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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欢却越发觉得齿冷心寒。
这算什么?
借着江山社稷的狗屁名头,视个人性命如草芥,制造冤案后,寻个不相干的孩子改个姓,再给点钱,就可以视作救赎罪恶、甚至自诩仁慈了?
但,姚欢不怪苏公。
这位能在当年陈世儒一案中,振聋发聩地说出“诬人死,不可为矣”的大宋四朝重臣,如今在暮年选择放弃,并非他个人的错。
姚欢虚弱地冷笑了一下,疲惫地问:“官家,苏公,邵郎的母亲和生父,如今都在幽云,养父萧林牙侍奉耶律淳,大宋就这样将他斩了,都不与北边说一声吗?”
赵煦回答得很简单:“皇城司的人,最后亮了身份,与耶律淳知会过。”
想一想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姚氏,两国之间,不像你们买卖人做生意。买卖不成还有仁义在。仁义二字,对细作们的母国来讲,或许,就像射出去的弩箭一样,不必再想着捡回来。”
室内陷入沉默。
君臣二人看着眼前面如死灰的妇人。
她在确认了天子不会收回成命后,倒没有大闹、辩论、斥责,而是目光失焦、无声地落泪。
她哭了一会儿,好像反倒平静了些,恢复了几分气力,向赵煦道:“官家,所以,曾舍人为谋废立,捏造构陷,就这么算了?”
赵煦轻轻地“呵”一声,抿嘴道:“朕还升他做内翰了。姚氏,你不笨,朕都告诉你,朕已属意简王。你要出气,不过是旦夕之间而已。你看朕的样子,大行不远。姚氏,朕是真心感念你救过福庆,故而今日才与你说上这么多。
姚欢道:“官家既然还提感念二字,那民妇就说两则请求。”
“说,朕听着。”
“第一桩,叶柔的父亲,是幽州刺史,她姐姐,嫁给皇族一脉的耶律氏。她的父亲与姐姐,十分疼爱她。官家,既已拿我夫君献祭,不必再搭上叶柔,给大宋在辽国的权贵里,添一份血仇了吧。”
赵煦肃然沉思一阵后,开口道:“好,朕交待章相公,将杨家夫妇放了。”
姚欢又道:“第二桩,方才苏公怜我,要过继族中后辈给我,提醒了我。我对夫君情深,若不能与他相守到老,总要给他留条血脉。官家可否允准民妇,现下就进同文馆,陪他一阵,让我们……”
姚欢说到这里,停下来,似是在斟酌如何用词。
但赵煦立即明白了,没什么忌讳地直言道:“朕准了。冬十月前问斩,应还来得及,你自己算着日子进同文馆,你二人能否有子嗣,就看造化了。”
……
重阳节后,身穿高阶内侍灰色菱格锦袍的吴从瑛,带着姚欢来到西水门外金梁桥边的同文馆。
此处已由皇城司的兵卒替代枢密院的人看守,吴从瑛交待他们:“里头那个辽人死囚,朝廷没来提出去之前,你们都得体面待他。这,是他的娘子,官家准他二人相守几日,夜间你们锁院即可,不得惊扰他们。”
守卒应道:“是,吴殿头。依着殿头前日吩咐,小的们已将囚徒换到里院的牡丹阁,原来高丽正使住过的,算是驿馆上房。”
吴从瑛淡淡地“嗯”一声,看着守卒带姚欢进馆,暗暗喟叹道,深宫之中,尽是怨妇,宫外民间呢,真鸳鸯也到不了白头,这人世间,果然左瞧右望,就没几桩喜乐之事。
这第一日,酉时将尽之际,守卒就知趣地准备锁房门和院门了。
姚欢将白日里带进来的一壶菊花酒,两个小金钱,捧给他们:“这是孝敬军爷的。军爷大善,帮我夫君沐浴。他手断了,又拖着那么重的铐子……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其中一个笑眯眯地接过这些孝敬的礼物,挥挥手道:“无事,无事,宫里来人吩咐了的,我们只是照办。”
另一个却冷冷地盯着酒壶。
姚欢身后,邵清拖着铁链子走上来,对那守卒道:“军爷,这是樊楼的菊花酒,我陪二位喝一杯。”
姚欢忙去案几上寻了三个茶盅,斟满菊花酒。
邵清折断的手指骨仍未完全长好,他用虎口下的手掌夹起菊花酒,一饮而尽。
两个守卒闻到好酒的浓醇香味,已怦然心动,见囚徒自己先喝了,便不再疑心,一人一盅,也畅快干了。
“到底是樊楼的酒。”
“是哩,比宫里过节赏的,品来更佳。”
二人轻松愉悦地赞几句,客气地请囚徒夫妇回屋去,将窗户、房门与院门都绕上铁链子锁了,揣着金币和酒壶,进了院门口歇息的小间。
听着窗外最后一拨秋虫微弱的鸣叫声,姚欢依偎在邵清肩头一侧,执起他的手掌,对着桌上的油灯方向,细细察看。
今日进来同文馆后,她用最俭省高效的语言,告诉邵清天子的决定,以及她们这些平凡妇人的计划。邵清的面上,震惊、伤心、迷茫之色在所难免,但很快就被求生的兴奋替代。
此刻,邵清望着摇曳的灯影,忽然轻轻地笑了。
“怎么了,笑什么?”
姚欢问他。
邵清道:“我想起我们成亲那日,红烛的一根燃尽了,我要去吹熄另一根,你拦住我说,不信这种绝不独活的誓言。现在我明白了,你是真的不信。你不会为我殉情,但你会千方百计地,不让我死。”
姚欢放下他的手掌,凑上去盯着他的眼睛:“是的,若你殁于疾病战乱,我也就认了。但庙堂之高的那些君臣心术乃至阴谋诡计,要夺走你的命,我不甘心!”
邵清道:“夺不走的,我们会逃出去。你勇敢聪颖,外头的那些恩人也是。”
他顿了顿,又由衷道:”其实,这几年来,若说外事上,我倒是颇怀念在环庆军跟着章楶的时光。打仗很残酷,血泊、死人,又仍有温情,我治过的那些小兵小卒,他们也会豁出性命对我好,粮饷未到的时候,他们打完仗回来,会把从夏人身上扒出来的那一点点干粮,塞给我。”
姚欢轻轻叹气:“善良单纯是很好的东西,但许多人,视之为愚痴。他们终其一生,孜孜不倦追求的,不过是将自己,从人变成鬼。”
邵清沉默须臾,忽地转了口吻道:“唔,我还想起,章老帅他每次大战前,都要下棋,谓之积蓄临阵时的静气。我们,如今也算得将要临阵了……”
姚欢自惭:“我实在不爱下棋,一下棋就犯困。”
邵清笑道:“无妨,静气不重要,重要的是士气。我们,鼓一鼓士气吧?”
原来是这个意思……
姚欢明白了。
她很愿意。
她起身,认真地看看囚徒的脚链,不错,链子不算短,不碍事。
她转过身,对邵清道:“当心你的手掌,别又压断了,我上来了。”
……
翌日,姚欢走了一趟市肆,买回来更多好吃好喝的。
除了重阳糕和好酒,还有正当季节的肥鱼壮蟹。
与昨日一样,姚欢分了大半给看守们,甚至连同文馆的厨子和驿卒都有份。
男子们不免有些诧异,这小娘子还有心思张罗吃的?委实不像将要做寡妇的丧气样儿。
姚欢直言道:“左右你们已晓得,我夫君是辽人,他们辽国的规矩就是这般,既然逃不得一死了,上路之前,越是热闹越好。有一回,辽皇平息了几个贵族的叛乱,斩杀首领之前,除了给他们大吃大喝五六日,还请来散戏班子,一场接一场地演。
众人正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时,忽听馆外“嘡啷啷”几声锣音,巨响震天。
看守和驿卒被唬了一大跳,忙迈到门口往外看。
原是不知哪里来的草台班子,扎在近在咫尺的金梁桥畔。
但这五六个伶人,演的唱的,却不是开封人熟悉的杂剧或者散曲,而是由一个声如鹤鸣的老丈,独自引吭高歌。
伴奏的乐器里,胡琴琵琶且不说,一支长柄铜喇叭似的玩意儿最稀罕,看着不大,但伶人鼓着腮帮子一吹,尖利的仿佛带着愤怒的乐音,好像幻化作无数箭矢,四散飞去,将周遭一切杂音都压制住了。
“娘来,这什么玩意儿?瘆人。”
“你不懂,这是波斯那边新传来的胡乐喇叭,叫唢呐。好听着咧。”
“那这曲子也是胡乐?”
“不是,是秦腔。”
“哦,敢问兄台,在下听不懂秦凤路那边的话,老丈,这是唱的啥?”
“唱的当年真宗皇帝打辽人,过瘾,带劲儿!俺用东京话学给你听——狼烟滚滚,北虏猖狂,天子亲征,士气高昂,且看那澶州城上,铜弩离弦如蝗,慑贼兵,射贼将,擒贼先擒王,辽帅萧挞凛,登时见了阎王!”
“好,唱得好!解气,再唱一回!”
一时之间,人声、铜锣、钵子、胡琴,以及那声震寰宇的新款喇叭——唢呐,这些神挡杀神、鬼挡灭鬼的音响,结结实实地笼罩了金梁桥与同文馆的上空。
在如此好戏里,其他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人群的一侧,胡人小郎契里,朝同文馆望过来,准确地捕捉到了姚欢的目光。
姚欢回到院中,扶着廊柱。
她能感到,柱子的轻微震颤。……
金梁桥的秦腔班子,唱了足足三天。
据说是京兆府一个富商,早年在金梁桥做成了第一笔大买卖,从此财源滚滚。他今岁做了个梦,金梁桥下的一条大水蟒,张口与他说人语,想听他的家乡戏。生意人梦到水和蛇,都是吉兆,富商梦醒后,遂慷慨出资,请那条冥冥中的水蟒听一回秦腔,顺便舍给金梁桥的百姓们一点耳福。
这一日的秦腔,直到黄昏才收了场子。
殷红如血的晚霞渐渐褪色在西边的天幕中,暮色沉沉之际,姚欢邀请来锁院的守卒,与自家夫妇二人喝几杯。
“这是我娘子去忻乐楼打的招牌,仙酪酒,军爷尝尝。”
邵清拖着铁链走过来,坐在门槛上,与皇城司的守卒对饮。
不多时,三个男子均嘀咕,这仙酪酒,莫不是像草原的马奶酒一样,上头太快。
姚欢扶起邵清,往屋里走,一面幽声对守卒道:“那就劳烦军爷此刻便锁了屋门院门吧,几位也快去歇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院门口传来重重的鼾声。
姚欢回头,看着邵清。他也沉入酣眠中。
孟皇后照着邵清转述的方子,配的药,果然起效了。
姚欢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她趴到床边,将耳朵贴在方砖地面上。
终于,她听到了盼望中的动静!
如李七娘所言,此世一些讲究的屋舍,铺地的方砖,出窑运到施工现场后,还有经过“磨面”与“斫边”尤其是房屋中间的砖,侧面被斫出的棱,内收幅度颇大,因为屋舍落成后,厅中承受人们踩踏的频率最高,必须给方砖与方砖之间,面向地基的一面,留出足够的空隙,保证沉降的余地。
于是,今夜,当同文馆牡丹阁下的小夯灰土地基,被凿开后,地下的人靠手中那根顶端如鹰嘴弯钩的铁条,没有太费时,就从方砖的“斫边”缺口出插了进去。
“叮,呲,噗簌簌……”
姚欢紧张地盯着第一块震动的方砖。
很快,它的一个角,仿如铜镜边缘被磕到,碎了一小块。
一只铁钩,果断地探上来,咬住砖面,往下拉去。
终于,那些陈年的拌有糯米浆的粘合剂,分崩离析了,偌大一块方砖,先是倏地倾斜,继而“嗵”地坠落下去。
一阵轻微的烟尘落定后,王犁刀的脸,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