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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乱世走来,亲身经过?前?朝战事,比在场谁都清楚引发这场地动的杀器拥有何等威力。

“朕的好儿?子啊……”连凤举切齿痛恨,自喉头挤出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捏烂了手中那沓纸,一双鹰隼似的眸子里杀机尽现?,狠狠睇着连珣道,“与虎谋皮,愚不可及!”

“陛下,错了吧?与虎谋皮的不是臣,而是陛下您啊!”连珣跪在地上,闻声歪头瘆人一笑?,阴阳怪气道,“陛下明知?边境哗变、山戎入境,却调离凉州军,不管不顾;既知?右扶风防线有异、无兵可守,却为布这迷魂阵,拒绝城外设伏御敌!眼下山戎兵临城下,其中更?有您一份丰功伟绩啊!”

“住嘴!”连凤举闻言一噎,胸膛上下起伏,气急败坏中却见连珣自知?山穷水尽,视死如归一般仰天放肆大笑?:“臣算计死了全族,‘下行上效’,陛下却要算计死整个中都啊!哈哈哈哈哈!”

“不枉了,儿?子有父亲这张龙椅陪葬,不枉了!哈哈哈哈哈!”

死到临头,还能似条凶狠的鳄,呲着锋利獠牙,将?能拖下泥潭之人纷纷咬着衣摆拽下去,慌而不乱,霍长歌斜眸眺他,又憎又感?慨,若是再长大些,这位怕也是个厉害人物,只可惜,似敌非友……

周遭鸦雀无声,连凤举眼睁睁瞧着连珣歇斯底里大笑?大闹,竟一时哑口无言,他自心底仿佛悄然?生出了丝丝缕缕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想拒绝、想否认,想眸光往四周潦草带上一带寻求片刻慰藉,又惧怕赫赫帝尊被撬动。

“报!”正?在此时,又有禁军入得园中,径直绕过?连璋,往连凤举阶下焦急跪道,“大量流民冲入内庭,还请陛下暂避!”

他话音未落,御花园外已隐约传来嘈杂人声——

“南晋皇帝不仁不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

“罪名一,背信弃义,肆意残害前?朝无辜遗民,草菅人命!”

“罪名二,忘恩负义,祸水东引戕害功臣亲族,抛妻弃子!”

“罪名三,假公济私,为谋私立散播天花霍乱城郊百姓,天理不容!

“罪名四——”

前?朝遗民裹挟百姓已趁地动之机,突破宫中层层防线,朝向御花园拼杀而来,众人一路高声诵着《问罪书》,嗓音因激愤而尤显尖锐。

那声音起初只似从天边隐隐飘来,继而便如擂鼓般自四面八方汇聚于耳侧,一字一字重重砸下,避无可避,宛若九天之上降下的一场迟来的审判。

连凤举面如金纸,一时喘息艰难,神志似要在那敲击声中落败、崩塌、溃散,他最惧怕之事已然?发生:他原是开国之君,合该百年之后,于百姓心中怀瑾握瑜、千古流芳,如今机关算计,却要落得晚节不保的下场?

连珣却越发笑?得肆意张狂,他笑?他父子二人竟如此相像——一番悉心筹谋皆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发冠“哐当?”摔落在地,连珣散着一头长发,笑?到搦拳锤地,一遍遍似不知?疼般。

南栎却是泪水涟涟,在他身后痛呼一唤:“殿下!”

说话间,呼喝声越来越近,黑压压一片人潮彻底冲进御花园,被持枪禁军人墙死死堵在宴场前?。

“陛下,陛下!”人墙后,有老媪满脸鲜血,悲鸣大喊,“五年前?东村疫病,当?真?是陛下所为吗?!”

她话音未落,便有他人惨厉高声附和:“陛下,民妇娘家一十一口,皆亡于那瘟疫之中啊!”

“……穷人的命也是命!可死,却不可枉死!”

“今日,民妇便是来向陛下讨个公道!”

“……”

事态一变再变,如今才到关键时候,眼下苦主集结一堂,倒叫连凤举再难诡辩。

这便是赫氏退而求其次,要连凤举赔付出的代价,霍长歌眼见她一封《问罪书》竟成引得众人前?赴后继送死的罪魁,愧疚之下便也恍然?,赫氏从不指望她能实现?“连氏古寺之中日夜诵经超度,以着枉死前?朝皇族安息”的许诺——那美梦缥缈而绮丽,可念而不可及。

故赫氏所求的,仅不过?是“令当?年冤情?公之于众,大白于天下并手刃仇敌”罢了。

只东村之人又何其无辜,十几年前?其亲友因连凤举私欲而亡,如今又要因赫氏所蛊惑再度送命……

闯宫之路必不好走,能突破重重关卡到得这一步的,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求公道而已,连凤举骗得了一人,却诓不下众人,谢昭宁于再度阖眸诵经的太子身后,瞥见连璋虽拉扯唇角幸灾乐祸笑?了一笑?,神情?却分明很是难过?,似已能预见结局:他自己?的、连凤举的,还有,这些人的……

不时有禁军自四面八方调度赶来,更?有弓手追击在后,几处夹击之下,便有人嘶声道:“皇帝杀人啦!皇帝又要杀人灭口啦!”

连凤举双手负于身后,十指骨节已攒得惨白,发出瘆人的“咯吱”声响。

一个“又”字,已激得他双目赤红;一个“杀”字,再将?他摇摇欲坠的神志突然?击垮,他双掌陡然?松开力道,半舒展开,自愠怒之中似莫名平复了心绪,仿佛一瞬间置身事外、傍观冷眼,无情?下眺眼前?“众叛亲离”局面,愈发心如铁石般,竟生出“那非是所谓子民,不过?一群不听话的蝼蚁,杀了便是”的念头来。

又或者,这念头存在许久,只不过?得今日契机越演欲烈。

这巍巍江山,他乃主宰,早已无人可再审判他的罪责,前?陈赫氏不能、古家姚家不能、霍家更?不可能,又何况区区蝼蚁呢?

“连凤举!如今知?情?者众,天下悠悠诸口,你堵不完!杀不尽!”赫氏见他神色不对,等的便是此时,不由痛快斥骂,故意火上浇油。

此言一出,霍长歌便知?这副棋局已要走到尽头,果然?——

此起彼伏的呵责痛骂声中,宫外战报已无法绕过?那讨伐皇帝的人流,送往连凤举阶前?,禁军只能嘶声远道: “报!”

“西、北两面城门皆连续遭不明可燃巨物袭击,黑火横流、水泼不灭,城防、民宅俱有损毁,西面最甚!城防军死伤近四成,左冯翊援军回防不及,京兆府尹行踪不明,太子府兵无令闭门不出,眼下城中再无兵力增援,且南城门方向可见一队山戎大军正?在逼近,城下已架投石机,巨物轰城怕片刻又要来袭,形势危机,还望陛下示下!”

谢昭宁敏锐蹙眉,猛然?便又坠入往昔旧事中,耳畔似有武英王教?习年幼的他诵书:

“……酒泉延寿县南山出泉水,大如筥,注地为沟,水有肥如肉汁,取著器中,始黄后黑如凝膏,然?极明,与膏无异,甚臭,不可食。县人谓之石漆……”(注1)

——是石漆!

那石漆这些年已嫌少现?世、知?之者甚少,浮于水,当?以砂石覆之,谢昭宁忆及此,便有焦灼难耐,心知?若处置不当?,城中灾情?怕更?雪上加霜,遂希冀窥向连凤举,盼他亲下指令救火守城。

却不料,连凤举合着那禁军裹挟着硝烟的战报尾音,威仪抬眸眺向阶下众人,面容因阴沉而显得些微扭曲,猝不及防冷酷朗声道:“今,悲逢皇嗣不宁、江山动荡,安内攘外、时有先后。”

谢昭宁一怔:“……?!”

“二皇子连璋,五皇子连珣,伙同姚家与前?朝余孽蛊惑人心、造谣生事,行大逆不道之举;结党营私,通敌卖国,更?罪及祸乱山河,故褫夺皇子身份!数罪并罚,十恶不赦,按南晋律,当?——诛!”

四下里骤惊,再度哗然?。

太子低缓诵经之声倏得一断,谢昭宁于他身后震撼抬眸,难以置信般死死盯着帝王那宽厚背影:都道时移世易,与他们而言,五年前?、五年后,却道时移世不易……

连珩骇然?脱口:“父亲!!!”

“时,有三皇子谢昭宁、庆阳郡主霍长歌从旁协助、里应外合,现?虽行迹不明,但罪亦不可赦,国难当?前?,可容日后再议。”

霍长歌闻言远横连凤举,不由冷笑?一声,他那司马昭之心为连珣一旦戳破,便就坡下驴不再遮掩,恬不知?耻得欲将?眼中钉并着肉中刺一并拔除。

两世如一,死不悔改!

“珍儿?,莫怕!是为父无能,不得从你兄弟党羽手中将?你救出,若你兄弟念及亲缘,自当?放你脱困!”连凤举高高立于那玉阶之上,先行一招以退为进,再道貌岸然?当?众又行离间之计,颠倒黑白、委罪于人道,“如若不然?,强敌压境之际,为父分身乏术,我儿?倘不幸身陨于此,便为社?稷献身第一人!”

“陛下!”丽嫔惊恐万状,尤不能信他竟当?众这般厚颜无耻。

连珍:“?!!!”

连凤举故作悲痛稍一哽咽,在前?方流民凄厉哀嚎与呵斥叫骂声中,再慷他人以慨,凛然?动之以“义”道:“朕当?亲封我儿?为护国公主,配享太庙!”

连璋却在此时与谢昭宁不约而同平静阖眸,双肩明显垮了下去,似终于放弃了仅存的期待与幻想,再无法面对这样的君与父。

连珍已然?呆滞,虚眨了几下长睫,遥遥眺着连凤举,轻声呢喃:“父、父亲?”

“果然?,果然?啊……”赫氏“噗嗤”一声,侧脸贴着连珍鬓发间步摇垂下的流苏,偏头在她耳侧,似嘲似怜道,“生做你们连家子女,命苦啊……”

“禁军何在?!”连凤举言罢狠决抬手一挥,眯眸厉声道,“即刻捉拿连璋、连珣、姚家诸人与前?朝赫氏,处斩祭旗!若有违令抵抗者,弓手列阵,杀无赦!”

那是连凤举排除异己?的号角,亦是禁军不得不出征的战鼓。

只禁军得令面面相觑,不敢妄动,却是都检点统领身后禁军率先应声持枪,自四面八方高声呼喝中冲出,遇见姚氏族人与门客挣扎欲逃便立马毙之于枪下。

“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陛下!”有与姚家互结姻亲的年迈老臣躲避不及,受伤惊呼,这才确信皇帝当?真?起了株连的心思?。

血光之中,连珣眼睁睁瞧着家主一声“救命”还未喊出,便腹部中了一枪哑声倒地,他随即似疯狗般“啊”一下狂叫跃起,披头散发撞翻左右禁军,三两步奔向南栎,捂住她怀里连璧双眼,慌乱后退中险些撞上连璋;

连璋抱着伤臂只双脚步法变换,腾转躲避刀兵左支右绌下,又执意护住背后连珍,那是他往日袍泽,如今却要挥刀相向,连璋五味陈杂间,伤臂不慎为枪尖挑中,禁不住闷哼一声;

更?多人马朝着赫氏攻去,左侧舞姬结阵围赫氏于正?中,赫氏手上扣着连珍行动不便、难躲刀锋,霍长歌翻转琵琶“哐”一声横扫近身敌手,以一己?之力守住她右侧防线。

一时间,寒辉映着烈阳,到处晃出刺目惊心的光。

那原是他麾下袍泽,如今却充为了刽子手,谢昭宁此生唯余的至亲与挚爱,皆一瞬陷落在阵中,他心惊胆寒之下,屏息凝神远眺,却知?尤在此时更?冒进不得,他应信连璋尚有余力自保、更?应信霍长歌身手卓绝,而他眼下唯一稳妥上策,便是等——他在赌天时,赌一个可供他出手并一击必中的契机。

那契机,就该来了……

“陛、陛下——”南烟跪在连凤举脚下,见状颤声方道。

“陛下!”丽嫔却骤然?抢出一声,无意截了她话音。

丽嫔眼见场面险象环生,悬肠挂肚,周遭刀兵相撞的响动与喊杀声在她耳侧已交织成催命的符咒,她已再难置身事外,匆匆奔到阶下跪拜,仰头凄声质问道:“您是欲将?自己?的孩儿?冤害殆尽吗?!”

“若有求情?者,一并论罪!”连凤举避而不答,冷峭之中透出三分暴戾道,“连珩,将?你母亲拉回去。”

“父亲!”连珩却撩开下摆上前?“噗通”一声,与丽嫔跪在一处,险些便要哭出来。

他想求情?,却知?此时求情?不过?火上浇油;可若执理分说,更?要雪上加霜。

他素来惯藏一颗七窍玲珑心,可眼下七窍尤显不够,竟无一法可救他兄弟姊妹于顷刻。

连珩一声“父亲”痛呼出声,难以为继之下,只逼得他磕头如捣,泣声道:“父亲,您放过?二哥与珍儿?吧!古家祖父年事已高,再遭不住儿?孙离散之苦了呀!”

太子正?复又陷于五年前?的两难抉择,畏首畏尾之下,闻言丰唇一颤似有动容,却见连凤举竟丝毫不为所动,再震声冷漠下令:“来人,将?丽嫔与四皇子拉下去!”

“皇帝要杀自己?孩儿?了!”

“皇帝要杀自己?孩儿?啦!天呐,这是怎样无情?无义的君主!”

“娘啊!你与大哥幺弟的血债,儿?子今日难报呀!”

“……”

被围剿射杀的流民之中,有前?朝人窥见此番景象,哭丧大叫,引得抱头鼠窜的百姓随之凄苦哀嚎,连凤举愈加怒火中烧。

谢昭宁不忍直视稍一垂眸,又抬眸蕴着明显愧疚眺了眼天色,耀阳西垂,酉时已近,他不由十指缓缓收紧,紧扣兵刃。

一座御花园,被一道禁军人墙隔出两个战场,连凤举治下的苦主,似在这一刻集聚一堂,奋力在他赫赫皇权之下,做最后的挣扎与反抗,生死胁迫之际,亦无人后退与跪伏。

连凤举不由双目猩红,愈加咬牙切齿。

“箭阵!有反抗者,杀!”连凤举目眦尽裂,怒不可遏悍然?下令。

射杀皇子乃是大事,禁军虽已得令多次,被迫引弓张弩,瞄准阶下众人,但仍踟蹰不动,左右张望中,却见连凤举劈手夺了身侧禁军手中弓箭,亲自朝向连珣射出了第一箭,“咻”一声鸣响格外清晰,似绷断了一根心底的弦。

他斩钉截铁道:“杀无赦!”

谢昭宁:“!!!”

“父亲!”太子见状悚然?,佛珠险些脱手,便是他亦难以接受连凤举此刻这般冷血无情?之举。

“唰”一声列阵响动,太子身前?禁军复又调动,那声来自帝王之怒的震喝催促着众人铁心前?行,下一瞬,园里园外银芒似雨,同时铺天盖地袭来。

谢昭宁越加惊骇难安,险些便要冲出队列去,堪堪拉扯着神志,固守仅存的半分清明与理智。

连璋虽眼明手快拉住连珣避过?一箭,但箭雨如蝗之下,连珣武艺不精又拖着南栎与连璧,躲闪不及膝头仍被射中,血簇霎时爆出,他惨叫一声单膝跪倒,险些摔了连璧,连璧“哇”一声大哭,眼前?又有银光映着夕照一晃,南栎下意识便往他俩身前?挡去,“咻”一下,后肩中箭。

姐妹连心,南栎“嘤咛”一声,南烟隔着半座御花园便已清晰闻见。

“陛下,陛下!南栎还在下面,南栎还在啊!陛下答应婢子会保南栎一命,只要婢子说出真?相,就保南栎一命,送我们姐妹出宫的!”南烟跪在玉阶上,不住惊恐张望,狼狈膝行至连凤举脚下,拉住他下摆泣声祈求道,“陛下!陛下饶过?南栎吧,绕过?南栎吧!”

连凤举充耳未闻,只任她哭求,谢昭宁怵惕恻隐,不由忆起霍长歌离京那日时与他说过?的话:连珣骗了宫女的身与情?,如今连凤举又骗她们的生与死——这红墙青瓦中围着的,怕不是桎梏,是坟墓。

谢昭宁眼望众人落难而帮衬不得,袖手旁观守在哨位,恍然?间只觉他们皆是皇权下豢养出的鸟儿?,被拘在狭小的鸟笼中,脚下一双大手缓缓收拢,四周的宫墙亦似不住在往前?倾倒挤压,周遭越发憋仄得喘不过?气,五脏六腑都快要碾出血来,头顶那方天那么高又那么远,仿佛是他们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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