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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欢与邵清四目相对,已在第一时间看出,邵清这趟应天府,没白跑。
但她没有急切地要知道答案,而是接过丈夫背上的包袱,去廊下木桶里绞了帕子,让他擦汗,又沥出一盅冷萃咖啡,递给他。
“喝点儿,吃点儿,慢慢说。”
姚欢掰开一个小龙虾馒头,散着热气。
邵清喝掉半杯冷萃,觉得自己从内到外都凉爽下来,开口道:“我们没有猜错,瓯茶当年,是被人牙子卖去娼门。我此回运道好,遇到了瓯茶从前的女师傅,姓魏。
魏娘子与我说,那一年,她带瓯茶侍奉客人,有个十七八岁、眉心有颗痣的清俊男子到访,连续几日都让她们师徒点茶。男子走后数月,来了个自称姓吕的美貌妇人,要为瓯茶赎身。妈妈狮子大开口,要价极高,那妇人也没还价,只是看起来十分冷硬,似乎觉得来娼门办事,颇为丢脸。
魏娘子喜欢瓯茶这个小徒儿,就请那妇人等一等,自己回宅取茶经与茶具来送给徒儿带走,那妇人却是颇不耐烦,言语间露了刻薄,嘟嘟囔囔,这样的小娘子,自家隔壁的孤幼院里分明可以白捡,何必劳动张夫人破费百贯。魏娘子带着东西赶到码头,看到数月前那年轻男子,接了妇人和瓯茶上船。”
邵清越往后说,姚欢瞳仁里的惊异越鲜明。
梁师成虽是阉人,但五官英朗,眉上正有一颗痣,魏娘子见到的男子,应该就是他。
但真正令姚欢骇然的讯息是,与梁师成一道接走瓯茶的妇人,姓吕,且自称住在孤幼院隔壁。
邵清看着妻子道:“是的,魏娘子告诉我这些时,我就想起福庆公主、苏公和你,险些遭遇的那场大难。那个美貌妇人,多半,就是吕五娘。”
姚欢双眉紧拧,神思凝重道:“那么,张夫人又是谁……”
邵清步步推演:“梁师成自小入宫,服侍端王前在内廷书艺局当差,很难结识攀附朝臣,这张夫人,应不是臣子的女眷。并非外命妇,却又能得夫人称号的,只有内廷高阶女官。你在内廷住过,被称为夫人又姓张的,有几位?”
姚欢的眼前,倏地出现五年前在驸马王诜的西园做宴席的场景。
她向邵清道:“是张尚仪。”
第382章 枇杷、坚果和鸠车(上)
继而,姚欢脑中,冒出了许多问号。
吕五娘原来与张尚仪过从甚密?
那年冬至,地下“听瓮”的那一头,被吕五娘尊称称为“夫人”的宫中内官,难道就是张尚仪?
她为何要加害孟皇后母女?为了给刘贵妃谋得后位吗?
可梁师成,又是端王的亲信……
姚欢疑惑地向邵清道:“若真的是张尚仪,她让瓯茶将我们艺徒坊的女娃娃送给朝臣淫乐,莫非是为了令端王名声扫地、不再与小皇子争储吗?而瓯茶,感念端王对她的厚待和你我二人助她养父免于被冤杀,却又狠不下心忤逆、乃至告发张氏,干脆用自尽来一了百了?”
邵清盯着墙上蔷薇的重重花瓣,想了想,摇头道:“然而,景僧告诉我们,瓯茶奉命构陷的乃是妇人,应该指的是你。你虽从端王处募集钱财开了艺徒坊,我却是跟随简王的。
所以,另一个可能是,张尚仪和梁师成让瓯茶告发你,说是你指使她污损端王办学的善举,只为给简王除掉劲敌。张氏构陷你,其实是为了构陷了简王。
这一年来,简王偶尔向我流露过,张氏在内廷云谲自喜、好弄权术的本事,向太后一直很看中,而向太后与朱太妃不睦,她心里的储君人选,应该是与朱太妃没有血脉牵扯的端王。
只不知,张氏若真的做这些阴诡嫁祸之举,是向太后授意呢,还是与旁的臣子共谋。若是勾连外臣,那么,站在端王这边的外臣,无非是曾、蔡两家。”
姚欢听着,只觉十分厌烦。
这种狗血的宫斗剧情,她就像上辈子陪领导打牌、要算牌一样,既然发自内心地嫌恶,实在不怎么擅长。
但既然被暗处的人算计到自己头上,后头或许仍有危险,姚欢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她将后世所记载的元符末年储位之争,以及赵佶继位后最大的获益者,回忆一番,带着沉吟的口气与邵清道:“我不是盲信曾布,更不是对曾纬还念旧,只是,当年吕五娘的案子,他父子二人,实在不像有所插手的。后来,曾纬为了仕途腾达地快些,与他父亲反目,投到蔡京门下,做了蔡京女婿,你又说他在内廷似乎与张氏关系不太寻常。官家的身子每况愈下,我倒觉得,如今张氏、曾纬与蔡攸,或许是一个阵营,都想做端王的从龙之人,给自己谋下好前程。”
夫妇二人正要继续琢磨琢磨,却听院门被叩响。
邵清去打开门,一个乌纱立冠、秋香色袍子的内侍,恭敬中难掩迫切道:“有劳邵提举进宫,去瞧瞧小殿下的情形。”
这内侍,正是从前在宫中跟着姚欢学过咖啡豆烘焙的郑阿圆。
姚欢见是相熟的中贵人,直接问道:“皇子殿下,有恙?厉害么?怎地不请御药院的国医诊治?”
郑阿圆站在门槛处左右瞧了瞧,叹口气,往院中天井跨了几步,低声与夫妇二人道:“外头先瞒着,宫里可是急煞了。小殿下一直体健如牛犊子,月初忽然喊眼睛疼,接着就说鼻子不太通气儿,再开始拉稀,这几日手脚溃烂。董太医和其他御药官们,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官家今早口谕,请邵提举进宫。
姚欢心中一凛。
是了,如今这年份,若按着历史发展,赵煦的独生子,应会遭遇夭折的厄运。
只是,史料记载小皇子赵茂的死亡,寥寥数语,半分线索也没有。
姚欢顾不得分神多思,欠身向郑阿圆道:“郑先生稍等。我夫君,才从外州回京,风尘未洗,我伺候他,换身衣裳去。”
郑阿圆蓦地记起姚欢当年在宫中,很受过一阵刘贵妃的刁难,想是她现下也要交待自己的夫君几句侍奉天家的机宜,便拱手道:“二位莫耽搁太久,毕竟是官家急着召见。”
内屋中,姚欢才从箱子里取出干净的中衣和襕袍,邵清已先开口宽慰她:“我会小心。即便宫中没有那张尚仪,或者我们多虑了、她并非什么险恶之徒,我如今毕竟是帮着简王办差,内廷里还不知有什么旁的人在窥伺觊觎,我诊视小皇子,尤应谨慎。”
姚欢点头:“天家对你我没有亏待过,况且,稚子何辜,你身为郎中去瞧一瞧,我怎会拦你?只是,方才听郑内侍所言,皇子的症状,可怖又蹊跷。”
邵清一面扎腰带,一面也皱眉:“我在环庆军中,倒是常见金镞伤者,手脚溃烂,倘使药石无效,则五脏俱衰、气竭而亡。先气促腹泻、再外皮溃烂的,辽宋两地,我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医案。”
……
这一日,姚欢虽照常去了艺徒坊,看李七娘对选出的几个女孩儿开小灶授课,却到底心有旁骛,将坐立不安之情掩饰到申初时分,便匆匆地往家中赶。
踏进门的瞬间,看到邵清竟已回来了,她总算松一大口气。
邵清正将两筐枇杷,交给白天来做洒扫杂活的婆子去收拾,转身与姚欢细说在宫中所见。
今日他跟着郑阿圆来到刘贵妃阁子里时,官家赵煦也在。邵清为小皇子赵茂诊查时,赵煦只留了刘贵妃在屋中,内侍宫婢,悉数撵到院里。
御窑院的国医们,更是一个都见不着,桌上只留了厚厚一沓此前的病情与医方记录。
邵清善治金镞伤,自家调制了收敛脓疮恶水的药膏,给赵茂涂上后,他手足溃破的痛楚,暂且缓解了些。
说到此处,邵清叹口气道:“官家确是有心了,屏退诸人,应是让我能言无所忌。然而这般小儿,不发寒热,未遇外伤,竟至如此,实在古怪。若是有人在膳食中下毒……但皇子三餐,素来都由刘贵妃亲自看顾,连乳娘都不能近身喂哺。我确实不知,皇子究竟身染何疾。”
姚欢想了想,问道:“皇子身边服侍的人,有身体不适吗?”
“嗯,我将候在院子里的那些内人,都一一看了,不见有异样的。”
姚欢觉着,赵茂的病情,听起来,若非急性细菌感染,还是像慢性中毒,遂又问道:“小皇子,平素不吃什么丹丸吧?我母亲当年读葛洪的医书后,特意教导我,葛洪此人,所著的医方药理或可一观,但炼丹的那些著述,沈公嗤之以鼻。丹丸中汞铅甚浓,自汉唐起就害过多少人的性命。”
邵清摇头道:“官家与刘贵妃,都说皇子身体康健,不服补药,更别说什么丹丸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
“官家已下令皇城司的人,分别往洛阳、长安方向去寻杏林圣手。都是前朝盛都,民间或许藏龙卧虎。”
恰此时,婆子将摘净叶子、清洗干净的枇杷端上来,告辞离开。
姚欢这才有空对眼前的水果好奇。
“市肆里有枇杷了?这么早?”
邵清拈起一个,神色复杂道:“中原枇杷,还需月余才熟。这是浙江路用进鲜漕船运到宫里的。今日官家允我离开时,我在六尚局外的宫道上,竟遇到那张尚仪。她吩咐下人,让我带两筐枇杷回宅,说是给你尝尝。我与她照面,她泰然自若,还问起你艺徒坊的近况。”
“这么巧,她不会是守在那处等你的吧。”
姚欢说着,将一颗颗饱满新鲜的白皮枇杷,拨来看去。
邵清瞧出她的心思,认真道:“囫囵的枇杷,怎么下毒,还真不知道。但此人已被我们疑上,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些枇杷,先莫吃了。”
“好,不吃,但也别扔,放着瞧瞧,有什么古怪不。”
姚欢起身,将一竹箧的枇杷端回灶间去。
翌日,邵清送姚欢去艺徒坊,刚下了骡车,附近相熟的小贩便趋步上来,兜售挑担上的蜜饯干果。
姚欢随口道:“你的樱桃煎和胶枣子,用料甚足,只是太甜了些。”
小贩翻捡着自家货色,殷切推销道:“娘子不爱吃蜜饯,今日正巧有西边来的稀罕干果,巴览子和榛仁。”
这两样儿,乃秦陇的特产,每到深秋,商贾走渭水和汴河,络绎运来。
邵清抓一把干果闻闻,问道:“这是去岁的陈货?”
小贩目光自信,嘎嘣咬开一个巴览子,展示给客人看:“是去岁的收成,但贮藏得法,香得好似刚打下来一般,官人娘子瞧,里头还有润润的,便是林子里的松鼠,吃的也不过就这么新鲜。”
邵清笑笑,买了两包塞给姚欢。
她爱吃葡萄干和沙汤汁拌的冰甜麻腐,却的确不怎么吃纯粹的蜜饯,倒是钟意不经腌渍的坚果儿。
姚欢进了艺徒坊,在几间课室间巡视,没过小半个时辰,门房就来寻她。
“姚坊长,来了个中贵人,说是御膳所的,门外大车前等着,让娘子快去。”
第383章 枇杷、坚果和鸠车(中)
大宋内廷,御膳所。
姚欢一踏进院中,迎头就看到张尚仪。
张尚仪的神情,于和婉之中,透着见到友人时的亲近自然:“姚娘子来得真快。”
姚欢也一副没什么局促与隔阂的语气:“见过尚仪,路上已听中贵人说了,小皇子想吃提拉米苏。”
张尚仪目光中浅浅一层赞意:“邵提举昨日给皇子上的药,果然灵验,止疼镇痛,小殿下一夜安眠,今日也有胃口咯,想了一回,要吃胡豆奶酪糕。”
姚欢露出几分诧异:“小殿下,才三岁吧?竟爱吃苦味儿的点心?”
张尚仪莞尔笑道:“茶粉菓子不也有苦味儿,东京城里哪个娃娃不爱吃?你在内廷当差时,献上的这道提拉米苏,当真很对官家的胃口,他常叫御厨们做来吃。乳酪和鸡子,本就是好东西,有时候皇子要吃,官家便也喂他。只是,官家总觉着,内人们的手艺,不如你。官家和贵妃,和寻常父母,并无不同,孩儿在病中,想吃什么,自是拿最好的哄他。”
说到此处,张尚仪走近了些,口吻透着交心开解的意味:“刘贵妃从前担忧官家相中你,吃醋使性子,也是妃嫔的寻常之举。你如今已嫁人,夫君又是好本事,出手就让小皇子少受一夜的苦,贵妃哪还会心存芥蒂。昨日忘了赏赐你夫君,贵妃说,今日一并赏了。你夫妇两个,都是手里有营生的,偏偏一个侍奉简王,一个仰仗端王,你们呐,再与贵妃走得近些,岂不是更显得不党不群,任谁也逮不着你们的错处。”
姚欢垂眸点头:“省得,省得,我这就赶紧做。”
张尚仪招手,远远侍立着的一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宫婢,忙过来向姚欢行礼。
张尚仪道:“她是吴司膳的徒弟,叫玉娘。童贯去守帝陵后,尚食局的吴司膳兼领此处。玉娘最是个伶俐的,姚娘子吩咐她打下手即可。我先走了,去刘贵妃阁子里等你们。”
玉娘恭敬地引姚欢进到一间荫凉小屋内,指点案板上的食材:“这是乳酪院送来的新鲜乳酥,这是晨间才磨好的胡豆粉。”
姚欢方才与张尚仪照面,已将一颗戒备之心提在胸中,此际对这陌生的玉娘,亦不敢放松警惕。
因要观察她,反倒佯作不客套的,让她磕鸡蛋、分离蛋黄蛋白,再用半似茶筅、半似鸟笼的竹器,将蛋白加了糖霜打出硬角。
诸般环节,除了萃取咖啡外,姚欢都让她参与。
期间,姚欢用纱布包了咖啡粉,浸在井水中萃取时,猛地回头看一眼玉娘,见她也姿态未变,兢兢业业地在奋力打发蛋白泡沫与乳酥的混合物。
姚欢于是又背过身去捯饬,勾着手,悄悄地探进褙子内袋里,摸索到自己要用的东西。
此前,从艺徒坊来皇宫的车上,姚欢听说是让自己做点心后,就热情地掏出小布包,剥了坚果壳子,请内侍吃。那内侍自重风仪,端着架子拒绝了,只冷冷地看着姚欢像松鼠猴儿似地,须臾间剥出一大把果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