分的确是受到某个人的影响。

那人便是筱冢一成。

自从康晴向家族表明要迎娶雪穗,一成便频繁造访。他是众多亲人中唯一坚决反对这桩婚事的人。美佳好几次偷听堂叔与父亲在客厅的对话。

“那是因为堂兄不知道她的真面目。至少,她不会是个安于家庭、以家人幸福为第一的人。拜托你,可不可以重新考虑?”一成以恳求的语气说。

然而康晴的态度却显得不胜其烦,根本不把堂弟的话当回事。渐渐地,康晴对一成心生厌恶,美佳好几次亲眼看到他佯装不在家,拒见一成。

就这样,三个月后,康晴与雪穗结婚了。他们并没有举行豪华婚礼,喜宴也很低调,但新郎新娘显得极为幸福,宾客也相当愉快。唯有美佳暗自担忧,她认为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不,也许并不止她一个人,因为筱冢一成也出席了。

家里有新妈妈的生活开始了。表面上,筱冢家并没有太大变化,但美佳感觉得到,很多事情确实在改变。过世母亲的回忆被删除,生活形态也变了样,连父亲的个性都变了。她的生母生前喜爱插花。玄关、走廊、房间角落等处,总是装饰着与季节相呼应的花朵。如今,这些地方放置的花更为华美,其气派豪华的程度,任谁都会为之惊叹。只不过,那些并不是鲜花,全是精巧的人造花。

会不会连整个家都变成人造花?

搭营团地铁东西线在浦安站下车,沿葛西桥通朝东京方向折返,走上一小段,在旧江户川这个地方左转,一幢接近正方形的白色建筑矗立在小路上,门柱上写着公司名称“SH油脂”。没看到警卫,笹垣直接进了大门。

穿过卡车并排停放的停车场,一进建筑物,右边便是小小的接待台。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正在写东西。她抬头看到笸垣,惊讶地皱起眉头。

笹垣出示名片,表示想见筱冢一成。看过名片,那人的表情并没有缓和下来,没有头衔的名片似乎无法打消人的戒心。“你和董事有约吗?”她问。

“董事?”

“对,筱冢一成是我们的董事。”

“哦……有,我来之前和他通过电话。”

“请稍等。”

女人拿起身旁的电话,拨内线到筱冢的办公室。说了几句,她边放下听筒边看着笹垣:“他要你直接进办公室。”

“啊。请问,办公室怎么走?”

“三楼。”说完,她又低头写东西。是在写贺年卡的收件人住址。从一旁摊开的通讯簿看来,是她私人的东西,贺年片显然不是以公司名义寄出的。

“请问三楼的什么地方?”

听到笹垣这么问,她露出老大不耐烦的表情,用签字笔指了指他后方。“搭里面那部电梯到三楼,沿着走廊走,门上就挂着董事办公室的牌子。”

“哦,谢谢。”笹垣低头道谢。她早已埋头做自己的事了。

笹垣照指示来到三楼,便明白她为什么懒得说明。这里的空间配置很简单,就是一道口字形的走廊,所有房间都面向走廊并排。笹垣边走边看门上的标示,在第一个转角后,写着“董事办公室”的牌子便出现了。笹垣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请进”,笹垣推开门。筱冢一成从窗前的位子站起来。他穿着棕色双排扣西服。

“您好,好久不见了。”一成满面笑容地招呼笹垣。

“好久不见,近况可好?”

“好歹还活着。”

办公室中央是一组沙发。一成请笹垣在双人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单人扶手椅上。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啊?”一成问道。

“去年九月,在筱冢药品的会客室。”

“是啊,”一成点头,“已经过了一年多。时间过得真快啊。”

这段期间,笹垣与一成都以电话联络,没有碰面。

“这次我也是先致电筱冢药品,他们告诉我,你被调到这里来了。”

“嗯,是啊,从今年九月开始。”一成稍稍垂下眼睛,似乎欲言又止。

“听到你当上董事,吓了我一跳。真是高升啊!才这么年轻,真了不起!”笹垣惊叹道。

一成抬起头,微微苦笑。“您这么认为吗?”

“是啊,难道不是?”

一成一语不发地站起来,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谣“送两杯咖啡进来。嗯,马上。”他放下听筒,站着说:“上次我在电话里提过,我堂兄康晴终于结婚了。”

“十月十日,体育节,”笹垣点点头,“婚礼想必非常盛大豪华吧?”

“不,很低调。他们在教堂举行婚礼后,在东京都内的酒店宴客,只有至亲出席。据说因为双方都是再婚,不想太招摇,更何况我堂兄还有儿女。”

“筱冢先生也出席了吧?”

“是啊,亲戚嘛。但是,”他再度在椅子上坐下,叹了口气后接着说,“他们两个大概不太想邀请我。”

“你说你直到婚礼之前都持反对态度?”

“是啊。”一成说着点点头,注视着笹垣,眼里充满认真与迫切的神情。

笹垣一直到今年春天都与筱冢一成保持密切联系。一成寻求找出唐泽雪穗真面目的线索,笹垣则想设法找出桐原亮司。然而,双方都无法得到关键性线索。其间,筱冢康晴与唐泽雪穗订了婚。

“难得结识了笹垣先生,到最后却仍然无法查出她的底细,也无法让我堂兄看清真相。”

“也难怪,她就是以这种方式骗过了无数男人。”笹垣接着说,“我也是其中之一。”

“十九年了……对吗?”

“是啊,十九年。”笹垣拿出香烟,“可以吗?”

“可以可以,请。”一成将玻璃烟灰缸放在笸垣面前,“笹垣先生,我以前在电话里也恳求过您好几次,您今天愿意将这长达十九年的故事,将这一切告诉我吗?”

“啊,当然。我今天可说是专程为此而来。”笹垣把烟点着。这时,敲门声响起。

“正好,咖啡送来了。”一成站起身来。

喝着咖啡,笹垣开始述说。从那栋半途停建的废弃大楼里发现尸体开始,嫌疑人一个换过一个,直到最后被专案组视为重点人物的寺崎忠夫死于车祸,使调查宣告结束的这段过程,时而详细、时而简要地加以说明。筱冢一成起初还拿着咖啡杯,听到一半便放在桌上,双手抱胸,专心聆听。当西本雪穗的名字出现时,他才将跷着的脚换边,做了个深呼吸。

“这就是当铺老板命案的概况。”笹垣喝了咖啡,只剩余温了。

“就这样成为悬案了吗?”

“并没有一下子就被当作悬案,但是新的证词、线索越来越少,所以有迟早会成为悬案的气氛。”

“可是,笹垣先生并没有放弃。”

“不,老实说,我也放弃了一半。”放下咖啡杯,笸垣又继续述说。

笹垣是在寺崎忠夫车祸死亡后大约一个月才发现那则记录的。专案组未查获足以证明寺崎为凶手的物证,也没发现其他嫌疑人,这种状态持续下来,专案组内部充斥着一股倦怠感,小组本身也即将解散。石油危机使得整个社会充满一股杀伐之气,抢劫、纵火、绑架等暴力事件陆续发生。不能为一件凶杀案无限期地投注众多人力,这或许是大阪府警高层真正的想法吧。而且,真凶可能已经死了。

笹垣本人也产生打退堂鼓的想法。在此之前,他曾经手三件悬案,这些后来成为悬案的案子,往往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有些是一切都如坠云里雾中,令人无从着手,但比起这类案子,一些乍看之下认为可以迅速缉凶,最后却以悬案告终的例子反而更多。当时的当铺命案,便具有这种不祥的味道。

笹垣在那时重新审视以前的所有调查报告,其实只是一时兴起。因为除此之外,此案已别无他事可做。他以近乎浏览的形式翻看为数众多的调查报告。资料多并不代表线索多,反而可以说因为调查始终没有焦点,使得毫无意义的报告一味地增加。

笹垣翻阅文件的手,在看到记录发现尸体的男孩的调查报告时停了下来。男孩叫菊池道广,九岁。男孩首先告诉上小学五年级的哥哥,哥哥在确认尸体后,告诉了母亲。报警的实际上是两兄弟的母亲知子,因此那份调查报告是根据菊池母子的话整理出来的。

报告记载了发现尸体的经过,内容已为笹垣熟知:正当男童们在大楼的通风管内移动,玩着他们称为“时光隧道”的游戏时,道广和同伴走失,在通风管内盲目乱闯,来到那个房间,发现一名男子倒在那里。他觉得奇怪,仔细一看,男子身上还流着血,这时他才发现男子好像已经死了。他知道应该要通知其他人,便急着想离开现场。

问题是接下来的记录。报告是这么写的:“男孩非常害怕,想尽速离开,门却为废弃物、砖块阻挡,难以开启。男孩设法开门来到室外,寻找朋友,却没有找到,便匆忙回家。”

看到这里,笹垣觉得奇怪。他对“为废弃物、砖块阻挡”这个部分产生了疑问。

他回想起现场的门,那是向内开启的。菊池道广的叙述指出“难以开启”,那么这些“废弃物、砖块”应该是放在会妨碍门开关的位置。那是凶手刻意放置的吗?为了延迟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故意在门的内侧放置障碍物吗?

不可能。开了门来到外面,又如何在门后放置障碍物?那么,该男孩的描述该怎么解释?

笹垣立刻进行确认。这份报告上的“询问人”那一栏填的是西布施警察局小坂警部补。

小坂对这一部分记忆犹新,但解释得并不清楚。“哦,那件事啊,是有点模糊。”小坂皱着眉说,“他不太记得了,他要开门的时候,很多东西挡在脚边,但他不确定是门完全没法打开,还是可以打开到让人通过的程度。也难怪,那时他一定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既然凶手都能通过,门至少可以开关吧。”小坂补充道。

笹垣也把这部分鉴定报告找出来看,但遗憾的是就门与“废弃物、砖块”的相关位置并未详细记载,原因是菊池道广移动过那些东西,破坏了原本的样貌。

于是,笹垣放弃这方面的调查。因为他和小坂警部补一样,相信凶手应该是从那扇门离开的。而除他以外,没有任何调查人员对此有所怀疑。

笹垣大约在一年后才又想起这个小疑点,便是因西本文代之死,让他将怀疑的目光转向雪穗的时候。笹垣是这么想的:假设那扇门内确实曾放置了障碍物,那么,门能够打开的程度将成为限制条件,从而过滤出嫌疑人。那时他脑海里想的是雪穗。他认为,如果是她,即使是相当狭小的缝隙,应该也能通过。虽然不知道小孩子对一年前的事情能够记得多少,笹垣还是去找了菊池道广。男孩已经升上小学四年级了,他说出了一件令笹垣惊讶的事情。

菊池道广说,他并没有忘记一年前的事情,甚至表示,现在反而能够更有条理地加以说明。笹垣认为这是可能的,要一个发现尸体、大受震惊的九岁男孩详细描述当时的状况,想必是极为苛刻的一件事。但一年后,他已经长大了许多。

笹垣问他是否记得门的事,男孩毫不犹豫地点头。笹垣要他尽可能详细地说出当时的状况,男孩沉默片刻,不慌不忙地说:“门完全打不开。”

“什么?”笹垣惊讶地问,“完全……怎么说?”

“那时我想赶快通知别人,就马上去开门。可是,门一动不动。往下一看,下面堆着砖头。”

笹垣大为震惊:“真的?”

男孩用力点头。

“你那时怎么没有这么讲呢?是后来才想起来的吗?”

“我那时候一开始就这么说。可是,警察先生听了我的话,就说那很奇怪,问我是不是记错了啊。我就越来越没自信,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可是,后来我仔细想过,门真的是完全打不开。”

笹垣不禁扼腕。一年前宝贵的证词就已经存在,却因为调查人员的自以为是而被曲解了。

笹垣立刻将此事报告上司,但上司的反应很冷淡,表示小孩子的记忆不可靠,甚至还说,把一年后才加以修正的证词信以为真,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当时,笹垣的上司已经不是命案发生时的组长中冢。中冢稍早之前已调离,继任的上司极重名位,认为与其追查毫不起眼且即将成为悬案的命案,不如破解更有轰动性的案子,好扬名立万。

笹垣虽挂名当铺老板命案的调查员,但只是兼任。他的上司并不赞成部下追查没有多少绩效可言的案子。无奈之下,笹垣只好独自进行调查。他知道自己应该前进的方向。

根据菊池道广的证词,杀害桐原洋介的凶手不可能开门离开,而且现场所有窗户都自内侧上了插销。该建筑虽然未完工便遭弃置,但玻璃完备,墙壁也无破损。如此一来,便只有一个可能——凶手与菊池道广正相反,系由通风口逃离现场。

凶手若是成年人,不可能想到这个方法。唯有曾经在通风管中玩耍的孩童,才会想到这个主意。于是,笹垣将嫌疑完全锁定在雪穗身上。

但是,他的调查却不如预期。首先,他希望能证明雪穗曾在通风管中到处爬动玩耍,也就是找到她曾参与“时光隧道”游戏的确切证据。但是,他在这里便碰了壁。他问过与雪穗熟识的小孩,他们均说她从来没有玩过那种游戏。他又问过好几个经常在那栋大楼嬉戏的小孩,也没有任何人看过这女孩的身影。其中一个对笸垣说:“女生才不会在那么脏的大楼里玩咧,里面有死老鼠,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虫。而且在通风管里爬一下,就全身脏兮兮的。”

笹垣不得不同意这个说法。此外,一个在通风管里爬过几十次的男孩表示,女孩无法玩这个游戏。据他说,通风管中有些陡峭的斜坡,有时必须匍匐攀爬,如果不是对体力与运动细胞有十足自信,绝对无法在里面随心所欲地活动。

笹垣把这个男孩带到现场,测试是否能从发现尸体的房间经由通风管逃离。男孩花了约十五分钟,从相对于大楼玄关的另一侧通风管现身。

“累死了。”这是男孩的感受,“中间有一段爬得很吃力,要是手臂力量不够,一定爬不上去。女生不可能!”

笹垣无法忽视男孩的意见。自然,小学女生中,有些人的体力和运动细胞都不输男生,但一想起西本雪穗,他实在无法相信她会在通风管里像只猴子一般攀爬。就他的调查,西本雪穗的运动能力并不特别优秀。

怀疑十一岁的女孩是杀人凶手,是自己胡思乱想吗?菊池道广的证词果真是小孩子的错觉吗?笹垣心里开始动摇。

“我不知道您说的通风管是什么样子,但的确很难想象女孩子会玩那种游戏,尤其是唐泽雪穗。”筱冢一成带着沉思的表情说。他以雪穗的旧姓称呼她,是纯粹因为叫惯了,还是因为不想承认她现在与自己冠有相同的姓氏,笹垣不得而知。

“这下我完全走入了死胡同。”

“您不是找到答案了吗?”

“我不知道能不能叫答案。”笹垣点起第二根烟,“我试着回到原点,把以前所有观点全部抛开,这么一来,以前完全看不见的东西就出现在我眼前了。”

“您是说……”

“很简单。”笹垣说,“女孩子不可能通过通风管,那么通过通风管离开现场的就是男孩。”

“男孩……”筱冢一成仿佛在玩味这个字眼的意思,沉默片刻后问道,“您是说,桐原亮司……杀了生身父亲?”

“是,”笹垣点点头,“推理的结果便是如此。”

笹垣脑海里并非立刻便出现如此特异的想法。是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让桐原亮司这名男孩再度引起笸垣的注意。那是时隔许久,笹垣再度前往桐原当铺时的事。

笹垣假装闲话家常,想从松浦嘴里套出关于桐原洋介生前的蛛丝马迹。松浦毫不掩饰地露出厌烦的态度,对笹垣的问题也不愿认真作答。一年多来不断接受访查,也难怪他无法维持亲切友好的态度。

“警察先生,你再来多少次,也不会有什么收获。”松浦皱着眉头说。

这时笹垣的视线停留在柜台角落的一本书上。他拿起那本书,问松浦:“这是……”

“哦,那是小亮的书。”他回答,“刚才他不知道在做什么,先放在那里,大概就忘了吧。”

“亮司同学爱看书吗?”

“他看书不少,那本书好像是买的,不过他以前也常上图书馆。”

“常上图书馆?”

“是啊。”松浦点头,脸上的神情像是说:这有什么不对?

“哦。”笹垣点点头,把书放回原位,内心却开始暗潮汹涌。那本书是《飘》,也就是笹垣去找西本文代时,雪穗正在看的书。

笹垣不知道这能不能叫作交会点:两个喜欢阅读的小学生恰好看同一本书,这是极有可能的。再说,雪穗和亮司并不是在同一时期看《飘》,雪穗早了一年。

但这仍是令人好奇的巧合,笹垣于是前往那家图书馆。从桐原洋介陈尸的大楼朝北走二百米左右,一座小小的灰色建筑便是。

图书馆员戴着眼镜,一望便知年轻时是个文学少女。笹垣向她出示西本雪穗的照片,她一看到照片,便重重点头。“这女孩以前常来,总是借好多书,我记得她。”

“她都一个人来吗?”

“是啊,都是一个人。”说着,图书馆员微微偏着头,“啊,不过,有时也和朋友一起,一个男孩。”

“男孩?”

“是的,感觉像是同学。”

笹垣急忙取出一张照片,是桐原夫妇与亮司的合照。他指着亮司问:“是不是他?”

图书馆员眯起眼睛看着照片。“哦,感觉很像,不过我不敢百分之百确定。”

“他们总在一起吗?”

“我想不是,应该是有时候。他们常一起找书。哦,还有,也会剪纸来玩。”

“剪纸?”

“男孩手很巧,会把纸剪成一些形状给女孩看。我记得提醒过他剪下来的纸屑不要乱扔。我这样可能很啰嗦,可我真的没法确定他就是照片上的男孩,只能说很像。”或许是怕自己的意见具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力,图书馆员的语气很慎重。然而,笹垣却近乎确定,他眼底出现了在亮司房里看过的那幅精美剪纸。原来雪穗和亮司常在这里碰面,命案发生时,他们便已认识。

对笹垣来说,这简直是颠覆昔日所想的新发现,他对命案的看法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于是,他再度回头思考凶手自通风管脱身的假设。

若是桐原亮司,就可能在通风管中来去自如。一个在大江小学与亮司同过班的男孩说,他们经常爬通风管玩。根据这男孩的说法,亮司熟知大楼中通风管的位置与走向。

不在场证明呢?在桐原洋介的推定死亡时间,亮司、弥生子和松浦都在家里。但后二人包庇亮司的可能性极高,而专案组却从未针对此处加以审视。

但是……

儿子会杀害父亲吗?

当然,漫长的犯罪史中弑父案为数众多。然而,如此异常事件的背后,必须具备背景、动机和条件。笹垣自问桐原父子间是否存在其中任何一项,他不得不回答:一项都没有。根据他的调查,他们父子俩之间没有任何摩擦。不仅如此,几乎所有的证词都说桐原洋介溺爱独生子,亮司敬爱父亲。

笹垣一面持续进行实地访谈调查,一面怀疑一切会不会只是自己的想象,会不会只是因为陷入迷雾的焦虑而产生的妄想?

“我很清楚,如果告诉别人这些推测,只会被当成异想天开。所以认定亮司就是凶手的看法,就连对同事和上司我也没提过。要是说出来,他们一定会认为我脑袋有问题,也许当时就得从一线退下来了。”笹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那么,动机这方面您后来有何发现?”一成问道。

笹垣摇摇头。“那时应该说没有发现,亮司总不会为了那一百万元就杀了父亲。”

“您说那时没有,这么说,现在有了?”

一成凑过身来,笹垣伸出手要他少安毋躁。“请让我按顺序说下去。在这种情况下,我独自调查也遭遇挫折,但我后来仍一直追踪他们。不过不是随时盯着,只是偶尔到附近打探一下消息,掌握他们成长的状况、念哪所学校等等,因为我认定,他们必然会有所接触。”

“结果如何?”

笹垣报以长叹:“我无法找出两人的交会点。不管是从上到下还是从里到外,怎么看他们都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如果照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大概连我也会放弃。”

“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他们初三的时候……”笹垣将手指伸进烟盒,但里面已空空如也。一成打开桌上玻璃盒的盒盖,里面装满了健牌香烟。笹垣道声谢,拿起一根。

“初三的时候……这么说,跟唐泽雪穗的同学遇袭事件有关?”一成边为笹垣点火边说。

笹垣看着一成。“你也知道那件事?”

“今枝先生告诉我的。”一成说,初中时代那件疑似强暴案,发现被害人的是雪穗,都是今枝告诉他的。一成还说,他曾告诉今枝自己大学时代遇到同样的事件,而今枝把雪穗视为两起事件的联结点。

“不愧是职业侦探,连这些都查出来了。我现在要说的就是这件强暴案。”

“好。”

“只不过,我看的角度和今枝先生有些不同。这件强暴案最后并没有抓到案犯,但那时有一个嫌疑人,是另一所初中的初三学生。可是后来证实了他的不在场证明,洗清了嫌疑。问题在于为那个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作证的人。”笹垣吐了一口对他算是高级香烟所形成的高级烟雾,继续说,“嫌疑人叫菊池文彦,就是刚才提到的发现尸体的男孩的哥哥,而为他的不在场证明作证的,就是桐原亮司。”

“哦?”一成惊呼一声,身体微微从沙发上弹起。

笹垣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这可是件奇闻哪!不是巧合两字就解释得过去。”

“究竟怎么回事?”

“事实上,我是在案发一年多之后才听说了这件强暴案。是菊池文彦本人告诉我的。”

“他本人?”

“由于发现尸体那件事,我认识了菊池兄弟。有一次很久没见面,碰头时菊池文彦提到一年前发生了一件怪事,把强暴案和当时他遭到怀疑的事告诉我。”

笹垣是在大江小学旁一座神社前遇见菊池文彦的,当时他已经是一个高中生了。聊了一些学校的事后,他似乎突然想到,便说起强暴案的事。

“简略地说,是这样的:强暴案发生时,菊池同学正在看电影。正当他苦于无法证明此事时,桐原亮司挺身而出。电影院对面有一家小书店,那天桐原和小学时代的朋友一起在那家店里,刚好看到菊池同学进入电影院。警察也向和桐原在一起的朋友确认过,证明他的证词不假。”

“所以就洗清了嫌疑?”

“是,菊池认为自己很幸运。但没多久,桐原便与他联络,意思是说,如果他知道好歹,就不要乱来。”

“乱来?”

“菊池说,那时他从朋友那里拿到一张照片,拍的据说是桐原的母亲和当铺员工幽会的场面。菊池曾经拿那张照片给桐原看。”

“幽会照片……这么说,他们两人果然有私情了。”

“应该是。先把这件事搁到一边。”笹垣点点头,抖落烟灰,“桐原要求菊池把那张照片交出来,同时要他发誓,从今以后不再管当铺命案。”

“也就是给予并索取。”

“不错。但是,菊池事后仔细回想此事,认为事情可能不那么单纯,才会想告诉我。”笹垣似乎想起了菊池文彦那张满是青春痘的脸。

“不单纯是指……”

“一切可能都是设计出来的。”笹垣指间的香烟已经很短了,但他还是又吸了一口,“本来菊池之所以会遭到怀疑,是因为他的钥匙圈掉落在现场。但菊池说他从未去过那个地方,那个钥匙圈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掉的东西。”

“您是说,是桐原亮司偷了钥匙圈,再放在现场?”

“菊池似乎这么怀疑。所以说桐原才是真正的案犯。他在电影院前和朋友一起看到菊池后,立刻赶到现场,攻击他盯上的那个女孩,然后留下证据,让菊池遭到怀疑。”

“桐原事先知道菊池同学当天会去电影院吗?”一成提出了理所当然的疑问。

“问题就在这里,”笹垣竖起食指,“菊池说,他并没有将这事告诉桐原。”

“那么,桐原不就不可能布下这个陷阱了吗?”

“的确会导出这样的结论,菊池的推理也是在这里就卡住了。”

“可是,我还是觉得事情一定是他设计的。”菊池当时不服气的表情,笹垣至今记忆犹新。

“我也觉得奇怪,所以听了菊池的话之后,便查阅了那件强暴案的记录,结果让我大吃一惊。”

“因为唐泽雪穗也牵连在内?”

“正是。”笹垣深深点头,“被害人是个名叫藤村都子的女孩,发现者是唐泽雪穗。我认为这里一定有问题,于是又把菊池找来,确认详情。”

“您说的详情是……”

“他去看电影那天的详细经过。结果,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笹垣说得口干舌燥,把冷掉的咖啡喝完,“当时,菊池的母亲在市场的甜点店工作,电影的特别优待券就是客人给他母亲的。而且,有效期限就到当天,这么一来,他只能在那天去看。”

听到这里,一成似乎明白了笹垣的意思。“给那张优待券的客人是谁?”

“不知道姓名,但菊池记得他母亲是这么说的:一个举止高雅、大约读初三或高中的女孩……”

“唐泽雪穗?”

“这么想不算突兀吧?假如唐泽雪穗和桐原亮司是为了封住菊池的嘴,才设计了那件强暴案,整件事的榫头便接得毫厘不差了。为了这个缘故,牺牲一个毫不相关的无辜女孩,除了冷酷实在无可形容。”

“不,那个姓藤村的女孩,也许不能说完全无关。”

这句话让笹垣紧盯着一成:“什么意思?”

“他们选上那个女孩是有原因的,这也是今枝先生告诉我的。”

一成将遇袭女生对雪穗怀有竞争意识、四处散播雪穗身世、事情发生后却态度骤变、对雪穗驯顺无比等情况一一告诉笹垣。这些笹垣都一无所知。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原来如此,这一事件可以同时达到唐泽和桐原的目的,真是一箭双雕啊!”笹垣发出沉吟,然后,他看着筱冢,“这件事有些令人难以启齿,不过筱冢先生刚才提起的大学时代的那件事,真是偶发事件吗?”

一成回视笹垣:“您是说,那是唐泽雪穗授意的?”

“我觉得有此可能。”

“今枝先生也作了同样的推理。”

“哦。”

“如果真是如此,她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因为她相信这种做法能够轻易夺走对方的灵魂。”

“夺走灵魂?”

“对。杀害当铺老板的动机,多半便隐藏在让他们如此深信的根源中。”

就在一成瞪大眼睛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筱冢一成说声“抱歉”后离座,拿起话筒低声说了几句,旋即回转。“不好意思。”

“时间没问题吗?”

“没问题。刚才的电话不是公司的公事,是我个人进行的调查。”

“调查?”

“是。”一成点点头,略显犹豫,但还是开口了,“刚才笹垣先生对我说,我高升了,嗯?”

“是啊。”笹垣想,这么说有什么不对吗?

“其实,这算是贬职。”

“贬职?不会吧,”笹垣笑了,“你可是筱冢家的少爷啊。”

但一成没有笑。“笹垣先生知道优尼斯制药这家公司吧?”

“知道。”

“从去年到今年,不断发生怪事。我们和它在许多领域都是竞争对手,有几项研究,筱冢药品的内部资料却被泄漏给了对方。”

“有这种事?”

“是优尼斯内部人士来告的密,只不过优尼斯并不承认。”说着,一成露出一丝冷笑。

“从事研究方面的工作,内部一定很复杂。但这跟筱冢先生有什么关系?”

“来自该公司的内幕消息,说资料是我提供的。”

笹垣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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