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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烟敛袖持锺为文婕妤斟茶,她在诸女中身份最高,这样做来,文婕妤受宠若惊。薄烟放下方锺,又轻笑道:“婕妤莫要费心了,我看呀,殿下贵人多事,诸位妹妹的名字,他定是记不住的。”

顾渊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薄烟这样自作主张的说话,但却又偏偏被戳中,自己很是尴尬。文婕妤看了他一眼,笑道:“一来二去便熟悉了,有什么好担心?”

薄烟笑道:“话是如此,只愿殿下不要嫌我们聒噪呢!”

这两人一来一去地配合着说话,顾渊听得好不耐烦。又有几个少女看见他一人无话,缠上前来与他攀谈,一个说帝都风俗,一个说闾里见闻,叽叽喳喳,当真是聒噪得可以。这些又毕竟是宗室女子,顾渊不能像对待下人那般疾言厉色,表情已是渐转不悦。

阿暖便从不多话。

那几个少女偏生没什么眼色,兀自说得更欢,还缠着顾渊要带他去看北郊春日的桃花。顾渊漫然喏喏,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眼见外面天色阴沉将要落雨,便立即起身说自己还有课业未做,需赶回玉堂殿去了。

文婕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是薄待诏布置的课业么?”

顾渊硬着头皮回答:“正是。”

文婕妤摆了摆手,“那便去吧——你少待,我命人给你拿柄伞去。”

顾渊却实在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无妨的,车已备好了。”径自离去。

走出大门,天边浓云低压,令整个长安城的空气都窒闷无比,顾渊却长长舒了口气。在殿外等候的孙小言不知去了哪里,这小孩顽劣,他懒得理会,径自上车往玉堂殿行去。

他在建章宫外的凤阙边下车,未几,雨滴子便从那密密匝匝的云层缝隙间挤了出来,好像老妇眨了无数次眼,终于落下了几滴无人爱看的泪水。雨势开始还小,顾渊行走无忌,到得后来雨脚渐密,伴着深冬的风,一根根都似细针扎在脸上,生生作痛。他抬袖提裾,步伐加快,急急往玉堂殿去,耳畔的杂音全部都消失了,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

蓦然间——

风雨静止了。

他抬起目光,看见薄暖站在自己身前,手中撑着伞,踮着脚尖遮住了他的头顶。他的世界有一瞬间的死寂,而后慢慢鲜活过来了,他听见雨脚砸在伞面上的坚决声音,好像要将他们的这一方小小天地砸穿。他又听见杉柏在风雨中哗哗作响的狂悖声音,杂乱无章,摧枯拉朽,他莫名就感到恐惧了——

他,梁王,无法无天,无君无父,而在这一刹那,竟然感到了恐惧。他不由望入了她的眼睛里,那一层雾气映着雨水,仿佛反射出千百种颜色,他想在其中找出他自己渺小的影子,却又被她给藏匿去了。

“你在这里等我?”他的嘴角不自禁上扬,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等多久了?”

“殿下。”她没有回答他,却轻声说,“怎么不撑伞呢?”

她明明记得他最是好洁,平素衣角都不肯沾地的人物,怎么自她离开之后,翻墙不论,淋雨不论,竟这样不修边幅了呢?

他没有做声,只伸手接过了她的伞,与她一同往前走。

这是在建章宫中,路上宫婢见到梁王一列列地跪了下去,她有些难堪,每每要侧身避礼。他却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是广元侯的嫡女。”他沉声道,“她们跪你是应该的。”

她沉默。她只能感觉到他的手压在她削瘦的肩上,热度便自那个地方火一般直直烧到了五脏六腑,她极力与这一团火作斗争,根本再无暇去顾及其他了。

他终于收回了手。

火焰刹那被雨水浇熄了。

他们走到了太液池边,看着雨水一滴滴打入池中,溅起一圈圈涟漪,好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因着主人心情的烦躁而不住地揉着布料。他望向那三座仙山,静静地道:“阿暖为何来此?”

这句话终究是要问的。她静静回答:“阿暖是来向殿下道谢的。”

“道谢?”

“殿下上回让仲将军帮护阿暖,这回又给阿暖送来名贵大玉。”她说,遽然话锋一转,“今日天降大雨,想来阿暖的道谢是不错的。”

他失笑,“这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他的眼睛,端端正正地道:“殿下心系朝堂,长星乃现;心存百姓,甘霖乃降。去冬雪灾,今冬大旱,此刻却普降甘霖,皇天共沐,阿暖恭喜殿下,天命所归!”

末句掷地有声,他凝视着她的容颜,他想——

就是这样的女子。

就是这样的女子,狡黠善变,心思深晦,每一步棋、每一句话都出他意料之外。

就是这样的女子,才能让他记住,死死地记住!

他剑眉冷挑,冷锐地开口。

“你求的是什么?”

这大约是他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吧?

“我……”她却半晌没有答话。

她……她为什么要来道谢,为什么要来示好?她对他说她已经明了了他的野心,她对他说她期待他能成为一代伟大的帝王——可是,她求的是什么呢?

他的心中缓慢地浮起某种渴望。这渴望有些自私无耻,但却正因了那自私无耻而令他全身血液都振奋了起来——

她如果想入宫,她如果想嫁给他,她如果想……

他紧紧地盯着她在雨中微显苍白的面容,好像能从那上面找到他要的答案一般。

终于,她慢慢地说:“如果阿暖能帮到殿下……阿暖只想求殿下一件事情。”

“你说。”他紧张地控制着自己的声线。

“阿暖求殿下,彻查当年陆氏谋反案。”

她的容颜、她的声音、她的一切,就在这句话说出的一刹那,离他远去了。

陆氏……陆皇后……孝愍太子……小陆夫人……广元侯……

母亲方才欢悦的带笑的面容忽然在雨中浮现了,她只是奉命搬回了未央宫,便能开怀若此,好像全不在乎十年前她是如何被人设计冤枉……

陆氏族灭后不久,皇帝便一口咬定是文婕妤阴谋嫁祸,定要将她和顾渊赶出宫去,乃至下掖庭狱论罪。而如今薄暖旧事重提,难道是要再将他和他母亲彻查一遍吗?!

她压抑着呼吸等待他的反应,而他竟没有发怒。

眸光中的失望和痛苦被泼天漫地的雨水所覆盖,他沉默地转过了身去,袖中的手掌已紧握成拳。

“——殿下!殿下!”

☆、第23章 自我致寇

雨声中陡然破空响起尖叫声,顾渊回身一望,竟是孙小言在几名侍卫和宦官的挟持下远远而来,朝他大声哭喊着。

顾渊冷冷地道:“诸位何人,敢在建章宫拿人?”

“回殿下,”领头的那个内侍虚行一礼,不卑不亢地道,“奴婢是昭阳殿的从人,今日三皇子突然染病,梅婕妤命奴婢查探,却见这位小内官在昭阳殿后厨鬼鬼祟祟。一问得知他是殿下的谒者,婕妤命奴婢先来知会殿下一声,再将他拿去掖庭狱审问。”

一听“掖庭狱”三字,孙小言哭得更厉害了,“殿下,殿下小的是冤枉的啊!小的本来一直在增成殿门口等候殿下,后来看要落雨,便想去偏殿借伞,小的根本连昭阳殿的门都摸不着啊!”

“三皇子病了?”顾渊却根本不拿正眼看他,“孤去看看。”言罢便往外走,内侍连忙给他撑起明黄大伞。

孙小言突然叫道:“阿暖!阿暖救救我!”

薄暖心中着急,就算孙小言是冤枉的,他这样大呼小叫,也是弄巧成拙。她抢上前几步:“殿下!殿下请慎行!”

“哦?”他回过头来,语带嘲讽,“女郎又有何说道?”

“阿暖以为殿下当带几名建章宫的太医过去。”她低声道,“此外……派人去趟增成殿。”

他笑了,双目一时灿灿若星辉,“你就这么相信孤?”

她一怔。

难道皇三子染病真的与他有关系?

她确实是一开始就认定了有人嫁祸于他,才……

忽然明白了他在笑些什么,她的脸在冷风急雨中冻得通红。他复笑道:“孤反问一句,你便又不信孤了,是不是?”

“奴婢不敢!”她忙道。

一时情急,“奴婢”二字又脱了口。他哈哈大笑,似乎心情十分愉悦,拂袖离去。

昭阳殿里已乱成一团。与昭阳殿相距较近的数殿妃嫔都遣人来问候打探,一时间前殿里衣香鬓影扰攘不绝。顾渊皱了皱眉,正欲入而不入,有内侍自侧殿绕来延请道:“殿下,陛下和婕妤请您移玉后殿,并请孙谒者一同过去。”

昭阳殿后殿不同前殿,此时气氛凝重,只有寥寥数人。皇三子顾泽小小的身子蜷在梁帷之后的金丝小床上,顾渊看不清晰。梅婕妤站在床边低低哀泣,两名太医丞在里间请脉,皇帝则在隔间之外伛偻着身子焦躁地踱着步,看见顾渊走入,眉头重重一拧:“你来了。”

顾渊点点头,忽发觉皇帝比上次见面时老了许多,鬓边竟有白发飘萧。他转过头去,关切地问:“泽弟情况如何?儿臣特带了建章宫的几名娴熟太医——”

皇帝咳嗽两声,便截断了他所有想说的话。“孙谒者!”

孙小言吓了一跳,抖抖索索地上前来,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威严地伸起手,指了指旁边的几名宫婢,“她们都说在昭阳殿后厨见到你动了皇三子的午粥,你有何解释?”

“小的没有动过啊!”孙小言涕泪横流,赌咒发誓,“小的此刻还是第一回来昭阳殿,后厨在哪边小的都不知道啊!小的分明一直在增成殿等候梁王殿下——”

“你胡说!”一名宫婢柳眉倒竖,挺身而出,“分明就是在后厨抓到你的,你还抵赖!”

“而况你若一直在等候梁王殿下,怎的梁王都回建章宫了,你还没有回去?”另一人接口道。

顾渊眸光一凛,强奴欺主,竟将他也骂了进去。他道:“父皇,儿臣倒有一个办法。”

皇帝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

“孙谒者既说他在增成殿,那不妨叫上增成殿的人来,看有没有冤枉了他。”顾渊冷冰冰地道。

皇帝揉了揉太阳穴,“增成殿的人,难道不会互相串联?”

顾渊神色一沉,几乎要对着父君发怒的当口,一个曼妙人影施施然提着裙裾走入,身后还跟着数名随从——

薄烟的目光在顾渊脸上从容地滑过一圈,掩唇轻笑道:“臣女薄烟,原在增成殿游憩,文婕妤听闻皇三子有恙,恰好我学过一些岐黄之术,婕妤便让我来相助一二。”说罢不明就里地睁目环视一周,“现下皇三子情况如何了?”

里间的梅婕妤忽然惊急地叫了起来:“阿泽!阿泽!赵太医,阿泽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表情耸动,立刻迈步直入。薄烟亦随了进去。

刹那间,偌大的后殿里,除却那些泥塑木雕般的侍卫,便只剩了顾渊和孙小言主仆两个。

孙小言懵懵懂懂地看着他,话音糯糯,还是孩童的声气:“殿下,小的真是冤枉的。”

顾渊瞥了他一眼,“孤知道。”

孙小言朝他走了几步,又怯怯地停住了。

“殿下,小的不想去掖庭狱。”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好像这样就不会让顾渊听见了一样。

顾渊道:“你去过掖庭狱吗?”

孙小言害怕地摇了摇头,“没有。但小的听说掖庭狱是很可怕的……”

“是的。”顾渊点了点头,重复道,“掖庭狱是很可怕的。”

金钩褰卷的帷幄之后,皇帝、婕妤、宫人、女郎,细碎的声音混成一片,而在这一片嘈杂之中,他却仿佛能听见那个幼弱的孩子危浅的呼吸。

这个阿弟于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自顾泽出生到现在,他约莫没见过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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