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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男人方才的怒气已然平息,声音却仍是很沙哑,甚至到了有些嘶哑的地步,可以听得出来是嗓子受过不可逆转性破坏的。
他说:“我平生最恨虚伪不堪,故作痴情的女人。尤其是像你这般。”
沈青鸾面不改色地注视着他,未曾插言。
“你要是真有这种决心。我可以不收诊金,唯一的要求是,你与你要救治的人用身体共养一种蛊。”齐明珠微微一顿,续道:“一人痛心,两人俱感。除此之外,辅蛊还会分担主蛊的痛楚,他若短命,你便活不长久。这等性命相系,王爷,敢不敢?”
暗淡烛光之下,沈青鸾的神情也略略不太清楚。她很轻地笑了一声,声音里全无犹豫。
“求之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是我爱的女人。
第10章
幽幽烛火下,医仙的面容忽明忽暗,浅浅地阴影遮掩了五官与轮廓。他看着沈青鸾,似是对这么毫不犹豫的话语有些讶异,后话随之停顿了一瞬。
“好。那么可否告知我,景王殿下心里那一位,是谁?”
“是当朝国师。”沈青鸾道,“郑玄郑长清。”
齐明珠闻言稍愣,忍不住道:“是明玑子的徒弟?”
沈青鸾想到十六公主死遁离宫前,应是在帝宫中见过明玑子或是幼时的郑玄,边思量边应道:“是。”
医仙点了点头,缓缓换了口气:“我以为我此生都不会再回到京城,都不会再踏入那个地方一步。”
他回忆了片刻,自嘲笑道:“似幻似梦,似梦似真。王爷执着于一位方外之人,不怕到头来人我两负,什么都得不到吗?”
沈青鸾望一眼窗外沉浓的夜色,站起身稍静默了几息,低声回道:“真若如此,便是天理循环,我的报应。”
齐明珠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是不太明白这位当今圣人的宠臣、大权在握声名广播的景王殿下话语中的意思。
不过,她与郑玄之间的事,彼此心证,无需他人明白。
·
待江南水患皆平后,沈青鸾未在江州多留,而是为齐明珠备了马车,将这位离京多年的天家“公主”带回京中。
那一日正是晴日,恰逢次日八月十五的中秋宫宴。齐明珠被安置在景王府中,而她亲去谢恩。
皇帝赞赏之余,提到自己近年来力不从心之事,似是有心询问沈青鸾心中的东宫之选。可惜沈青鸾对这些皇子都暂无什么考察,心中也并无人选。
景王府大赏之后,皇帝让沈卿明夜入宫,共参中秋之宴。沈青鸾答应了。
当日有诸多安顿之事及医仙入住等事务,尚脱不开身。中秋大宴,如不出意外,正可见到郑玄。
这么多日不见,她偶尔想起玄灵子,都有心火焦灼之感,前世从未体验。虽不至痛楚,却别样怅然。沈青鸾自问这是否归属在动情一列里,因缺乏经验,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这人间万万种劫数里的“情”之一字。
天启二十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夜。
皇帝高居帝位,左右手边是姜太后与皇后易氏。下方尽是妃嫔女眷、宗亲世族,与颇受重视的京中官员。宫女来往梭巡,布置妥当,席上歌舞升平,数十窈窕女子共舞霓裳,衣香鬓影,水袖交织,很有安宁之世的气象。
编钟与琴弦之间,红衣舞女翩跹如蝶,形影飘然,乐声浩荡而不失典雅,弦声悦耳,音律和谐。
沈青鸾红衣华服,乌黑长发被玉簪及发带束起簪过,衣衫上飞着一只金线绣成的凤凰,用得技法很精致,却又低调地处理掺杂过别色,使绣图虽不见流光溢彩,却有柔亮的色泽。袖口是层叠的流云纹路,沿着朱衣飘荡拂落。
她的位置离皇帝很近,与郑玄更是对面相坐。
对方犹是一身素淡,发丝间掺杂的几缕雪白未曾掩藏,看起来有些打眼。长眉星眸,清朗俊逸,纵坐在权欲之巅,红尘深处,亦给人一种孤清寂寥、不容世中的错觉。
像镜子。沈青鸾支颔看向他,走神想到:像一面光可鉴人又脆弱无比的镜子,不容得有一丝一毫的蒙尘。
她只是随意漫想,郑玄实则心性坚韧,宛若磐石,他的决定,旁人无法轻易撼动。这一点早烙在沈青鸾心中,在无数次无望的呼唤劝告中刻得越来越深。
诸臣皆用酒,玄灵子以茶相代,陪皇帝饮过三巡后,妃嫔之中云波暗涌,祝寿话中一句套着一句。
臣属中听明白得少,听不透彻得多,毕竟是后宫女子的交谈。沈青鸾能够听得出那些一层一层的心思,却觉得分外厌烦,只有看着玄灵子时,才觉得心静些。
真的心静吗?不过是看着就开心罢了。
待交谈落下一阵来,已醺醉的皇帝陡然垂首问道:“沈卿,朕记着……你还未成家。”
沈青鸾突然被点名,起身抬手道:“是。臣府中还未有王妃。”
坐在上首的圣人醉中沉吟,道:“沈卿心中可有人选,若无人选,世家的公子……乃至朕的皇子,朕做主,给你赐婚。”
殿中一时静寂,众人目光皆停在沈青鸾身上。
一旁的姜太后蓦地抬眼,语声划破满殿无声,道:“皇帝这是醉了。皇后,你好生照应着。”
易氏口中称是,正要去扶皇帝问候时,却被挽着手按住。
圣人仍旧看着沈青鸾,似非常想知道她口中会冒出哪个世家子的名讳来。或是……哪个皇子也说不定。
沈青鸾略略移目,与郑玄的目光正好相对地交织在一起。他手持白玉拂尘坐在原处,眸光疏清又深沉,从中只能看见岷山千里雪,和长久静默的黑暗。
这一捧清霜,真是触之未及,都觉冷如冰。
在短暂的安静后,沈青鸾启唇道:“臣心中已有人选,并非皇子。只是他还未答应,陛下此时赐婚,臣恐怕委屈了对方。”
话音一落,紧绷的气氛骤然松懈下来。皇帝添酒笑问一句:“配沈卿,不会委屈了任何人。你啊,提起儿女情长,终有几分细腻女儿的情状了。”
沈青鸾也笑了一下,回道:“臣的王妃之位,只留给他一人。”
众人称赞陛下待臣子亲厚,又转移到沈青鸾身上,说她情意深重。随后不知谁最开始提,风向竟渐渐奇特起来,颇有几分百官之间给女儿弟妹说亲的意思。
沈青鸾在一边旁观,见到郑玄添了盏茶,席上的膳食几乎没动,向旁边的玉虚说了几句话,便悄悄退出了殿中。
皇帝醉意更浓,姜太后不胜酒力方才先回了慈宁宫,而皇后招架那些后宫妃嫔,已分不出神来。
沈青鸾见状嘱咐南霜两句,随后便跟了出去。
夜空深蓝,月色温柔,观来别有情致。而秋风渐起,常常拂动衣袖与衣袍,衣摆垂地便有时隐时现的沙沙声响。
沈青鸾见到郑玄立在莲花池畔,正在宫宴外的长廊之下,青衫中映着一抹柔和月华,几乎像是当即便能羽化一般。
她走路声再轻,也会因这华服过长垂地发出的摩擦声响暴露行迹。沈青鸾缓缓走近,立在他身畔。
气氛太寂静,仿佛真的远离了尘嚣一般。
她转眸看向郑玄,那双素来只现寒光的凤眸,从触及到他的一刻起,便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许多。
“怎么出来了?”沈青鸾问。
“烟火气太重。”郑玄像是轻声自嘲了这么一句,随后提醒道,“你不在,陛下会找你。”
沈青鸾注视着他:“玄灵子走了,谁找我都不行。”
郑玄闻言微怔,转过眼与她对视,握着拂尘玉柄的指间越收越紧,道:“景王殿下……”
“不对。”沈青鸾截断这句话,“不是这样,不该这么叫。我送你的东西,你看不明白么。”
那个玉佩挂绳……郑玄已将两物合为一体,他拿出换了挂绳的双凤玉佩,面对着沈青鸾的是“碧海云天”这四个字,玉质通透熟悉,正是贴身多年之物。
他将玉佩交递到沈青鸾手中,低声道:“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沈青鸾没有接,而是握住郑玄的手把玉佩搁进他的掌心里,走近一步:“我梦到了许多事。梦到……继皇帝位的是十二皇子齐谨瑞。”
她凝视着对方,目光毫无偏移。
“你觉得,那是梦吗?”
被握住的手收紧玉佩,那种前世附身时被对方掌心包围的触感果然再度闪现。沈青鸾确认至此,揣测成真,已然摸到了事情真相。
她说:“它在你身边,如同我在。”
郑玄的目光凝滞片刻,月光漫过一池碧水,一直映到那双幽然无底的眼中,荡起一层闪闪发光的鳞波。
随后,他的手被蓦然攥住。那根白玉拂尘被修长有力的手指往外一挑,孤零零地滚落到长廊地上,发出一声珠玉相击的脆响。
郑玄幽黑的双眸中,对方的面容映得越来越近,那种气息环绕过来,拂出一片滚烫的温度。
他听到沈青鸾的声音。
“玄灵子,你现在若是说一句不愿意,我许你反悔。”
这嗓音压得又低又柔,攥住他手腕的动作却力道十足,半分也挣脱不开,可见言行相悖,分明不会放开他。
沈青鸾没有听到郑玄说一个字,但那只落了空的手却缓缓折回,扣住她的指节。
两世回忆接连交错,压抑已久的炽烈心火在这个动作之中骤然大作。沈青鸾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冒着热气,胸腔里那颗冷血无情的心脏翻腾出几乎沸腾的温度。她侧首触上近在眼前的那双唇,双唇微凉,仿佛是在亲吻一捧将融的春冰。
郑玄的气息蓦然一顿。
流动的岩浆终于寻至归所。
残冰被吻化了。
夜幕早秋,月影穿过长廊,无声无息地投在壁上,照出相依的影。
沈青鸾一步步逼近,要更加地贴近对方,毫无餍足地索取更多的凉意。郑玄不得不随之而退,直到两侧风声慢,背后抵到了映满月光的廊柱上。
退无可退的境地之中,面前的人依旧贪得无厌。她绕过手臂,手心贴着郑玄的肩压在柱边上,半分君子之礼、男女大防,都不放在眼里。
沈青鸾笃定郑玄不舍得咬她,更不给对方推拒的余地。
她已给过玄灵子拒绝的机会了。那么,现在所获得的,全部都是她的。
郑玄……
她的手从肩膀抚上去,隔着这件青色的道袍按在他肩上。几乎像是攻城略地般地取得了上风。
风拂云絮,明月掩面。池中莲花释放出最后的芳华,透出一缕幽远清香。
“玄灵子,”沈青鸾凝望着那双宛若夜空的双眼,声音低如私语,“现在,你不能后悔了。”
郑玄的气息还没有恢复平稳,他这两世都从未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种胆大妄为的事,但触上沈青鸾的眸光时,忽有一种从骨子里滋生的放纵之感。
什么无欲无求。
什么戒律清规。
什么方外之人不沾红尘事……
他听见自己说:
“好。”
是你,九死不悔。
作者有话要说: 是你,九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