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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允诺过,不向你欺瞒。”
在某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只余下对她诚实这一个优点。
“我很早前就知道赵在渊,他父亲和我父亲曾是好友。我未入仕时曾与他有几面之缘。他如今请我襄助,我助他取下了中州。”
某一刻,宋也川觉得自己不应该将这一切告诉温昭明。
因为这寥寥数言背后,是血液的腥膻。
他对赵在渊的恩惠,也不是什么旧日之情,无非是要将承国公推上高位。
宋也川从没有像今日这般意识到,他早已不是一个纯粹的士人了。
枯骨堆叠,他的每一步都走在累累白骨之上。
“昭昭。”宋也川笑,仍是过去那般皎皎如月的样子,“你说我是不是非死不可了?”
看着坐在圈椅上的温昭明,宋也川站直了身子,徐徐望着她。
两人对视,温昭明将这些信燃成了灰烬,而后对着他伸出手去:“你若是下地狱,记得带我一起。”
她以为宋也川会推开她,却见他倏尔一笑,将她的手指包裹于掌心里。
“昭昭,有时我觉得自己早就死过好几回了。”他埋首于温昭明的颈侧,语气带着解脱般的平静,“这儿就是地狱,人间就是地狱。”
*
又过了两个月,夏至刚过,赵在渊的残部在马鬃山外伏诛,赵在渊本人鏖斗至最后一息,刀刃已经砍得弯折仍不放下,死后双目大睁着,写满了不甘。
至此,这段耗时近四月的浩劫彻底落下帷幕。
汪右直讨贼有公,被赐远征侯,承国公携其亲自入朝谢恩。
封无疆借口有事,甚至不愿和承国公父子打照面。
倒是容贵妃,也得了恩赏,能和父兄暂时相聚。
她抱着大殿下出来,承国公忙不迭的行礼。大皇子有些怕生,勾着容贵妃的脖子不肯松手。“真是好孩子。”承国公看着孩子心中很是激动,汪右直见此,亦含笑说:“日后,我这个做舅舅的,一定会好好辅佐他。”
“右直!你僭越了。”陛下不在,承国公倒也没深责,又坐了片刻后才告辞。
出了殿门,汪右直终于说:“父亲也太谨慎了,这是在娘娘的宫里,里面也都是自家人。”
承国公哎了一声:“论血缘大殿下自然能叫你一声舅舅,可也不能仗着如今自己的功劳,便真拿自己当了皇亲。”
汪右直才破了匪寇又封了侯,轻慢地扬起下巴:“知道了父亲。”
见儿子这幅样子,承国公叹气道:“你如今想的不应该是如何辅佐殿下,而是应该想想,如今会阻碍你的人是谁?”
“父亲的意思……是封首辅?”
“你小的时候,他们家和咱们家还有几分往来,过去还叫我一声叔伯。你再看现在,他连见咱们一面都不肯。”承国公拍了拍汪右直的肩,“你如今身居高爵显位,每一步也都马虎不得。”
*
宋也川来到三希堂时,户部尚书刚刚离开。
不知不觉间一年又过半,户部尚书身边的侍郎们都抱着厚厚的书册,看样子是才向陛下口述过账目。
这是一个下着雨的午后,立在门口的内侍撑着伞一路送户部尚书走远了。
滴水檐上的水珠子好像串成了一条线,淅淅沥沥地掉在地上。
宋也川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大伴何素走出来对他说:“宋御史请进吧。”
宋也川绕过牙雕屏风对着温兖行礼。
墙角的睃猊兽金耳博山炉里燃着龙涎香,因为下雨室内的光线也显得有些黯淡。
今日是温兖主动叫他来的,一直到走进门时宋也川也没猜到他所谓何事。
“宋也川。”
“是。”
“都察院那边差事办得如何了?”
“上半年的卷宗已经开始封装了,还有十一卷需要和刑部大理寺勘对,有两卷要延续到下半年重审,其余的都核对完了。”
“真快,又到夏天了。”
温兖抬起头看向立在自己面前的青年,灯烛燃得不甚亮,他的五官都显得有了几分朦胧和依稀:“今天听户部那几个人说了一下户部的差事,朕突然就想起你来。”
宋也川懂了,陛下是在找人叙旧。
“建业八年,你把朕拦在宜阳的府门外。无论如何都不许朕进去。那时朕觉得,你这人是个能堪大用的。后来你也对得起朕,这个江山有你的功劳。”
宋也川跪下称不敢。
“别跪着,坐下。何素,上茶。”
“这两天朕听了好多话,人人在朕的旁边都恨不得说一百句一千句,唯独你总是话不多,这是你的好处。”
何素给宋也川端了一杯茶,带着人都下去了,温兖抬手捏了捏眉心,他身上已经多了许多稳重与圆融,不再像过去那样喜怒形于色了。
“朕的大梁这些年从来没有真的太平过一天。他们喜欢跟朕粉饰太平,但是朕不爱听。父皇在世时有阉党、阉党倒了有权臣,如今还有像承国公一样的世家豪强。他们表面上喜欢听朕的,实际上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朕。朕现在都不知道,真正的太平该是什么样的。是该像今日这般平衡着和稀泥,还是该推了重来。”
宋也川的缓缓抬起眼睫:“那得看陛下想用几年、几十年还是几百年去做这一件事。”
“说来听听。”
“几年内的改制,势必惨烈异常。若用几十年,倒是可以重新培养陛下的天子门生,至于几百年……”
温兖缓缓苦笑:“大梁还能有几百年吗?”
他摇头说:“哪里有万世为君的呢?”
“宋也川,你说朕是不是该继续用文人,用南面的寒门士子。”
“臣也是出身于江南,但是陛下,江南的文人并不算是寒门,又可以说不全是寒门。在我朝,寒门众人还挣扎于饥困与温饱中,没有功名的指望。很多地方甚至没有百姓可入的学堂,能够进书院、精舍中读书的士子,背后大都会有自己的攀附和依傍。若想让真正的寒门子弟可以打破壁垒,向上求生,须得有教无类。但培养这样的人走入朝堂,至少得要两代人、五十年。”
温兖沉默地听完,而后摇头:“朕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不必说什么千秋万岁的话,大梁的积弊朕心里清楚,尤其是经历了这次匪寇之祸,朕很多事都想得更清楚了。”
“朕过去的方向走错了。”温兖低声说。
他一直把自己的目光放在权臣和世家的身上,初时确实颇有成效,可若一家独大起来,就得用另一剂猛药来遏制。大梁而今病骨支离,虽有一息尚存却又不知何时会土崩瓦解。
何素在外头通报:“陛下,到了该进金丹的时候了。”
“拿上来吧。”
朱红的托盘上赫然是三枚乌黑的丹药,宋也川犹然记得上一次见时,温兖每次还只吃一颗。犹豫良久,他终于道:“此般丹药,会不会剂量重了些。”
温兖喝了一口茶将丹药吞入喉中,而后挥手叫何素下去。
待所有人都走了,他终于开口:“你以为朕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吗?”
他伸出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朕不贪心,朕只想再要二十年。等朕能够看着鸿儿长大,稳稳当当地将祖宗江山交给他,朕就能合眼了。”
那一日宋也川临走时,温兖低声道:“朕上愧天地祖宗,下愧黎民百姓,如今朕真的想做一个好皇帝。但朕不知道自己能看大梁走多远,若有一天不得不提前将身上的担子转交给朕的儿子,朕希望你能够好好辅佐他。”
宋也川俯首答是,温兖亲自来扶他:“朕信不过别人,朕只想信你一次。”
君恩如水,难测又难解。
出了三希堂的门,何素亲自虾着腰来给宋也川撑伞,一路送到丹墀下面。
“宋御史慢走啊。”
宋也川嗯了一声,接过了他递过来的雨伞:“何大伴请留步。”
夹道上的风有些大,雨珠斜飞入宋也川的袖袍,在经过文华殿时,他隔着雨帘再一次看向那煌煌的琉璃瓦顶。
池濯如今又回到了文华殿的左廊房带着新入宫的翰林们编纂国史。
他撑着伞走到门口,司门郎拦他:“你是何人?”
宋也川客气道:“我来找池侍读。”
司门郎的目光有些警惕:“你站在这不许动,我去替你问问。”
他片刻后回来:“你进来吧。”
宋也川把伞收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才跟着走了进去。
池濯今日穿得素简,连官服都搭在一旁,看到宋也川时忙站起来,对着身边几人嘱咐几句,而后拉着宋也川的胳膊说:“走,去我屋里说。”
尚主之后,他的日子过得仍然平淡简朴,池濯翻出来一个白瓷罐子,里头是茶叶。
“这是今年的新茶,别人我可舍不得给喝。”他一面说着,一面给宋也川倒水:“你今日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也没有旁的事,听说裴泓离京了,我来问问。”
“这个啊。”池濯点头,“他挨了几十杖,不过看上去没什么大事,他和我说给行刑的锦衣卫塞了银子。你给的银票他收了,我问他不问谁给的吗,他说除了宋也川还能有谁。”
宋也川露出一个安静地笑:“果真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他挺好的,那几个番役也没为难他。临走时,他还借了我的笛子。”
“哦?”
“他吹了个《折杨柳》,说是吹给清影听的。”池濯蓦地一笑,“这孙子故意寒碜我。”
宋也川难得也露出一个笑意:“岭南那边我打点过了,不会难为他的。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池濯颔首:“他始终不肯听我道一声谢,说他做这些都不是为我。但我心里都明白。”
宋也川按了按他的手臂:“你这边的差事还好么?”
“还好的。”池濯点头,“你想看吗,我可以给你拿来看看,除了陛下要求的,其余的我都是照着你和孟大人那份改的。”
宋也川轻轻摇头:“我就不看了,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池濯一路送他到门口,司门郎已经提前将宋也川的雨伞递了过来。
隔着细密如银线般的雨,池濯突然觉得宋也川乌发间也沾了一丝晶莹,看不出是落上的水汽,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白发。
池濯知道宋也川身边有不少拥护者,比起他们,他这个旧日友便越发显得人微言轻。
看着他能向上走,他有时觉得高兴,有时也替他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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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也川也会想起赵在渊。
想到自己收到他来信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