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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齐王约魏王会于徐州,大王与会,在下也有幸在场。大王可知齐王为何约魏王于徐州、齐魏二王又为何不欢而散吗?”
宋偃摇头。
“为大王你。”
“哦?”宋偃吃惊不小。
“与齐王相约的是在下。”陈轸娓娓道来,“当其时,魏王西败于秦,复仇心切,向齐公求援,齐公提出援助可以,但魏王也须尊齐为王。在下快马奏报魏王,魏王应下了。齐王约魏王相会于徐州,会前要魏王许齐彭城,魏王不想让大王割地,特约大王也赴会。齐王见大王赴会,晓得是魏王不肯,这才恼羞成怒,在会上百般羞辱魏王,不想却被魏国大败于黄池。”
这些话虽是陈轸的杜撰,宋偃却是深信不疑,因他太知道齐王所想了。
“之后是楚国。”陈轸侃侃接道,“黄池战后,在下与庞涓有些私人恩怨,离魏赴秦。一年之后,昭阳率大军直趋彭城。齐会徐州谋大王是暗,楚攻彭城欺大王是明。魏王再度出兵,使庞涓战楚,灭楚卒六万,逼楚退兵,大王方才躲过一难。”
“是哩,是哩。”宋偃感慨万千,“真没想到魏王如此仗义。”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大王若说魏王仗义,就是不知魏王了。魏王两番为大王开战,皆非出于仗义,而是他想独得宋地啊!”
“是哩!”宋偃赞叹一句,拱手,“特使所言,句句在理,字字入心哪!”
“谢大王厚爱!”陈轸拱手回礼,“就轸所悟,方今天下唯势唯力,唯名唯利,强者谋王业,弱者存社稷,谁扯什么仁义道德、礼乐公理,谁就是个骗子。谁信这些陈词滥调,谁就是个傻子!”
“是哩,是哩!”宋偃越发感慨,连声重复。
“既然是哩,敢问大王,晓得陈轸此来何意了吧?”陈轸盯住宋偃。
“教寡人识时务。”宋偃应道。
“教字不敢。”陈轸拱手,“轸只想问问大王,楚得襄陵八邑,大王有何慨叹?”
“嘿,”宋偃苦笑一声,“寡人无能,无论是魏是楚,襄陵落谁手中都是一样啊!”
“大王圣明!”陈轸缓缓说道,“方今乱世,一如方才轸所禀明,大王之所以据膏腴而存社稷,历惊数次却无大险,正在于齐、楚、魏三个大国相互掣肘。有楚人在,魏不敢动;有魏人在,齐不敢动;有齐人在,楚也不敢造次。”
“是哩。”宋偃承认。
“只是,这些都是昨日之势,随风散去了。”
“哦?”宋偃倾身,“请特使详解!”
陈轸压低声音:“在庞涓自刎于马陵之后,魏国的好日子就算是到头了,大王该当另寻背依。”
“特使之意是……楚国?”
“大王圣明!”陈轸竖起拇指。
“可……庞涓虽死,魏国还有张仪呢!”
“敢问大王,张仪在楚时,是被何人下入大牢?”
“昭阳!”
“正是。世上万物相生相克,昭阳的克手是庞涓,庞涓的克手是孙膑,孙膑的克手是张仪,张仪的克手则是昭阳!”
“咦,昭阳连庞涓都克不过,难道能克过孙膑?”
“克不过。不过,昭阳能克过孙膑的克手张仪,他还在魏国呢!”
“张仪不会打仗,对手当是苏秦才是,他怎么能克得了孙膑呢?”宋偃让他搅糊涂了。
“大王,”陈轸压低声音,“晓得田忌是怎么出走、孙膑是怎么死的事吗?”
“晓得呀,让邹忌害的,事儿闹得大呢!”
“完全不是,是让张仪害的!”
宋偃震惊,良久,倾身:“宋当何去何从,请特使教偃!”
“与楚结盟!”陈轸咬字很重。
“寡人谨听特使!”宋偃拱手。
轻松搞定宋偃,让宋王签过睦邻约书,陈轸志得意满,哼着小曲儿返回襄陵。
车行十里许,陈轸心头猛地闪过惠施,闪过惠王,不由得打个激灵。无论如何,魏国是他打拼十几年的地方。由门客到大夫到上大夫再到上卿,他陈轸一步一个脚印,在人才济济、宗亲盘根错节的魏国朝堂凭空打下一席之地,差一点儿坐到相位上,不想所有努力竟于一夜之间让一个裁缝的儿子搅黄了。十几年熬下来,庞涓死了,他陈轸也不再年轻,但憋闷的这口气委实不吐不快。若能在这个当口赶走张仪,重返魏国,从跌倒的地方再爬起来,他陈轸此生才算完美。再说,此事不是没有可能。魏王老了,太子没了,未来承统的极有可能是魏嗣。陈轸与魏申对不上眼,但搞定魏嗣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然而,就眼下情势,若以一己之力赶走张仪,难度实在太大。张仪背后是强大的秦国,而魏王老迈昏聩不说,也实在成个孤家寡人了。庞涓、太子皆死,白虎出走,朱威告假,魏王身边除毗人之外再无信臣,在这多事之秋,四邻皆敌,怕就更加离不开张仪了。
惠王因庞涓而对陈轸起下隔膜,一时半晌解说不得,但惠施不同。魏王对惠施信任有加,若无张仪搅局,他是绝对不会放弃惠施的。
陈轸打问路人,得知惠施住在蒙邑,吩咐御手掉转车头,拐往蒙邑。
惠施的宅子坐落于蒙邑城区,虽然有些年头,但经过惠施几番修缮,也算有些看相。
陈轸赶到时,惠施的院门外面停着一辆辎车,车上搁着一只箩筐,箩筐里装着好几种食物,有大饼、腊肉等熟食,筐边卧着一只大鹅,腿被拴着,伸长脖子、瞪着圆眼盯住陈轸,呱呱直叫,似是在求他解救。
陈轸正在与它对眼,惠施走出院子,顺手关上院门。
陈轸跳下马车,进前一步,拱手:“先生,别来无恙乎!”
惠施打个惊怔:“嗬,是陈上卿呀,真正是没想到呢!”拱手回礼。
“先生这是——”陈轸看向他的车子。
“上卿这是——”惠施也看向他的车子。
“呵呵呵,”陈轸笑了,“在下奉楚王之命使宋,刚从睢阳回来,想到先生是宋人,或在家中,顺道赶来拜望。”
“上卿还能记起老朽,老朽致谢了!”惠施拱一下手,指向自己的车子,“只是上卿赶得不巧,友人丧偶,老朽要去吊唁呢!”
“赶得正巧呢!”陈轸回礼,“先生友人,亦轸友人,先生友人有丧,亦轸友人有丧,轸愿与先生同往致哀!”
惠施盯他一眼,点头:“若是此说,就请上路!”跳上车子,扬鞭驱车。
途中路过一家店肆,陈轸叫停,进店购置礼品。陈轸向来出手阔绰,随便一买,就装满两只大箩。陈轸当过宗伯,知晓礼仪,打问到一家专营丧事的店,又置下不少丧品,将他自己的驷马大车装了个满满当当。
见陈轸喧宾夺主,惠施心里不爽,却也不好说什么,苦笑一下,驰出城外。不多时,赶到郊区,在庄周家门前的空场里停下。
听到车马响,监河侯及他的家宰迎出来。
监河侯的目光掠过惠施,看向其身后衣冠楚楚的陈轸。
“监河君,”惠施指一下陈轸,“给你引见个贵人,你们自报家门吧。”话音落处,径直走进柴扉,在过柴扉时转头,“对了,将我车上之物搬进来!”
监河侯苦笑一下,吩咐家宰卸车,转对陈轸抱拳:“在下蔡畅水,为宋国监水令,敢问官人是——”
“在下陈轸,楚国客卿!”陈轸回礼。
“哎哟哟,”监河侯既惊且喜,“陈大人名贯列国,畅水早欲结交,恨无机缘,不想却在这儿遇到!敢问大人,您这是——”
陈轸正欲答话,柴扉里面传出响声和歌声。丧事当有哭声才是,这儿却没有哭声,只有歌唱,陈轸大惑,看向监河侯。
监河侯苦笑,指院子:“庄兄丧偶,已经唱有两日了。”
陈轸拔腿走进柴扉,监河侯紧跟。
院中摆着一只黑色棺木,庄周的一双儿女,庄逍、庄遥,分别跪在黑棺两侧,表情平静地听着他们的阿大为他们的娘亲唱歌。
在棺木正前方,通常是来宾凭吊之处,庄周叉开两腿坐着唱歌。两腿之间摆着他夫人洗梳所用的陶盆,庄周边唱边用手拍打,发出有节奏的“嘭嘭”声。
歌曰:
噫吁唏
人生天地,白驹过隙。
忽然翛然,莫不泰然;
注然勃然,莫不出焉;
油然寥然,莫不入焉。
已化而生,又化而死。
生物哀之,人类悲之。
解其天韬,堕其天帙。
纷乎宛乎,魂魄将往。
乃身从之,乃大归乎!
不形之形,形之不形。
……
只此几句,庄周颠来倒去地唱,一遍又一遍地唱,时缓时急,时高时低,两手的指与掌灵活变化,交错击打陶盆奏和,看来心情不错,怡然自得,显不出丝毫哀伤。
陈轸目瞪口呆,良久,悄声问监河侯:“你的庄兄他……与夫人关系不睦吗?”
“琴瑟和鸣。”
“可这……”陈轸指向庄周。
“呵呵。”监河侯干笑一声,算是应对。
果然,站在他一边的惠施也是看不下去了,重重咳嗽一声,慢条斯理:“庄周,你唱够了没?”
庄周停止歌唱,看过来。
“叫我怎么说呢?叫我说什么呢?”惠施慢悠悠地数落起他来,“在今天这个日子,庄兄你不加哀悼,反倒鼓盆而歌,是不是过分了呢?”
“咦,姓惠的,你且说说,在下怎么就过分了呢?”庄周紧盯住他。
“人生在世,莫大于生死。”惠施得理了,晃起脑袋,“逢生祝贺,遇死致哀,这是人之常情。嫂夫人自从守了你,为你含辛茹苦,为你生儿育女,饿了你不疼,病了你不怜,从未过过一天好日子,贫苦一生,劳碌一世,今日身死,庄兄不哭也就是了,这还鼓盆而歌,难道不过分吗?什么白驹过隙,什么莫不泰然,庄兄你……难道就没想过,自今而后,谁会日夜伴在你身边,嘘你寒,问你暖,为你做上一日三餐呢?”
“唉,你呀,”庄周长叹一声,“天天如斗鸡一般寻人争名论实,却在名实跟前不知名实啊!”
“哟嘿,”见他扯到名实,惠施来劲了,靠棺席地坐下,扎下论辩架势,拖长声音,“你且说说我惠施怎么就不知名实了呢?”
“就说这个生死吧,”庄周将陶盆推到一边,“庄周原还以为你参透了呢,今日看来,你是既不知生,也不知死呀!”指向棺木,“那人曾是我妻,而今长已矣,我庄周怎么能不哀伤呢?然而,”顿一下,眼角斜向陈轸,目光渐渐落在他的衣冠上,“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呢?”
此时的陈轸不只是目瞪口呆了。在陈轸眼里,惠施已是高深莫测,让人忌惮,不想今日却被一个半疯半癫、贫困潦倒的人这般居高临下地予以驳斥,这……
“就名实而论,生即不死,死即生灭!”惠施辩道。
“何为不死?”
“有气即不死,无气则死。”
“说得好。”庄周侃侃而论,“仲尼说,‘未知生,焉知死。’孔仲尼他是只论生,不论死呀!然而,死怎么能够不论呢?照仲尼的话换过来说,当是‘未知死,焉知生。’既然你我在此谈论生死,敢问惠兄,生从何来?死又何去?”再指棺木,“具体到她,生之前,她在哪儿?”
“这……”惠施急了,“生之前,她什么也没有呀!”
“如你所言,”庄周接道,“出生之前,她什么也没有,无声、无色、无味、无形。无即没有,没有即无。她是从无中来的。无即无气,无气即死。忽一日,父母交合,阴阳华育,她变作有了,成为胚。有即有气,有气即生,生即不死。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生变而有长,长变而有盛,盛变而有衰,衰变而有竭,竭则无气,无气则死,是否?”
“是。”惠施应道。
“生由此来,再问惠兄,死又何去?”庄周追住不放。
“这……无气则死呀!”
“正是。”庄周顺理推道,“生则有气,有气则形成;死则无气,无气则形散。天地万物,一切生灵,莫不如此。”再指棺木,“她从无中来,又回无中去,一如天地万物,一如四时往来,一如所有生灵,本为自然,回归自然,我该为她高兴才是,为什么要哭呢?”
“这……”惠施挠起头皮。
“哈哈哈哈,”庄周长笑几声,忽地站起,“惠兄来得恰到妙处,在下坐得久了,正欲撒个欢儿呢,走走走!”扯起惠施,拖向柴扉,出门径朝野地走去。
惠施正欲摆脱陈轸,就坡下驴,与他手挽手径直去了。
事出突然,莫说陈轸,即使监河侯也是怔了。
待醒过神来,监河侯紧追出去,大叫:“庄兄,快回来,嫂夫人还没安葬呢!”
“烦劳你了!”远远传来庄子的声音。
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陈轸吧咂几下舌头,由衷叹道:“神人哪!”
齐威王崩了。
威王是在襄陵被占的次日崩天的,崩于他所喜欢的雪宫。
威王崩天这日突然不痴呆了,说话做事异于常日,甚至比他生病之前还要清醒,连在花园里走路也是风风火火,内宰追都追不上。
关键是,威王还记起了他是齐国的王,比比画画要上朝。辟疆得报紧急赶来,见父亲完全好转,喜极而泣,吩咐宫女端来洗脚水,扶威王坐在龙椅上,亲手为他洗脚,同时传旨众臣皆至雪宫,上大朝。
威王的脚还没有洗好,邹忌就赶到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趋进宫门,一头扑在威王脚下,叩首于地,放声悲泣:“我的……好陛下啊……”
邹忌泣过几声,在辟疆吩咐下向威王禀报近期发生的齐魏韩三国大战。听到孙膑诈死、庞涓伐韩、孙庞智斗、孙膑在马陵设伏歼灭魏国虎贲、射杀魏国太子、主将庞涓自刎等特大喜讯,威王心花怒放,在一声“哈哈哈哈”的长笑声中突然噎气,身体剧烈颤动,踢翻洗脚盆,溘然逝去。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在场所有人,包括辟疆,无不惊呆。待回过味来,雪宫悲声一片,尤其是辟疆,哭得死去活来。
接旨上朝的众臣纷纷赶到,见宫中是这般光景,无不悲切。
事有凑巧。就在雪宫一片凌乱之时,田忌的战报来了,且是急报,只禀报一事:楚国昭阳于昨日凌晨袭占襄陵八邑。
辟疆却是无暇顾及这事儿了,传旨鸣丧钟,举国致哀。次日大朝,辟疆无悬念承继大统,立公子地为太子,正式坐于龙椅,接受群臣朝拜,是谓齐宣王。
在威王入殓之后的第三日,宣王大赦刑狱,启用新人,并以叛国罪处死牟辛,悬其首于稷门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