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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地一声,奏简被摔在地上,顾渊脸色绷得死紧,再不言语,径往内殿走去。孙小言心惊胆战地拾起那份奏简,略扫了几眼,便是急得跺脚:怪不得陛下今日不在宜言殿歇了,原来是梁太后请求送女人进宫,结果还不是遂了太皇太后的意!

正思量间,却见一个宫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孙小言斥道:“做什么赶这么急,发丧么!”

“孙常侍!”寒儿一脸急色来拉他的袖子,“不知道陛下和婕妤出什么事了?婕妤受了寒又受了气,这会子都给撂躺下了!”

孙小言眼皮骤然一跳,“什么出事不出事,不要乱说话!”

皇帝一日需沐浴两次,且不喜旁人伺候。孙小言走到门外,实在是怀揣着杀头的胆子来传这句话:“陛下,宜言殿来人了。”

没有人应答。

孙小言鼓起劲头再道:“陛下,是薄婕妤身边的寒儿,来报说婕妤病了。”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大约是秋凉不慎,婕妤这回可病得突然……”

“嘎吱”一声,门扇打开,皇帝的素白绸子里衣外只披了一件玄黑龙袍,长发湿漉漉地散在肩上,剑眉冷漠,“朕去看看。”

“小的这就去备车!”

“不必了。”顾渊拢了拢衣襟,眸光淡淡,“朕一个人,走着去。”

☆、第50章 风雨如晦

孙小言一怔,“外边落雨……陛下!”他连忙赶着追了出去,递上一把伞,“陛下一定要去,还请陛下带上这柄伞去,别着了秋凉!”

雨影凄迷,顾渊略略侧身,看着那把伞,眸中却倏忽闪过一丝酸楚,“孙小言,朕这样走着去,会不会又给她过了寒气?”

孙小言愣了愣,一晌才反应过来皇帝话中的“她”是谁,“陛下是九五之尊,至阳之体,该能压得下寒气,怎么会过寒气给婕妤?”

顾渊拿过他手中的伞,清淡地笑了笑,“这世上谁误了谁,谁说得准呢。”

他撑开竹伞,举步而去,背影渐渐氤氲在迷蒙厮缠的风雨之中,玄黑的衣宛如天边沉默的云。孙小言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第一次感觉到一种不合时宜的哀伤。

秋暮的雨脚斜飞,他纵是撑着黄伞,也被泼湿了半身。走到宜言殿外,他已忍不住想,下回要让阿暖搬到昭阳殿去,宣室殿到昭阳殿是有复道的……啧,再不然就直接给修一条复道到宜言殿,只是怕那些老臣又要上奏本,谏他宫室奢侈……他是商纣王倒也无所谓,不能让她被骂成妲己之流,好歹,好歹她也是个七窍玲珑的比干啊……

思绪纷纷然乱如麻,倒好像回到了寻常无事的时候,他穷开心,就爱拿她打比方。往昔欢惬,何曾想过有一日她会反过来给他讲故事,将他比作了那人人皆可得之的楚弓?她难道一点也不嫉妒?一点也不怨恨?他若真的走失了,她难道真的不会去找他,她难道不会说,他就是她的,永远是她的,谁也不能把他从她身边抢走?

宜言殿外的郎卫已看到了孤身前来的皇帝,惊疑之下肃容行礼,寒儿连忙抢将出来,大呼小叫道:“陛下这是要折煞奴婢们啊!快快请进来!这边已倒了一个,陛下切莫再染了寒去啊!”

顾渊皱眉,冷叱:“什么叫倒了一个,仔细着说话!”

寒儿抹袖子哭道:“天可怜见,我们婕妤真真是望天直直地倒下去的,陛下您去看看,您看看就知道了!”

顾渊心头焦灼,又不愿再对薄暖的侍婢发作,迈步长驱直入,寝殿里已跪了几名太医,雕床之侧还有一人长身玉立,正低身问太医:“到底如何了?”

顾渊一怔,那人亦转过头来看着他,片刻之后,方行了个冷冷淡淡的礼。

“臣薄昳请陛下安,陛下长生无极。”

薄昳行礼完毕,再不看他,又去吩咐下人拿药。顾渊一步步走上前,缓缓地道:“薄侍中到得早。”

薄昳顿了顿,“臣本在内廷,忽见此处奴婢慌张奔走,稍一询问,便赶来探视。臣本未料到陛下也会前来。”

薄家人说话都很有特色,锋芒敛着,只露出一星半点刺人的光;但饶是那一寸光,也将顾渊刺中了,他咬了咬牙,“朕听闻婕妤病了,自然要来看看。”

说罢他便要上前,薄昳却伸手一拦,“陛下谨慎,此间阴气重,陛下方淋了雨,不如先去更衣。”

顾渊的目光越过他的宽袖,望向床上那闭目昏迷的人,凌乱的发,苍白的脸,淡无血色的唇,他想自己此刻的形貌比她大约也好不到哪去。他将目光又移回薄昳端正的脸上,“你随朕过来。”

暖阁之中,烧起炉火,煮起清淡的果子酒。宜言殿的宫婢展开围屏,顾渊在屏后换了一身素净的青衣白裳,散开略湿的长发走了出来,站在小红炉之前,微微一笑,“朕要修明堂,没有钱。”

薄昳一怔。他没有想到皇帝叫他来,不谈薄暖,却先谈国事。“赋税钱银的事情,陛下当去问问大司农……”他斟酌着措辞。

“赋税之大忌,为尽取于农。”顾渊抬袖挽起酒壶,薄昳连忙起身去接,他却不让,生生让薄昳受了这杯御手亲斟的酒,“朕想让你们都拿些钱出来,还有那些富商巨贾,大靖朝开国三百年,他们恐怕都养得膘肥体壮了吧?拿点小钱,不妨事。”

薄昳静了片刻,“臣回去便拟奏。”

顾渊为自己斟满一杯酒,执杯晃了晃,“朕命你留待宫掖,以备应对,看你每回当值也算是很勤恳,怎么出了大事,却也不告诉朕?”

薄昳垂眸沉吟,“陛下说的大事,可是今日薄婕妤的病情?”

“否。”顾渊摇了摇头,“朕是说梁太后的奏本,为何叫长信殿风闻了去?”

薄昳一听大惊,起身便跪了下去,“陛下是在怀疑臣向长信殿通报消息?”

顾渊将耳杯轻轻一侧,酒水汩汩都流入炉膛,一阵咝咝声响过后,烟焰烬灭,明明是重楼殿阁,却好像被楼外的雨都浸透了,寒气渗入这漫卷的重帘里来,“梁太后昨日给朕上疏,劝朕选采女,扩后宫;今日朕去长信殿,太皇太后便马不停蹄册了六七个美人;朕再转个身,薄婕妤就生病了。”

薄昳听着听着,冷汗已跌落下来。

“你姓薄,你妹妹也姓薄。”顾渊站起来,拍了拍衣上的炉灰,“你猜在太皇太后的眼里,你们二人,谁更重要?”

薄昳没有说话。

顾渊懒懒地笑了,“告诉你吧,是你妹妹更重要。因为,她还可以生儿子。”

薄昳一咬牙,“陛下会赐她皇嗣么?”

顾渊顿了顿,侧过身,俯下来,明亮的瞳仁里跳跃着窗外的雨光,“只有她,只有她能怀朕的皇嗣。其他女人,想都不要想!”

薄昳竟然也冷笑了一声,“既是如此,那便祝陛下如愿以偿!”

“你便将朕的原话报还太皇太后。”顾渊注视着他,一字字道,“他薄家沸反盈天,朕都由他去了;但阿暖是朕的女人,不是薄家的傀儡。”

薄昳走了很久了,顾渊才慢慢直起身,窗外的风雨震得他头脑发麻,他抿了抿唇,干燥得厉害,于是又斟了一杯酒,仰首饮尽。

酒是好物,能让锐痛的感觉变得模糊,让清晰的记忆变得朦胧,让寒冷、疲劳、惆怅都被驱散,而只剩下轻烟一样熏熏然的舒适,舒适得令他以为自己有能力做一切事,有能力为她做一切事。

可是那一卷青纱的帘子就在眼前了,他竟不敢抬手去揭。

来时的路上他想了许多种可能。她不是孱弱的身子,怎可能毫无预兆直接病倒?多半是在长信殿里发生了什么,他却不知道。他听见太医和侍婢们来回走动的声音,他听见药汤在方鼎中轻沸的声音,忽然有人将眼前那一方静止了很久的帘子掀开了:

“陛下,婕妤醒了。”

皇帝如一阵风般从寒儿身边掠了过去。

薄暖半坐起身,倚靠着床栏,脸色仍是死寂的苍白,声音极慢、极轻:“妾向陛下请安。”

顾渊皱眉,却没有如惯常地苛责她,上前了两步,在地心停住,“朕……我刚才,吵到你了?”

想了半天,却想出这样一个蹩脚的开头。他有些懊恼,想即刻就上去抓她的手,抱她,吻她,可是心里却犯着别扭,好像一向善骑的人却被马儿颠了脚,从此再不敢碰缰绳,那样地惶恐。

薄暖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妾方将醒来,累陛下挂念了。”

他轻声道:“好端端地,怎么会晕倒呢?”

薄暖不说话了。

顾渊静了静,扬声道:“太医!”

太医丞连忙在外间奏道:“禀陛下,婕妤大约是误食了什么……什么寒性的东西,加上淋了些雨,而且今日……今日正是婕妤的信期,所以……”

“行了行了!”顾渊听得耳根微红,连连摆手催他退下。又转向薄暖,伊的脸色也有些不自然,“你在那边吃了什么?”

薄暖轻轻咬着下唇,侧头对着墙壁,不答话。

寒儿端着一碗红枣汤进来,顾渊不由分说地接过,“都下去!”寒儿吓了一跳,连忙带同众人都退下,一时间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和风动重帘的哗哗之响。

☆、第51章 意惹情牵

顾渊在薄暖床边席上坐下,将银勺拌了拌深红的汤,“张口。”他凝了声气,摆出一副帝王的架子来。他已发现自己疾言厉色反而能让她听话。

薄暖果然微微张口,他舀了一匙满满当当的汤水便往她口中送,滚烫,呛得她不能入喉,好不容易吞了,竟连连咳嗽起来。他一下慌了神,将汤碗一放,迭声问:“如何了?”

薄暖皱着眉道:“烫。”

这一字软糯,倒像带了三分撒娇的意味,黏黏腻腻地缠进了顾渊的心里去。顾渊再也摆不出脸色,“我吹吹。”

他是天潢贵胄,何曾做过这种服侍人的活计,便连喂汤之前要先吹吹凉都不省得。这回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反而再不退缩,小心地将汤水吹了三四道,才将一小勺送至她口边。薄暖安安静静地咽下了,终于抬起眼来看着他,他的眸光仿佛被雨洗过一般地湛亮,倒映出她一个人微渺的肉身。看她一口一口乖乖地喝完,他也颇得意似的,将碗放下,便是盯着她看。

她低声道:“有什么好看的。”

“你脸上沾了汤汁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左颊,她立刻伸手去揩,“不对不对,下面一点——不对,往右些——”他突然伸一根手指轻佻地划过了她的脸,笑道:“这下干净了。”

他的手指冰凉,仿佛还染着屋外风雨的寒气,令她些微一战,半晌才羞红了脸,慢慢道:“陛下今晚……在这里歇么?”

同样的句子,微妙地换了一种问法。他的心蓦然一动,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你希望我在这里歇么?”

她抿了抿唇,有些不耐,“你爱歇不歇。”

他失笑,上前搂住了她,一下下轻拍她的背,“傻子,我不在这里歇,还去哪里歇?”

“宣室啊……”她被他圈在怀中,脸都埋在他胸前,声音有些闷闷的,“又或者……增成殿那边,今日太皇太后说,要让她们住到那些屋子里去。”

顾渊顿了顿,“我不会去的。”

话音坚硬,隐约带了执拗,她漫然一笑。

他忽然扳起她的脸,迫得她与自己对视,“你不信我?”

她避开他的目光,“妾不敢。”

他突然将她从床上拽了出来,脱下自己外袍给她披上,她惊道:“做什么?”

“过来。”他冷冷地道,当先走了出去。她迟疑一会,终是拖着略微虚浮的脚步跟上了他,走到宜言殿风雨飘萧的小阁上,他伸手一指前方恢弘层叠的殿宇:“那是什么?”

她努力辨了辨,山川风雨夕,天光隐,花木残,那一座座宫殿都很相似,都似一个个巨大的笼子——“承明殿。”

“承明殿后边。”

她微惊,“椒房殿。”

那是中宫皇后所居的宫殿。巍峨持重,与承明、宣室等帝王殿宇遥相对望,正是母仪天下的气度。

“不错。”他转过身来凝视着她,夜幕缓缓地披了下来,雨声依然急骤如奔马,他的呼吸有些不安的急促,“朕不能承诺让你住进椒房殿……”

他的眼帘微微垂着,话里散碎着风雨声,天光云影皆黯灭,浅薄的夜色覆在苍穹之上,他一身白衣随风而振,瘦削的骨殖仿佛即刻就要离地飞去——

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袖子,仿佛依赖着他的一只小狸儿。

“但朕可以承诺你,”他垂眸凝注着她,话音低沉,“除你之外,绝没有其他女人能够住进椒房殿。”

她怔了一怔,而后便是错乱地摇头,“不,不,我不是……”说着说着泪珠竟然成串地跌了下来,“我不是一定要做皇后……”

“阿暖!”他扶住她的肩,定声道,“你信不信我?”

她捂着口低泣,“我信你……”

江山如此辽阔,他突然间以帝王的姿态向她宣称了一生一世。哗啦啦的雨水沿着挑角飞檐砸落下去,前前后后,东西南北,九重宫阙,千门万户,都是巨大的囚笼,他在囚笼之中抱紧了她,低低地问她:“阿暖,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她呆了呆,血液在刹那间沸腾又在刹那间冷却,颤着声音道:“你……你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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