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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飞云闻言,静静凝望苏浪,不再开口,仿佛好奇对方还能说出些什么,原先气到极点,如今便慢慢平静下来,如无风的海面一般,不知底下究竟在酝酿何种风暴。
至此,苏浪心知这不是一场公平的博弈,自己能够倚靠的少之又少,于是以退为进,沉思道:这一件事,要是答应,得有条件,我们先按下再论。除此之外,你若觉得我还有价值,那就说出第二件事,或许我可以做到。
除此以外,你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价值?沈飞云怒极反笑,讥诮的神色里竟奇异地掺杂半抹柔情。
苏浪极肃穆道:我是莫听风,是圣火教的小公子,这就是最大的筹码。只有我能让圣火教改头换面,服从朝廷的命令。你也瞧见今日镇北侯与太子两方一战,不死不休,血流成河。如若你们要对我动手,对圣火教动手,死的人恐怕远远不止今日这些。
我不懂。沈飞云嗤笑一声,摇了摇头,眼中一片灰暗失望之色。
我说得这样清楚明白,苏浪不禁眉头紧锁,怎么,你还有哪里不懂,一并说出来,我为你细细讲明。
我不懂,为什么你要掺和这些事沈飞云咬牙,掷地有声,你今年也才二十年纪,怎么就不愿做个人间自在逍遥客,偏偏要一脚踏进抹不开的淤泥地。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去当朝廷的鹰犬,替人卖命,难道真贪得无厌,千金万金都满足不了你?
苏浪脸上浮现出哀戚,转瞬即逝,随后面无表情,沉默良久,终于奇怪道:
我早就如此,十几岁手执九节鞭,挥向无辜之人,用他人的鲜血作祭,这才铺出我如今的康庄坦途。好端端地,我做什么要放弃这一切荣华富贵?听了你的话,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见沈飞云面上飞起怒色,微微一顿,低下头,不管不顾地继续。
如今圣火教正当转型,此后一切都将欣欣向荣。再过十年、二十年,世人只会记得我的好处,我再做出乐善好施的模样,装个一辈子,谁还会再提我当年是杀人不眨眼的小魔头?
那你呢?沈飞云狠狠一锤桌子。
怒到极致,理智便开始钝化,再无闲暇去思考这话究竟是真是假,隐隐约约间想道,若是苏浪一辈子装成莫听风,他自己又要如何?
等话问出口,桌子猛地碎了一地,理智才逐渐回笼,苏浪说了很多混账话,但未必是他心中所想。
沈飞云深吸一口气,压抑道:这番话,你是以人的立场而言,还是以莫听风的立场而言。
苏浪却没有听懂,回道:我即是莫听风,我是不是人无妨,莫听风确是不折不扣的小魔头。
沈飞云极为不满,寒声道:有一瞬间,我真情愿当初在玉枫楼里,我下手能够再狠些,什么都不明白,叫你就此死去该多好,省了这许多麻烦。
那苏浪也真就死了。苏浪拳头握得更紧,原本止住的鲜血,再次汩汩流出。
够了。沈飞云点点头,不能再失望,我不想再和你废这些许话,你的理想抱负与我一概无关。现在,你把手伸出来。
苏浪抿了抿唇,依旧垂眸,依言将受伤的右手递了过去。
沈飞云抽出纸扇,轻轻一挥,两人之间的红木碎片纷纷散开。他收起纸扇,端着椅子上前一步,拉过苏浪的手,置于自己的膝盖上。
竹叶青的绸衫迅速被鲜血染红,膝盖处一片黏腻。
摊开掌心。沈飞云语气漠然。
苏浪果然不再挣扎,乖驯地照做,只见掌心血肉模糊,碎片扎破厚实的茧肉,鲜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
沈飞云冷笑不止,抽出纸扇中的骨刀,一粒粒替人将碎片挑出,多余地解释道:我手腕曾受过伤,剑法无法再臻化境,只好以扇为器。你内力深厚,如若不是故意自伤,这些碎片奈何不得你。无论如何,习武之人,手不能伤,这个道理,我想不必再由我来告诉你。
我当然晓得。苏浪粲然一笑,我有分寸,这些碎片不过小事,无伤大雅。
莫听风。沈飞云轻轻唤了一声,你说是喜欢我,但其实,我若是恨你,你心底才高兴,对么?
苏浪收起笑容,又不说话了。
沈飞云动作很重,以他医术之高明,本可以交苏浪少受苦楚,可他刀刀狠厉,不像是在挑出碎片,反倒像是要割断对方掌心的筋脉。
苏浪过了许久,好险才找回声音:你虽讥讽我没有价值,可却愿意为我疗伤,想来口是心非。说吧,第二件事,但凡我能做到
沈飞云打断道:第二件事,若真如你所言,圣火教改头换面后,你便直接放权,不要再替圣火教,抑或是朝廷卖命了。
苏浪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又问: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沈飞云怔了片刻,你说苏浪在你手上,你能将他还给我么?
苏浪闻言,眼中满是震惊,倏地抬头,深深望向沈飞云,胸口起伏不定。
我骗你的。沈飞云怔怔道。
苏浪眼中的亮色渐渐黯淡,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沈飞云之前已然说过,管自己去死,这刻又要放过苏浪,并且是将苏浪还给他,怎么可能是真话,果然是骗他、逗弄他。
几番博弈,输赢之势难测,到如今,可以说沈飞云胜券在握,又岂能叫苏浪成为他的把柄。
想到这里,苏浪淡淡一笑,豁然开朗道:别再出尔反尔了,第三件事究竟是什么,告诉我便是了。第二件事我愿意答应你,我会打点好一切,将全新的圣火教双手奉上。事成之后,还你一个你想要的苏浪。
我想要的苏浪?沈飞云疑惑地重复了几遍,而后忍不住暗暗笑了出来。
是了,苏浪此人最擅长表演。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怀疑,自己曾经与苏浪相处之时,对方的一言一行是发自真心,还是步步算计,表现出一个他想要的苏浪。
他想要的苏浪是什么?
他想要原原本本的苏浪,可这样的苏浪不就是眼前之人么?工于心计,善于伪装,没有本色。
好了。沈飞云挑完掌心的碎片,撕下对方的一片衣袖,耐心地将其层层包裹。
苏浪起身,不自然道:带我去见皇上,我去解蛊,此后还请你替我斡旋。
我又要如何替你斡旋?沈飞云抬头,只觉得好笑。
苏浪缓缓开口:我有太子多年来勾结圣火教的证据,从今日起,圣火教弃暗投明。我知道太子投毒,便找到解药,替皇上解开蛊毒。我若投靠,想必皇上没有拒绝的理由,何不笑纳这一份诚心?
全都依你。沈飞云只觉疲惫不堪,一番谈话下来,竟比之前所有奔波担惊都要厉害,耗费他所有心力。
说完,他起身走到门口,弯腰拾起银冠,揣进袖中,款步而出。
走到正殿长廊,石莉萍瞥了他们一眼,淡淡道:圣火教小公子,许久不见。
苏浪未曾见过石莉萍,不知她与莫听风有何过节,只是沈家与圣火教有仇,于是点了点头算作回应,并不多说,站到沈飞云身后。
石莉萍笑了笑:你放心,上次没有杀你,如今也不会杀你,只是回去敬告你父亲莫无涯,别再东躲西藏,我们多少都已收到他的消息,前尘旧事总得算清。
好。苏浪小心应答。
石莉萍打伞,招了招手,唤道:沈二,同我回家,一切都已了结。
沈飞云心知,石莉萍口中的了结,单单指的是沈照安然无恙,她不能亲眼见到伴侣活着,总不能放心。但这件事在他这里,还远远没有了结。
你先回,我去一趟长生殿。沈飞云叹息道。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第33章
石莉萍并不过问,只是点头道:那我也不走,一同。
于是沈飞云钻入母亲的伞里,走到明德殿下,回首,只见苏浪立于高阶之上,脸上一派天真和气,缓缓撑开他制的那把油纸伞。
瞧什么?石莉萍瞥了他一眼,莫听风此人心思深沉,你不要多同他谈话,免得被骗。我上次原本打算杀他,最后听了他的话,也忍不住心软,放了他一条生路。
言外之意,更何况是你。
沈飞云客气恭谨道:多谢母亲教诲。
两人越走越快,既不情愿踩着血水,便直接运起轻功,朝西处的长生殿而去。
宫门外重兵把守,是沈照的人,他们见了石莉萍,脸上为难,终究一字不发,放人进去。
殿外跪了一批太监宫女,皆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惟恐灾祸蔓及自身。
走到殿门外,石莉萍冷淡道:你进去吧,我不愿跪人。说完,果然停在原地,不迈半步,却仍然撑着伞,转身惆怅望天。
沈飞云和苏浪进门,里面又是跪了一大批人,简亦恪赫然在列。
关门。有人吩咐道。
沈飞云朝那人看去,发觉是一名太监,他昨夜并没有看见此人,此刻却出现,看来应当是皇帝的人没错。
你来了。皇帝艰难地转过头,双目浑浊,里面密布血丝,你果然没有辜负咳咳辜负我的嘱托
沈飞云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已喂过蕴灵丹,皇帝好不容易苏醒,照理说此刻纵然不精神矍铄,也不该是这幅苟延残喘的样子。
走。沈飞云轻声道,引着苏浪绕过众人,行至榻前,有人已找到一点金合蛊,只等为伯父治疗。
是谁?皇帝咳嗽两下,声音里混着痰一般,浑浊的目光掠过沈飞云,徐徐落到苏浪身上。
苏浪含着笑意,走到榻前蹲下,凑到皇帝枕前,耳语道:我是圣火教的莫听风。
我知道。皇帝说完,紧紧盯着苏浪。
圣火教之所以能够横行无忌,是因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子与莫听风这些手段怎能瞒天过海。说到底,他只是将圣火教看做蓄养的牲畜,待到时机成熟狠狠宰割,没想到养虎成患,自食其果。
苏浪迎着目光,不卑不亢道:如今只有我可以救你,但请你不要铲除圣火教。
皇帝默然不语,只静静凝视苏浪,脸上丘壑纵横,仿佛在讥诮,显得苏浪不自量力起来。
苏浪依旧十分平静:你要是两年前铲除圣火教,或许还能不费太多兵马。如今圣火教已成顽疾,不举全国兵力,恐怕只是空谈。我此次并非想要来你这里讨要好处,只是想同你说,我愿归顺。
继继续。皇帝终于起了几分兴趣,你行事狠厉,原当你是咳咳,空有武力的暴|徒,如今看来有几分本事咳咳
除却东南与长安,其余地方圣火教的店铺随处可见。苏浪缓缓道,七十年前,武帝将盐铁纳入官营,所求不过钱之一字。圣火教经商能力之强,范围之大,再无商人能与之抗衡。如今商铺三十税一,我愿二十税一,从此归顺朝廷,绝无欺凌鱼肉百姓之事。
好似可行。皇帝听完,点点头,模棱两可。
他们两人说话虽轻,但以沈飞云的耳力,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他愈发讶异,苏浪谈话间,俨然对经商一事很是熟悉,看来流岫城早就觊觎圣火教的富裕,不然何以如此清楚。
苏浪再接再厉:圣火教自知光靠欺压无法长久,去年便开始谋求生路,今年过渡平顺,明年必然只是经商,绝不牵涉庙堂之高,但求苟全于世。
自然可以答应。皇帝终于松口,你先给出诚意,将我身上的蛊毒解开。
沈飞云垂眸,看着苏浪笔直的脊背,与衣领里若隐若现一圈的瘀痕,颇有些神游天外,心不在焉。
他忍不住感慨,与虎谋皮确乎是难事,谁知道皇帝这一刻答应的事,下一瞬会否反悔。
谁又能知道皇帝心中想的是什么,是得意圣火教的归顺,庆幸蛊毒得以解开,还是怀疑莫听风联合简亦恪下毒,此刻又用解药来交换条件。
苏浪却并不犹豫,回头道:帮忙解一下蛊毒。
将合蛊给我。沈飞云语气平淡,说话间,蹲在苏浪身侧。
苏浪抽出发簪,用奇巧的方式打开,从簪尾取出一粒金色的蛊虫,这原本是两只情蛊,如今合二为一,看上去竟然是一朵秋芙蓉。
一点金,又名秋芙蓉。沈飞云微微一笑,是两只能够开花的蛊虫,原本性情温和,并不害人,只是为人所用,便成了能够牵制人心的剧毒。
说话的同时,他接过那一粒小小的秋芙蓉,伸到皇帝嘴边,轻声道:张嘴。
而后,取出钢刀划开食指,鲜血滴落在秋芙蓉之上,霎时间,芙蓉绽开,花瓣由金变白,花中掉出一颗细微的种子,落在皇帝口中。
沈飞云扯开被子,果然看到皇帝胸口胀起,于是拉开对方的衣衫,在胸口轻轻刺了一下。一点血迹漫出,伴随着鲜血而来的,是一只黑红的爪子,形状很像沈飞云手中的那柄钢刀,细长锐利。
沈飞云探到莫听风手边,撕下布条,将布条结成一个圈,套住噬心蛊的爪子。布条收拢后,他运起内力,用力一拔,将蛊虫从胸口扯出。
谁能给我个盒子?他起身,手中拎着一只淌血的怪虫。
李总管立即起身,很快带来一个雕工精致的木盒。
沈飞云将子蛊放入木盒之后,问:蛊虫是留在这里,还是我带回去处理?
留下。皇帝呕出一口黑血,慢慢恢复精力,撑着手肘从床上坐起。
沈飞云点点头,将木盒递给李总管。至此,他发觉,自己已经没有用场,只好拉起苏浪,将人带到后面,静观事态发展。
怎么?苏浪蹙眉,沈飞云拉开躲到后面,难道是觉得皇帝会出尔反尔,过河拆桥?
沈飞云摇了摇头,食指竖起,搭在唇上,示意苏浪噤声。
苏浪心中一凛,不再说话,顺着对方的目光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