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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青洲伏在地上,身上披了一件新换的青衫,里面空空荡荡,未着寸缕。
而此地的主人——这个情绪反复无常的女子,却衣装齐整,一丝不差。
莹莹的烛光之下,映出庆曼婷苍白阴郁的面孔,她低下眼,在这个角度来看,几乎像是一条冬眠初醒的蛇,还带着残冬的慵懒。
她指了指膝盖,道:“过来。”
披着青衣的人慢慢地动了,对方尽力摆出温顺的姿态,略有些怯弱的伏上她的膝头。
密密的墨发披着脊背落下来。
庆曼婷的目光就凝聚在他柔亮的发上,轻声道:“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在她视线望不到的地方,袖子里慢慢握紧的手指蜷在一起。
没有多余的声音发出来,贺青洲不敢回答。
庆曼婷也不指望他会回答 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继续道:“过几天,等沈青鸾把郑玄忘得差不多了,我把你送到她身边,怎么样?”
贺青洲身躯一颤,骤然忆起那时随着月光挥落,停在他咽喉的寒刃长剑,以及对方半明半暗的明艳眉眼,虽带惊怒,不掩天姿……却在天姿之下,更教人胆寒畏惧。
他有些怕,比怕庆曼婷更怕那个人。
贺青洲凭着一张脸脱离烟花巷,脱离尘世苦海,却也因这一张脸受了一百七十三刀,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人。他有时恍惚感觉自己并非是人,而是一件器物,在权力的摆布下涂上颜料、绘上色彩。
庆曼婷没有听到回音,脸上笑意未褪地抬起他脸庞:“你到那儿去,她但凡还对玄灵子有一份感觉,必然好好地待你。烟花柳巷,终归不是这幅形貌的归处。”
怀里膝上,对方低低地应了一声,嗓音带着久未进水的沙哑。
那个人是凛冬之梅花、寒夜之月轮,是为人所尊重钦慕的男子。自己不过是托人余光、各处辗转的赝品罢了。
贺青洲闭上眼,感觉庆曼婷的身上十分冰冷,近乎没有人气。
他听到对方在此刻响起的散漫声线。
“郑玄有天生毒症。”她道,“你怎么能没有呢?”
贺青洲蓦地睁开眼,不可思议地抬首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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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初消,冬春相接之时,寒意最重。
郑玄围好披风,毛绒绒的白色软毛绕了一圈,遮住他脖颈间的肌肤。他手持白玉拂尘,目光下望,看到原本奔涌的江流冻结成冰,凝固不动。
“那座道观来往之人稀少,适合修养。”
郑玄转过身,淡蓝底色的披风将他笼罩住,但露在外面的手还是冰冷的,连手背下的血管脉络都清晰可见。
常人气血充足,血管便清晰虬结,交错隐现。但他不同,是单纯的皮肤薄而肤色太浅,冰冷之下会泛出青白色,才将血管脉络映衬出来。
“父亲。”郑玄道,“我一言不留,便失去行迹,总归不妥……”
“哪里不妥。”郑林看他一眼,淡淡回道,“你还年轻,不可太过相信世间的女子,你钟情于她,可知她是否真的惦念着你?”
“……从古至今,若有相负之人,往往男子居多,父亲大人何出此言。”
崇山峻岭,江涌其中,密密的松林之后,道观已近在眼前。
郑林向道观的方向望了一眼,不再提及此事,而是道。
“玄儿,离开繁华之都,深山野林、冷泉寒江,实在太过清冷了。”
郑玄静默听闻,目光也随着父亲向道观那边凝望片刻,并不言语,直到对方继续发问。
“你可觉寂寞?”
郑玄摇了摇头,平淡道:“孩儿并不觉得。只是思及匆促离别,未告予景王殿下所知,焦虑难安,心似火烧。”
莽莽红尘,繁华纷乱有何所恋?但一想到昭昭,便又觉得心焦如火炽,远处的清净安逸,也不过是困宥他的牢笼而已。
只是真正的牢笼,远不止于此。
郑玄拢了拢衣袍,将冻红的手指放到唇边呵了一口气,感觉到短促的暖意来而复离,白雾散开,融进严冬之中。
一只手放到他肩上,宽阔掌心按了一按,随之响起的声音十分低沉,带着些许历经风霜的苍老。
“陪陪为父吧。”郑林道,“过了这道寒江,便如隐世。”
第30章 纵我当时知有泪
李凝重新见到沈青鸾时,与他想象中的会面大不相同。
他本以为沈青鸾不知用什么手段得到赐婚圣旨后,该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的,而非是眼前这般,沉冷如寒刃,眸光比火焰更烈,有扑面而来的凛然杀气,凶得令人不敢逼视。
他暗自斟酌,想到此态也许与朝堂之上、国师归而未留、离京侍疾一事有关。
“承蒙李相相助。”沈青鸾道,“此来何意,不妨直言?”
李凝迟滞片刻,未将腹内打好的草稿告之于她,而是先道:“还是,先恭喜景王殿下,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这几个字,就像是触动了沈青鸾哪根被绞紧被扭曲的神经,她握着茶杯,看似平平地握在掌中,杯壁却迸出层层的裂纹,碎开惊人的缝隙,终于连带着滚热茶水,尽数摔在地上。
水迹洇透地毯
李凝有些意外,甚至感到自己有些被吓到了,并不清楚对方焦躁的缘由。
瓷器破碎之时,有碎片划过指掌之间,带出一道鲜红的伤痕,痕迹末端,刺目的血珠顺着伤口,一滴一滴地淌落下来。
沈青鸾低眼看着血迹在茶水中晕开,色泽缓慢地变淡。
她面无表情地注视了片刻,忽然问道:“李大人,你觉得本王……有多倾慕国师?”
李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中的惊疑越来越大。
可真要回答这个问题,他却又完全回答不上来。他已非年少,对青年之间的情爱之事鲜有兴趣,即便这两个人是沈青鸾与郑玄,李凝也只能答复出有关于朝堂、利益、权势的交换。
而这并不是沈青鸾想要听到的。
李凝慢慢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西北边防军急报,玉周边界军入境,郭郡、康郡,两郡失守。安川州孤立边境线后,与其后城池相距数百里,被围无援。”
侍立一旁的煮雪已将落地碎片收起撤下,沈青鸾指上的伤也处理包扎皆毕。沈青鸾抬手揉捏着自己的眉心,感到犹未挣脱方才那一问。
她该是很爱慕玄灵子的。
但她也在逐渐的遗忘,一点点地将有至极情爱的部分撕裂干净,扯得脑海痛楚,焦怒难言。
怎么会这样问呢?沈青鸾在心底笑一下自己,可又觉得笑不出来。待情绪平稳定下之后,缓缓回道:“玉周新主名唤可莱依,是可莱氏最后的血脉。玉周历来都是皇女继承皇位,偏他是个男子。”
“可莱依年纪虽轻,但颇有抱负。玉周与我大启边境接壤处,驻扎着一只千刀军,是直受可莱依调用的勇武之军。”
李相出身虽浅薄,但才干不输世家出身。他所讲之处,也是沈青鸾想要问的。
西北边防军并非大启著名的三军之中,但也绝非轻易便可击溃,如此轻易便丢郭郡、康郡两地,可见可莱依麾下的这只千刀军,自有过人奇勇之处。
沈青鸾闭眸沉思须臾,道:“大启第一的神武军在我手中,只是圣人刚刚下旨赐婚,还未成礼,便遣任沈某守边平乱,恐怕不合情理吧。”
李凝道:“正如景王所言,陛下必然不会先点神武的将。应会选罗将军前去,试一试可莱依和千刀军的深浅。倘若罗将军败绩,再使神武军不迟。”
“哦?”沈青鸾单音反问,向前抬身,包着雪白布帛的细微伤处正在右手上,她缓慢曲张手指,像是提剑横枪的动作,那双锋锐如刀的丹凤眼直直望去,带一些讽笑:“不惧连败失城,战火不可遏?”
李凝平心静气,沉沉答道:“景王殿下在,何来不可遏之战火。”
所有人都忌惮她、怀疑她、畏惧她,但在某些时刻的第一用人之际,却还是只有她。
沈青鸾麾下神武军,当属大启第一。而神武军被沈家将军执掌已久,也有沈家军的名号。有如此势力在手,不容得君王不惮,可有这般沈家将在朝,却又不容得君王不用。
沈青鸾一眼望尽李凝黑沉的眼眸里,慢慢地摩挲着指腹,道:“李相心明眼亮。”她顿了顿,“那景王府,等候罗将军捷报。”
李凝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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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老奸巨猾的狐狸彼此相商,其中必有不得不碰面的缘由,沈青鸾是侧旁敲击,询问齐明钺身边可有贯通歧黄之术的名医或奇士,李凝则用话语层层设局,想知道那一日沈青鸾与圣人的单独会面,究竟达成了怎样的协议。
结果自然是两人都没有得到什么进展,即便各自面色平静,但气氛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开始凝滞起来了。
温茶更换,水汽上涌,抵着沈青鸾的掌心慢慢地向四周扩散。灯火烛光,窗纱之外有一些侍女嬉闹之声。
李凝的注意力似乎被这些喧闹声吸引而去,他来景王府的次数即便不多,但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鲜明的嘈杂声线。
可等李凝将目光转回景王身上,却骤然发觉她的神情也是陌生而怔然的。
那个驰骋疆场、披血为衣,在硝烟之中锻骨塑身的神武女将,似在这些不同寻常的笑闹声中将思绪飘出很远,远至渺茫之境。
“煮雪。”沈青鸾道,“这是我允许的吗?我记得……”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又过了一会儿,不知道究竟是问身畔的煮雪,还是问她自己,一个很低很轻的声音慢慢续上前话。
“……我为什么要让你……”
不必煮雪回答,她已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安排了,是怕国师嫁过来觉得清冷,可是……
掌心被瓷器碎片划出的伤口才刚刚止血,抵在心口时还会有崩裂的刺痛。沈青鸾捂住空荡的胸腔,觉得内中热血抽干、冷风呼啸。
她这么喜欢郑玄。
可是为什么喜欢他?
交错朦胧的火光、咳满鲜血的雪白绢布、风露中宵前久立的人影……如同月光映照之下的满地清霜。
沈青鸾将手放下,缓了几息,面色如常地看向李凝,而对方也恰好平直地注视了过来,神情中似乎有一丝复杂。
“景王。”他说,“这些话李某本不该说。”
沈青鸾没有阻拦的意思,而是定定地看着他。
“玄灵子原是身在方外的出家得道之人,既然只是一时兴起,何必污其清名?世间优秀儿郎无数,景王殿下龙章凤姿、天纵奇才,总会找到更加称心的……”
“李大人。”
清越女声打断了她。李凝还未收回话音,便感到一股刺骨冷意从对面传来,他看到沈青鸾垂下来的手轻轻移动,按住桌案上横放的佩剑剑鞘上,圆润的指甲在剑鞘一端慢慢碾动。
“知道不该说。”沈青鸾道,“那就不必说。”
她墨发高拢,银冠长簪,线条锋锐的凤眸紧紧地逼视过来,乌黑眼瞳间几乎泛起猩红的杀意。唇角挟着三分笑,比怒色更使人惧怕。
在这一刻,李凝真有一种这尊凶神很有可能会不顾场合地点、只为发泄而提剑杀人的感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起身拱手,低声道:“李某,与殿下共待来日。”
窗外犹有女子银铃般的笑声,还有几许交错的谈话走动时带出的细碎声音。身影沿着窗纱隐隐约约地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