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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侯芈丑引军先行,主将屈丐走在最后。是日天黑,三军行至荆门。荆门设有不少固定营房,三军过此,毋须搭帐即可入住。
荆门不远处有片水泽,泽边有个不足百户的小邑,环境清幽,风光秀美。泽边有个草庐,柴扉白天晚上都是开着的,但在晚上,有几只大白鹅守在前院。
这日将近一更,远近灯火相续熄灭,惟有这家草庐,仍旧舍门洞开,亮光直射院门上的柴扉。突然,远近的狗狂吠起来,院中的大鹅先是昂首,继而呱呱大叫。
随着大鹅的叫声,一盏灯笼从远处的乡道上晃过来,一路晃到庐前,两个人影走近柴扉。几只大鹅呱呱叫着飞扑过去,眼见就要啄到来客,门内走出一人,喝住大鹅,将它们赶到角落,圈起来,回身走向柴扉。
“是田忌兄吗?”为首客人走到柴扉前面,冲他抱拳,“在下屈丐!”
“呵呵呵,”田忌拱手,笑道,“渔人晓得屈将军要来,在守你呢!”伸手礼让,“寒舍请!”屈丐让随员守在门外,自与田忌走进舍中。
一张乡村的简易几案上,摆着两道下酒的凉菜与一壶老酒。
田忌指着酒菜笑道:“将军若是不来,拙荆就算白忙活了!”转对舍后,“客人到,上热菜!”话音落处,一个年轻女人由后院进来,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摆着热腾腾的几只大碗,碗中全是鱼虾,有蒸的,有煎的,有烤的。屈丐看向女人,见她约有二十来岁,相貌俊美,但气质与肤色,不像是出自大户人家。
方才听到“拙内”,这又见她这般模样,屈丐迟疑一下,看向田忌。
“呵呵呵,”田忌指她笑道,“这是渔人新纳的一房,生下两个娃了,将军该叫她阿嫂才是!”
“哎哟哟,”屈丐起身,朝那女人揖道,“屈丐见过嫂夫人!”
那女人紧忙还礼,脸色涨红:“奴婢见过将军!”
“娃儿他娘,”田忌笑笑,指向外面,“外面还有一位兄弟,”指这案上,“将这鱼和酒,分他一些!”
“灶中还有呢!”那女人回他个话,匆匆后院去了,不消一时,又端一只托盘,径到柴扉处。
“屈将军,来来来,这鱼全是在下今朝从水泽里捞上来的,鲜着呢!”田忌斟酒,举盏。
二人各自饮下,吃几口鱼,屈丐放下酒碗,拱手,扯到正题上:“田兄,昨日在下到景翠府上,听他讲到你住此地。”
“渔人晓得,所以才守你呢!”
“是景翠告诉您的?”屈丐有点儿惊讶。
“他怎么会呢?”田忌笑了,再将酒盏斟满,举起。
“呵呵呵,”屈丐亦举起,“田兄就是田兄!”
“说说,这一战,你是怎么个打法?”
屈丐随手打开带来的战图,指图说道:“在下与王叔议过多次,王叔之意是全线出击,王叔由此地,就是汉中,北攻,沿洵水谷地北向进击终南山腹地,威胁秦都,使商於之敌后顾有忧。在下则分多路攻取商於谷道!”
“怎么攻取?”田忌问道。
“分左中右三路,左路出荆紫关,沿丹水河谷直入商洛,中路出丹阳,克淅邑,直入於城,东路出黑水关,沿衢道攻於城,夺武关。”
“除此之外,将军应该还有一支奇兵吧?”田忌盯住他。
“不愧是田兄!”屈丐叹服,指向汉水一段,“这儿还有一条捷径,就是郧地,山不算高,坡度也不算陡,有三条河谷可通达商城。在下已令一个裨将军引领锐卒三万,由这三条河谷北上入商。由于秦人主力皆在应付在下,他们或有机会捷足先登。只要拿下商城,就可据关守隘,截断整个秦人的退路,秦敌可擒!”
“将军这是要翁中捉鳖了!”田忌笑道。
“在下所谋,若有短处,敬请田兄指点!”屈丐拱手。
“将军所谋甚好,便是渔人,也只能这般谋了。”田忌再次笑笑。
“田兄,”屈丐语气真挚,“在下此来,是求田兄支招的。不瞒田兄,此番征秦,大王给我数十万人,胜负已不再是在下的事,堪称是楚国的生死之劫了。田兄有话,不能憋在心里!”
“如果是孙膑在这儿,”田忌又拿孙膑来说事了,“他会劝将军不要轻易开战!”
“为什么?”屈丐急了。
“因为这一战,将军胜算不大!”
“田兄是说,我二十六万对他十三万,还没有胜算?”屈丐目光错愕。
“是的。”田忌语气郑重。
“为什么?”
“战必胜者,天时、地利、人和皆宜。就眼下来看,天时、地利,楚皆不占,惟有人和,也是朝廷上下一时受张仪所欺而憋堵出来的血气与怨气,并非士气。”
“这……”屈丐显然不服,略略一顿,盯住他,拱手,“屈丐愚痴,请田兄详释!”
“庚子之年,天地不和,四时不睦,最不宜的是动刀兵,楚人却逆时而动。商於六百里尽皆山地,处处险隘,楚人主攻,莫说是二十六万对十三万,纵然是三十六万对十三万,兵力上亦不占优势。只要秦人按兵不动,据险以守,将军就只能无功而返。至于人和,在下不言,将军当知。大灾刚过,民不聊生,大王一味兴兵,是不恤民苦。别的不说,单是这个小邑,这些日来,家家都是生离死别。上不恤民苦,却要民不惜命,这是缘木求鱼。”田忌述完,朝他举盏。
屈丐却再无心喝酒,两眼闭起,耳畔响起屈平的声音:“臣敢问王上,此番伐秦,是为战胜秦人,讨回商於,还是为赌一时之气,泄一时之愤……臣请我王撤回诏命……大王不是要学秦王吗?秦王为夺回河西之地,重用卫鞅变法,励精图志一十六年,孟津朝王之时,秦本已可以一战,可秦王仍旧不出手,转而韬光养晦,臣服于魏,使魏侯膨胀,南面称王,失道义于天下……”
“田兄,”屈丐睁眼,看向田忌,“身为臣子,战与不战,非屈丐所能决定。眼下事已至此,田兄可有两全之计?”
“一个字,拖!”
“何解?”
“就是不战呀!”田忌端起酒盏,递给屈丐,自己亦端起,朝他让一下,饮尽。
“在下已对大王起誓,不收回商於,誓不回郢!”
“所以让你拖呀,你并没有起誓何时收回商於,是不?”田忌诡诈一笑,盯住屈丐,“此战不比淅水那次,景翠好歹有个脱罪理由。如果开战,无论是战死还是战败,将军就都回不去了。只有这个拖字,或能给将军机会。”
“可……身为主将,不战怎么可以?”
“战呀,”田忌又是一笑,“你不要冒进,要稳扎稳打。楚国再穷,也是大国,打得起。反正这些兵,放在哪儿都得养。宛地、邓、襄皆是粮区,只要大王的辎重跟得上,你就与秦人拖下去。跟不上,是大王的事。商於谷地狭小,道路不堪,秦人兵多,供应也多,粮食皆须从关中载入,劳财伤民,拖得久了,对秦人更为不利。那时,秦人心躁,又退不得兵,要么急于进攻,要么现出破绽。秦人若是进攻,将军就得地利。秦人若是现出破绽,将军只要看准,一击就可致胜。”
“田兄妙策!”屈丐兴甚,双手举盏,“在下敬兄!”
“还有,就是骚扰。将军可派小股熟悉山地的人钻进山沟里,神出鬼没,能打则打,打不胜则逃,将秦人搞烦,搞乱,让他们摸不透将军的底细。当年打庞涓,孙膑就是这么干的。”
“哎哟!”屈丐彻悟,大是感慨,“今宵若是不来,在下真就……”高高举盏,“干!”
二人饮尽。
屈丐拿过酒壶,斟满两盏,端起一盏,递给田忌:“在下借田兄之酒,敬田兄一盏!”
二人再次饮尽。
屈丐拱手:“在下有一请,望田兄成全!”
“你讲!”
“屈丐不才,乞请田兄前往丹阳,丐引三军之众,惟田兄一人是从!”
“谢将军美意!”田忌拱手回礼,“只是……唉,渔人早已忘情于江泽,对这打打杀杀再无兴趣了。之所以候你,讲出这般失礼的话,是为景翠。景翠待我不薄,几日之前使人前来,要渔人助将军击败秦人,也是为他出口恶气。渔人这几天无心打鱼,思来想去,真还助不上将军。不瞒将军,此番渔人受害入楚,得到闲暇,回首反思,往事皆如烟云。”苦笑,“渔人本为粗人,好武而已。至于两败庞涓,无不是孙膑之功。对于景氏之托,渔人无可推诿,能够帮你的这已全说了。以将军才具,只要措施得当,当可无虞!”
“谢田兄!”屈丐拱手,“在下若能有幸回来,就也放下所有,来与田兄结网罗鱼!”
“哈哈哈哈,”田忌长笑数声,举盏,“渔人候你!”
得到田忌支招,屈丐兴致勃勃地赶赴丹阳,一边等候各地征调来的军卒陆续到齐,一边召开各部将议事,重新调整部署,令三万锐卒镇守荆紫关,组成三道防线,互相策应;令三万锐卒镇守黑水关,沿黑水组成两道防线,防止秦人东进宛城;令五万锐卒沿甲水(汉水支流)上溯,抢占漫川关,再以漫川关为中心,沿山道或溪谷控制周边各邑,逼迫商洛。与此同时,屈丐率领中军主力十万,以丹阳为背依,由正面与敌对垒于丹阳、淅邑与於城一线,以守为攻,伺机制敌。余下四万才是真正的先锋,清一色是擅长山地战的锐卒,分散开来,从楚人所控制的边缘山地向秦人所控制的商於道南侧各城邑或谷地村落发动突击。先锋分队只管抢地,所抢到的地盘则由漫川关与荆紫关的守军接管并负责防御。屈丐的战略是,只要抢占并控制商於道南部的所有山地,商於谷道也就置于楚人的监控之下,随时随地都可切断。只要楚人由商城一带切断秦人,就可从背后夹攻武关,迫使困在於城一带的秦人束手就擒。
这个战略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的。主力只要抱团,以守为攻,就能以静制动,化解秦人的战力。而攻坚先锋则化整为零,以千人为建制,在东西长达几百里的广袤山地里一路向北,攻击前进。由于秦人是守土方,在明处,不敢轻动,而楚人的先锋分队是攻击方,在暗处,可声东击西,因而,在山地战里,秦人不可能占上风。
屈丐布局妥当,设主将府于丹阳城,并以此为中心,建立一整套快捷的通讯系统,确保信息畅通无阻,同时与昭睢保持联络,保证辎重的运输与安全。
完成部署之后,屈丐总算松出一口长气,一边使人探听秦人动静,一边将自己的部署变化及因由写成奏章,快马奏报怀王。
在屈丐紧锣密鼓地调动三军的同时,秦军主将魏章也没闲着。
魏章的主将府设在於城,也即张仪许给楚人的六里封地。
与他同来的还有这块封地的主人,张仪。
于张仪而言,此番与楚之战,关系的就不只是秦、楚兴亡,而是他的事业与未来,甚至涉及身家性命了。无论如何,事是自己招来的,且为招惹此事,张仪将秦室金库几乎赔在与楚人的生意里不说,更把楚人彻底得罪,连一直看好他的王叔也上火了,亲自挂帅上阵。
干系如此重大,单凭他魏章一人,张仪是一万个不放心的。出山以来,无论是助楚灭越,还是帮秦灭巴蜀,主意都是张仪出的。六国攻秦时,秦人能够最终战胜,不得不说,关键之功依旧是他张仪的。至于赴魏后与齐两战皆败,是因为对手太强大,站在他与庞涓对面的,是苏秦与孙膑。
今番不同了。站在他对面的是屈丐,与他并肩的是魏章。魏章不是固执己见的庞涓,对他张仪可谓是言听计从。至于对手屈丐,就他所知,尚未历过大的战阵。楚王此番拜他为将,实在是没人了。景翠有淅水之战的阴影,昭阳遭到罢黜,楚国能撑场面的也确实只剩下这个屈丐。
由于此战重要,秦惠王也把家底赌上了,明面上交给他锐卒一十三万,实则又加三万,是守护咸阳的京畿卫戍,直接交给公子疾。
离开咸阳后,张仪几人直驰蓝田,为张仪驾车的是魏冉,为魏章驾车的是芈戎。他们于翌日黄昏驰至商城,安歇于商城守府。
晚饭过后,魏章、公子疾心里没底,寻到张仪。
“相国大人,”魏章盯住他,“你说,这一仗该怎么打?”
“淅水之战你是怎么赢的?”张仪反问。
“以守为攻!”魏章应道。
“依旧这么干!”张仪淡淡一笑。
“谨听相国!”魏章展开情势图,朝他笑笑,晓得他已经想透彻了,“说吧,怎么个守法?又怎么个攻法?”
“你们先要明白为什么要守?”
“因为楚人是攻!”魏章不假思索。
“是的,”张仪点头,“就常理所断,楚人是要强行收复商於,必定要攻。楚人刚刚遭灾,必闹粮荒,必求速战。”
“具体如何防守,请相国指点!”魏章急不可待。
“疾哥,疾将军,”张仪转对公子疾,半是微笑,在地图上比划,“你带五万人守护这儿,西至蓝田,东至武关,如何?”
“末将得令。”公子疾回他个笑。
“晓得怎么守吗?”
“听相国的!”
“守商城不是守在商城。”张仪指向地图商城以南的广袤山地,“关键是这儿的山地。”指向几条水道及几个关隘,“在下琢磨过这儿的地势。商城之南,有三个大邑,两个小邑,以及难以数计的村落。离商城最近也最重要的三个关隘,一个是漫川关,在这儿,一个是天竺关,在这儿,另外一个是黑山关,在这儿。三个关隘中,最重要的是漫川关,也就是这儿。漫川关位于楚、秦交界,历来是秦、楚必争之地,今在我手。将军若能守住此关,就可扼住楚人要害。反之,此关若失,楚人就可沿此水长驱北上,越过这儿,竺山,向东北可攻我武关,向西北可逼我商城。那时,将军就得花出十倍力量以阻止楚人了。”
“末将明白。”
“魏章将军,”张仪看向魏章,“武关以东,是咱俩的。”指向荆紫关,“此关现在楚人手里,最是紧要。由此关向西北,可通达商南邑、进逼武关,由此关向东北,有一条水道,就是它,没有名,我赴楚时路过此处,专门问过乡人,它下流几十里即入丹水,河谷甚宽,防不胜防。我下水探过深浅,拣到两块小卵石,一黑一白,光洁如玉,状若棋子,权且叫它棋水吧。棋水河谷须重点布防,以免楚人由丹水河谷拐向此谷,再沿此谷卡到达这儿,就是我拣棋子的地方,双向布防,断死我商於谷道。”
“你讲的这个棋水,我晓得它,沿它南下,走有二十来里,还拣到一只正在晒盖的王八呢。”魏章笑笑,指向一处地方,“就是这儿,两边山势很陡,我们沿棋水拦起来,设道关隘,再在此关隘前面约十里处布道暗哨。楚人一有动静,暗哨就会报信,关卡就会反应,在阻击楚人的同时呼求救兵。”
“甚好。其他我就不多讲了,皆由将军布置。我只讲一个原则,因敌制宜,敌动我动,敌静我静。”张仪看向众人,“听明白没?”
“明白了。”魏章、公子疾应道。
“我们在商於所存之粮可支半年,我们就按半年期限制订防御战略。楚人今年大灾,就在下所知,丹阳储粮部分过水,损失不小。楚人要想确保大军粮草,就要大量筹运。其他不讲,单是辎重粮草这块,我们熬得起,他们熬不起。”
三人议毕,次日,张仪、魏章径投东去,过武关,于两日之后赶到於城,惊闻淅水河谷两侧的大量山地已被楚人占据,几乎每道沟里都有楚营,每道梁上都有楚人。尤其是淅邑周边,楚人已经逼得很近了。
但在淅邑通往丹阳的长达五十来里的河谷两侧,无论是平地还是矮丘,均未发现一个楚卒,好像是楚人特意留给秦人似的。
显然,这不合常规。由丹阳到於城,淅水河谷几乎是最近也最便捷的通路。昔日於城归属于楚时,楚人专门沿淅水东岸修筑一条可并排通行四辆战车的宽大衢道,水、陆并行,交通与运输十分便利。眼下淅邑让秦人占去,楚人若取於城,须得先取淅邑,而要攻取淅邑,理当首先控制两岸的山地。之前的淅水之战,景翠就是首先控制住淅水两侧的山地,然后才向北推进、直面秦军的。
“都是哪些山地?”张仪眉头拧紧。
魏章引张仪来到一只大沙盘上,招手芈戎、魏冉,让他们也跟过来。摆沙盘是他从庞涓那儿学来的手艺,这辰光也是有模有样了。
为他们介绍情势的是个参将,沙盘是他带人摆出来的。
其实不用介绍,张仪放眼看去,东至黑水关、西至荆紫关的广袤山地上遍插楚人的藏红色小旗,而在此前不久,这些山地不过是零星地居住一些山民。与这些小红旗相对的是秦人的黑旗,大多插于关键要塞。从情势上看,这些要塞全被红旗包围。更大的变化在荆紫关以西,距漫川关不远的南侧几道山梁,这辰光也插上小红旗了。
张仪的目光紧紧盯向距离於城不远的几道山梁子,包括他不久前所提到的那条棋水河谷,上面已有好几面小红旗了。
“这些小旗是楚人在活动还是屯驻?”张仪问道。
“屯驻。”那参将应道,“具体人数有待确定。”
张仪再向西看,漫川关外果然插着几面小红旗,由于距离太远,最近的情势尚未报来。
“看样子,楚人不像是守!”魏冉指着这些旗子,“奇怪的是,如果是攻,他们为何放弃淅水?这儿是最捷近之路!”
张仪盯住这条由於城南下、经由淅邑而直达丹水的淅水。淅水虽有不少小的弯曲,但大方向几乎是正南正北贯通,且连通三个大邑,丹阳、淅邑与於城,战略位置极其重要。
张仪的目光由淅水慢慢看向它的东西两侧,五里之外的山地,大多被楚人占据,且楚人是步步进逼的,听参将讲,许多小旗子是近两日才插上的。
“你俩好好看看,这些小红旗像不像一只张着口的麻袋?”张仪看向魏冉与芈戎。
魏冉退后一步,细细一审,倒吸一口寒气:“张叔是说,楚人有意放开淅水通道,诱使我军攻击丹阳,而后,”指向淅邑之后的淅水,“由这儿截断这儿,扎牢袋口,将我围歼于丹、淅之间?”
“呵呵呵,”张仪笑了,竖个拇指,“不愧是魏大将军的公子!”转对魏章,“屈丐看起来蔫,看他扎下的这个架式,胃口倒是不小哩。”
“那也得看看他能否吃下了!”魏章握拳。
“他不用吃呀,”张仪指向谷道,“他只须断掉衢道,截断水道,而后严阵以待,我后继无粮,欲退不能,欲进不得,整个就是一片死棋了!”
魏章闭目,良久,看向张仪:“以相国之计,如何是好?”
“囤三个月粮草于淅邑,抢占淅邑两侧山地,三军屯扎于淅邑之南,进可攻丹阳,退可入於城,若是不退不进,就据守淅邑,看他能奈我何?”张仪边说边在沙盘上比划。
“下官得令!”魏章朗声。
在楚、秦二军对峙于丹、淅之间时,王叔也已抵达汉中郡。
陪同王叔一起来的是五万王亲家兵,主将庄峤,副将子启。无论如何,公子启长大了。为未来计,子启需要建功立业,是以王叔安排他跟从庄峤带兵,算是历练。
汉中郡在防务方面归属于左司马屈丐,行政郡守却是王叔的人,由王叔的异母弟(七弟)纪沮君芈桷担任。汉中郡虽为边陲重地,但近百年来秦、楚相悦,这儿并无战事,反倒安好。眼下与秦开战在即,汉中郡成为战地前沿,屈丐又到丹阳去了,纪沮君正自紧张,王叔来了。
汉中郡原有守卒十万,王叔这又带来五万,兵势大振,至少在人数上盖过了秦人屯于南郑的锐卒。王叔用两日辰光,将各处防务部署完毕,不无严肃地看向庄峤,拱手:“庄将军,这儿的防务就交给你了。”转向芈桷,“七弟,你要全力扶持庄将军,确保粮草辎重,莫让将士们饿了肚皮。”“二哥,”纪沮君不解,“您这是——”
“二哥要去一处地方,”王叔指向地图,“就是这儿,太白山。”
“太白山?”纪沮君两眼睁大,盯住王叔标注的那处地方,“那是秦人的地盘呀,二哥您——”
“有没有熟悉这个区域山地的人?”纪陵君似是没有听见,盯住他道。
“有呀,盐贩子。”纪沮君脱口而出,“这些盐贩无处不去,方圆三百里山地,只要有人的地方,没有他们不曾去的。”
“给我寻来十名,不,二十名。告诉他们,路引得好,我付每人三块锾金!”不待他应话,王叔转向庄峤,“选出五百猛士,尤其是擅长山地战的。”
“王叔,”庄峤急道,“您不可涉险。无论何事,吩咐末将即可。”
“这事儿我必须去!”王叔语气果决。
“王叔,”子启晓得是为什么了,接道,“算上我!”
“你只有一务,协助庄将军守卫汉中。”王叔目光扫过二人,“汉中若失,老夫唯你二人是问!”
兵贵神速。经过两日筹备,王叔与五百名由庄峤一手挑选的锐士全部扮作盐商,将兵器拆解,藏于盐袋里,带足十日干粮,分作十路,在二十名盐贩子引领下插向西北山地,直奔太白绝顶。庄峤仍不放心,于旬日之后,又向北面山地派出多路精兵,一为疑兵,二为接应。
大量盐贩在此节骨眼上进入终南山地,插向西北太白顶方向,自然惊动秦国黑雕。自从惠王责备黑雕未能发现活动于太白山地的北地黑觋之后,公子华加强了对咸阳南部所有山地的监控,在山林里的每一处村落都设有情报点,也正是这些情报点最先发现这些动向并逐级报告给公子华的。
公子华立即派出大量黑雕赶向太白山区,时刻监控,同时入宫觐见惠王。
“多少人?”惠王眯起眼睛。
“目前尚难计数,”公子华禀道,“看样子,不少于一千,分散行动,皆着布衣,扮作盐贩。”
惠王闭目。
“他们在山地里转来转去,但都绕向同一个方向,太白山。”
“会不会是冲着太白巅的那些黑觋去的?”惠王看向公子华。
“我想是的。”公子华应道,“据天香所报,屈原罹瘟,巫咸山祭司为救屈原而化作一团白云,飘往太白山方向,想必是与那黑觋有关。此番开战,王叔自请镇守汉中,我正琢磨他为何要守汉中呢,这下子清楚了,定是他派人到太白绝顶营救其女。”
“那个祭司不是化作白云走了吗?”
“精气走了,但肉身没死,说是还有气息呢。”
“真是一个奇女子!”惠王由衷赞道。
“是哩,”公子华亦是感慨,“听车卫秦说,他见过那个祭司几次,那种美丽,那种风骚,是天上才有的,即使天香也远逊于她,所以楚王在见到她后念念不忘。她的生母是巫咸山祭司,她的生父是王叔,楚王其实是她亲伯。关键是,她的生母,巫咸庙前祭司是长居巫咸山的那个鹖冠人与再前一个祭司的生女,而那个鹖冠人又是楚平王之孙、太子建之子白公胜的嫡传后人,绕来绕去,除母血为巴巫之外,此女的父精皆出自纯正的楚国王室。”
“那些黑觋在做什么?”惠王沉思有顷,抬头问道。
“盖草庐。”公子华回道,“近日又有一批黑觋过来,有男有女,还有孩子,合起来已过百人,原来的草舍不够住了。再说,冬天来了,太白顶已下三场大雪,他们这在筹备过冬,赶制木炭。前些日,他们向我讨要粟米,比原计划的多出一倍,我问为什么,他解释说,还有一批族人行将过来。”苦笑,“我有时在想,他们不会是要在这太白山里建立一个国中之国吧?按照所签契约,整个太白山区,方圆百二十里,都是他们的!听小雕说,他们已经在标示界限呢。”
“可恶!”惠王恨道。
“王兄,如何处置此事?”
惠王再次闭目。
惠王眼前浮出那个萨满黑觋,耳边响起他的声音:“天运流转,秦地将兴,上天示我前来贵邦,一为助王成就大业,二为扬我萨满之教。是以我等不求回报,只有一请,乞请大秦之王将太白绝顶赐予我教,为我教在太白山地立庙设坛,准许我教收留信众,传扬法术!”
继而是寒泉子的声音:“由君上所言,老朽可知此觋所行之术为黑术,阴术,主杀。主杀不吉,以邻为壑,更是不吉,望君上三思而行之。”
再后是公子华的声音:“听小雕说,他们在标示界限呢。”
“哼!”惠王的鼻孔里轻出一声。
“王兄?”公子华小声。
“你方才禀报的是什么事儿?”惠王抬头,眯起眼睛。
“这……”公子华怔了,“楚卒的事儿呀!”
“他们是楚卒吗?”惠王的眼睛眯得更小了,“听你所说,他们不过是庸地盐贩。山里人吃个盐不容易,我们要诚待这些盐贩才是!”
公子华恍然有悟,打个响指:“臣弟晓得了!”越想越是有味儿,再打一个响指,“臣弟这就撤下那三百锐士,眼下战事吃紧,他们该上前线才是!”
“去吧。”惠王摆手。
听着公子华远去的声音,惠王嘴角撇出一丝诡异的浅笑。
“王上,”内臣近前,“夜深了,今宵该到王后,她在候您呢。”
惠王眼前浮出王叔,继而浮出魏章与芈月。
“换人,芈八子!”惠王吩咐。
“王上,芈妃怀着身孕,已经大几个月了,看起来显明哩。”
“就她!”
在公子华与众黑雕的全力配合下,不消旬日,由汉中摸进山中的楚地盐贩顺风顺水地会聚在太白山区。
那些黑觋也是要吃盐的。为稳妥计,王叔让众人隐在林中,安排几人背着盐袋摸到太白山颠,寻到黑觋的草舍,一边卖盐,一边勘察情势,将他们的所有营地探个通透。
攻击发生在摸底之后的第三日黎明。无论是谁,黎明都是最弱的辰光。
由于这儿是秦国腹地,加之山高林深,山下又有秦卒守护,这些黑觋未作任何提防。楚人众多,个个又都是顶尖勇士,围定草舍,踹开舍门,冲进舍中,将仍在熟睡中的黑觋,无论男女老幼,悉数砍杀在铺上。
一切发生在无声之中,可怜那些黑觋,有许多是不久前才从北冥赶来的,对这个全新的环境尚未熟悉,就这般稀里糊涂地做了楚人的剑下之鬼。
当楚人冲进中心那只最大的草舍时,意外发生了。
这个草舍是萨满大祭司的。
许是被异响惊动,许是有某种直觉,就在楚人踹门的刹那,大祭司摸到利剑,从榻上一个弹跳,破窗而去。
然而,这一大片草庐的外面,王叔早有布防,一排弓箭手候在林中,见窗中跳出一人,遂朝他齐射。
大祭司连中两箭,所幸不在腿上。见四周皆被围困,大祭司吼叫一声,如飞般蹿出,径投山巅而去。
上山只有一条路。王叔瞧得清楚,引众紧追于后。
两支箭矢皆在后背。大祭司忍住巨疼,一气奔到山巅,纵身跃上祭坛。
依旧是黎明之前,但东天已经现出些许亮光。
祭坛上空,依旧盘着由郢都一路飘来的那团白云。
大祭司回首望去。
在东天些许亮光的辉映下,大祭司看清了,追上来的清一色是楚卒,全身披甲。在风里飘着的也是楚旗。走在前面的是王叔,手中提剑。身后是数以百计的楚卒,或仗剑,或弯弓搭箭,齐刷刷地瞄向他。
这是秦国腹地,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但数百楚卒竟然这般肆无忌惮地摸到太白山巅,说好必须守在山外、负责他们安全的秦卒呢?
大祭司忽然明白了,是秦王卸磨杀驴,将他们卖给楚人了。
大祭司伏地跪下,一手指天,咬牙说出他此生最狠的恶咒:“大秦之王嬴驷,我等本为助你而来,因为你的国有一统天下之命数。可惜你非光明磊落之君,言而无信,过河拆桥,放任宿敌屠我族人,失义失信,当受上天果报。本祭司以共工大神名义,施予你并你的国四道凶咒,一咒你的身于我族人的三年祭日暴病而亡,死时苦痛;二咒你的国在一统之后二世而亡,亡于楚人;三咒你的嫡长子继位之后四载而亡,亡于野蛮;四咒你的嫡亲后世兄弟倾轧,父子相疑,并于亡国之日,悉遭灭杀!”
见那黑觋喃喃自语,似在作法,王叔急了,大叫:“快,放箭!”
众矢飞去。
大祭司连中多矢,依旧跪着不倒。
王叔纵身跃上祭坛,视那黑觋,身如刺猥,但仍未绝气。
王叔挥剑,足力砍向他的脖颈。
那头掉落,滚在地上,一腔乌血由断处溅出。
那团白云悬在头顶,似在观赏发生在它身影下面的这场屠杀。
那乌血直溅三尺多高,化为一道黑气,冲天而起。
那黑气在太白山巅形成一团黑云。
四周的黑汽纷纷聚来,越聚越多,太白山巅瞬间被黑云布满。
白云被裹在黑云中间,王叔看不到了。
王叔举起剑,掷向那乌云。
一道闪电下来,劈向那剑。在一声震耳的雷声中,王叔打个趔趄,倒在地上。那剑在空中打个旋,落下深崖。
黑云升高,成为一大块乌黑的云团。
云团缓缓北移,朝东北方向飘移。
众军卒急上祭坛,围向王叔。
王叔睁眼,看向天空。
乌云不见了,他的白云也不见了,天空一片湛蓝。
“那黑云呢?”王叔急叫。
众军卒指向东北。
王叔看向东北天空,果见一团黑云越飘越远。
蓦然,就在王叔绝望之时,一团白云从乌云里分离。
黑云向东北飘,白云向西南飘。
白云直向山巅飘来。
王叔两眼圆睁,直直地盯住它。
是的,是他的白云。
白云飘到太白山巅,重新罩住他们。
王叔拣起那黑觋的头,双手捧起,供向天空,声音哽咽:“云儿,我的好女儿,你看见了吧?你的阿大来了!你的阿大把那恶觋杀了,你的阿大把所有的恶觋全都杀了。你自由了,你可以走了,你这就快走,快回你的巫咸山去,你的屈平在等着你呢!”
话音落处,王叔将那颗头颅抛到崖下,又传令兵士,将那黑觋的死尸抛扔下去。
王叔指向祭案,众军士一齐动手,将祭案掀倒,翻到崖下。
随着祭案被掀翻,案上的三只瓶子也滚落下去。
祭坛上干净了,山巅上干净了。
头顶的白云渐渐沉落,越罩越低。
不消一时,整个山巅沉入一大团浓雾之中。
“我的女儿啊——”王叔伸开两臂,揽向那雾,泣不成声。
天色大亮,朝霞万道。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万道辉光洒过来,射在这团白雾里。
白雾渐渐升高,再次成为云团。
云团渐渐南移。
看到渐去渐远的白云,王叔朝着渐渐升起的太阳跪下,泪水流出。
所有楚人全都朝着初升的太阳跪下,祈祷东皇太一。
在太阳升到一竿高时,王叔跳下祭坛,指挥兵士砍断系坛的绳索,寻来无数撬杠,将那块状如巨型蛋卵的万钧巨石连同上面的祭坛,一点一点地撬动,直到它翻下万丈深崖。
那圆石隆隆滚下深崖的巨响,犹如声声闷雷;那圆石砸到崖底所传来的巨震,使整个山颠都在颤栗。
一百日就要到了。
白云也要到家了。
这是一个温暖的冬日,北天的寒冷被高高的巫山挡住,天空现出少有的晴明。
巫咸庙下面的山径上,屈平怀抱白云,一步接一步,吃力地踏阶而上。囡囡走在前面,走几步,就坐在石阶上候一会儿。屈遥紧跟屈平身后,时刻提供防护,因为屈平的身体实在太虚了,这还抱着一个人。
他们的身后是两个巴人,挑着他们的行囊,其中一个是白云临下山前为他扎针的老巴人。再后是一长溜巴人,男女老幼,数不到头。他们的脸上无不写着哀伤。得知他们的祭司生病了,回来了,他们你唤我叫,相约跟来。
众巴人要将屈平、白云一路抬上巫咸庙,屈平不让。
屈平一定要抱着他的白云,一步一步地把她抱回她的家,交给她的外公。
一阵琴声飘下来。
琴声断续,如呜如咽,好似每一个音符都要穿越久远的时光与重重的阻隔才能抵达他们的耳边。
听着,听着,囡囡哭了。
囡囡跑下来,扯住屈平的衣襟。
屈平的脚步没停,泪珠打湿了白云的衣裳。
身后,传来屈遥的哽咽。老巴人放下担子,跪在台阶上。众巴人看到,纷纷跪下,黑压压的沿着小径一路跪下去。
所有的泪水与跪拜,都是山上的琴声勾起来的。
屈平没有跪。
屈平甚至没有停步。
琴声近了。
巫咸庙到了。
囡囡扯着屈平的衣襟,踏上最后一道石阶,看向琴声起处。
抚琴的是鹖冠人,身穿白衣,坐在一块悬石上,二目平视,似在看向远方。
那块悬石没有围栏,悬石下面,是万丈深渊。先祭司、他的女儿,就是从那块悬石上纵身跃下去的。
谷风从崖底吹来,一阵接一阵,轻轻地抚动他鹖冠上的三支羽毛,一把白须也在这谷风里随性飘荡。
屈平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到鹖冠人身边。
囡囡扯着他的衣襟。
鹖冠人一动不动。
琴弦时而嘣出一声。
屈平跪地,抱着白云。他的身边,跪着囡囡。
琴声止了。
鹖冠人依旧不动,二目依旧平视,仍在望着远处的山。
“外公——”屈平颤声,“您的云儿回来了!”
鹖冠人依旧未动,饱经风霜的老脸迎向那谷风。
“外公——”囡囡号啕大哭。
一个接一个,巴人们在陆续上来,全都跪下。
是个中午,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忘记是在冬日,是在这巫山深处。
一团白云飘过来,飘到巫咸庙前的山谷里。
“阿姐——”囡囡抬头望去,突然间又惊又喜,大叫一声,朝那团白云扑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老手将她拽住。
“阿姐,阿姐——”囡囡拼命挣扎,欲跳下那崖,扑向那团越来越近的白云。
白云飘过来,倾刻间,弥漫于整个山巅。
“阿姐——”囡囡安静下来,止住悲哭。
“云儿,你……回来了……”鹖冠人转过身子,盯住屈平怀中的白云。
“外公,您的云儿……回来了!”屈平泣不成声,替她应道。
鹖冠人放下囡囡,伸出双手。
屈平跪前一步,将一直未曾离过他身的白云小心翼翼地递到老人手里。
鹖冠人缓缓起来,抱起白云,一步一步地走向庙殿。
夜已入更,咸阳秦宫的御书房里依旧亮着灯光。
公子华脚步匆匆,直走进来。
“臣弟见过王兄!”公子华叩首。
“起来,”惠王指向对面席位,“估计你今朝回来,寡人这在候着呢。”
“事情成了!”公子华坐下,一脸兴奋,“上山的楚人没有多少,不过五百来人,于昨日黎明之前袭击萨满村舍,将他们悉数杀死,将那祭坛也掀翻了。所有草舍让楚人一把火烧了,萨满没有一人走脱。楚人走后,我上去勘察,萨满死尸共计一百二十二具,大祭司被扔到崖下,身首异处。”
惠王闭目。
“王兄,您猜楚人是何人带队?”
“哦?”惠王没有睁眼,语气质询。
“是王叔!”公子华慨叹,“真没想到,王叔亲自涉险。为他的这个女儿,他豁出命了!”
“哦。”
“我安排人将所有觋人就地葬了,那份契约在大祭司身上,我带回来了。”公子华摸出契约,双手呈上。
惠王摆手,拒收。
公子华又装进去,抬头:“如何处置此契,请王兄下旨!”
“寡人什么也不知道,寡人从来就不晓得有这事儿!”惠王挤出一句。
“我这就烧了!”公子华豁然明白,取过火盆,将契约塞进去,猛地想起还有一份,看向内臣。
内臣会意,走到一只柜子跟前,开门摸索一阵,拿出秦室所备的另一份契约,递给公子华。公子华顺手也塞进去,看着明火燃起,两纷契约在熊熊火光中化为灰烬。
“对了,”待契约烧完,公子华奏道,“还有一事,听那祭司说,新一批萨满近几日就到,有百多号人呢。如何处置?”
“既为远方来宾,当好好款待,妥善安置。”
“他们是应大祭司的邀约而来,若是问起,臣弟该……”公子华打住话头。
“大祭司他们死于楚人之手,我们大秦正与楚人开战。你或可问问他们,若想复仇,大可投入战场嘛。”惠王给出建议。
“臣弟领旨。”
“哦,对了,”惠王睁眼,看向内臣,“这些日来,荡儿在忙什么?”
“回禀我王,”内臣拱手,“殿下只在东宫守着,没有外出,说是在练武呢。”
“听说最近新来一个力士,力可敌牛,可有此事?”惠王问道。
“那人姓任名鄙,是从陇南来的,与殿下相谈甚笃。听说自他来后,殿下就没出过宫门!”
“他就晓得力士!”惠王看向公子华,苦笑一下,半是抱怨,“若无心智,空有一身蛮力又有何用?许多时候,天下并不是用蛮力打出来的!”
“王兄说的是,”公子华笑道,“殿下孔武有力,身边皆是力士。要是再多几个像张仪那样的谋士就更好了!”
“就如公孙鞅是先君的人一样,张仪是寡人的人,怕他用不来呢。”
“应该没事。”公子华又是一笑,“张仪与公孙鞅不同。公孙鞅是外人,张仪是咱自家的人,荡儿叫他姑父呢!”
“呵呵,”惠王回他个笑,轻叹一声,“唉,这孩子,从来就没让人省心过!与楚人之战,他自己要去,寡人准允他了,可他这又……”摇头。
“回禀我王,”内臣小声,“就臣所知,殿下不出府门,是在候一个人!”
惠王眯眼:“何人?”
“乌获!”
乌获是夜交三更时才被迎入东宫的。
为迎接乌获,东宫所有人都没睡,包括所有宫人。当载着乌获的大车驶到宫门时,嬴荡、任鄙肩并肩站在最前面,数十名力士在后,组成一个庞大的迎宾阵容。
乌获跳下车,被这阵势吓到了,踟躇不前。
“义弟,”任鄙扬手,“快过来,殿下候你一个多时辰了!”
乌获迟疑一下,走过来,站在嬴荡前面,拱手,声音结巴:“殿……殿下……”
嬴荡没有回他,也没有拱手还礼,只将两眼死死地盯在他身上,似乎站在面前的是个怪物。
亮如白昼的灯光下,嬴荡看清楚了,乌获长得确实像个怪物,身高丈许,体形像座塔,肤白,鼻长,眼珠泛着蓝光,头发是棕黄色的,发梢卷着,身上散出一股浓烈的羊膻味。
嬴荡见过不少戎人,但没见过如乌获这般。
场面僵着,乌获表情尴尬。
“殿下?”任鄙轻声。
嬴荡将他又打量一番,伸出右手。
乌获不知他要做什么,看向任鄙。不及任鄙应话,嬴荡伸开手掌,朝乌获做出握手的动作。乌获明白了,伸手握上。
嬴荡暗暗用力。
乌获自幼练功,而练功之人的一个神奇是,遇到外力,其力自行反弹。一触到嬴荡的手,乌获就觉出一股大力袭来,几乎是出于本能,施力相抗。
嬴荡未露声色,只将手中的力道越施越大,由三分加到五分,最后加到八分。
然而,嬴荡施出的所有力道均被乌获以对等的力缷掉。
嬴荡暗吃一惊,狠下心,施出十成力道。
此力再次遭到相同的抗力。
二力相抗,胶着,反倒风平浪静。无论是嬴荡还是乌获,虽然各出大力,但从表面上,没有一人看得出来,只觉得他们是在久久握手。
晓得二人在角力的只有任鄙。
任鄙微微笑着,似在欣赏两个一见面就扳手腕的顽童。
二手握有足足一刻,嬴荡方才松开,拱手:“义弟嬴荡见过乌获兄!”
“义弟?”乌获震惊,看向任鄙。
“义弟,快拜殿下!”任鄙急道。
“怎么拜?”乌获一脸懵懂。
“哈哈哈哈,”嬴荡长笑几声,“是这么拜!”伸手搭在乌获肩上,又伸一手搭住任鄙,扭转身,与二人肩并肩,大踏步走进宫门。
是夜,东宫府灯火通明,饮宴达旦。
翌日晨起,嬴荡带乌获来到练功坊,指着架在特制兵器架上的一根粗大铁杵道:“乌兄,请你试试这玩艺儿!”
乌获看向那铁杵,见它足有半尺粗细,丈许长短,柄上略细,杵头粗大,通身乌黑,手柄处裹着数层兽皮,柄头系起一条铁链,套在一只大碗粗细的圆环上。
乌获走过去,拿起它,掂了几掂,笑道:“此物何用?舂米?”
“哈哈哈哈,”任鄙大笑,“乌兄若是用它舂米,这天下怕是没有哪个米臼能经得住它!”
“是哩,掂起来不轻。”
“加上链环,刚好三百三十三斤!”
“这好做啥?”
“是殿下突发奇想,特地为义弟打造这根臼米棒,给义弟做个兵器,你试试看,顺手不?”
乌获耍弄一会儿,道:“这链条碍事!”
“义弟可握住那环,甩出去试试!”
乌获握住铁环,将那铁杵甩出。那链条完全伸开,长达丈许,外加杵身的长度,抡将起来,方圆四丈之内,皆在杵击之内。
乌获越耍越是顺手,不消半个时辰,将那杵舞得忽忽生风,收放自如,方圆四丈之内,无人敢近。
乌获收住杵,放回架上,朝嬴荡拱手:“谢殿下赏此妙器!”
“乌兄杀过人否?”嬴荡问道。
“没有,”乌获摇头,“不过,倒是拍死过几只笨熊!”
“想不想杀人?”
“这……”乌获迟疑一下,“杀谁?”
“楚人!”
是日午后,嬴荡入宫向惠王辞行,欲赴商於。
“荡儿,”惠王看向这个壮实得如同铁塔般的儿子,语重心长,“你去商於,寡人并不拦你,不过,寡人予你两句话,你须记住!”
“儿臣恭听!”
“第一句,作为监军,你只能监军,不可干预主将用兵方略;第二句,不可随意调动三军,因为三军的指挥权寡人已经授予主将!”
“儿臣遵旨!”
“去吧,秦国的未来之王,不历战阵,是服不了秦人的!”
“儿臣遵旨!”
秦、楚对阵,主场是於城这边,尤其是丹、淅之间的数十里淅水谷地。
丹、淅之间,风平浪静。在淅邑之北的淅水河谷两侧,五里之外的沟沟壑壑,大多插着楚人的旗帜,扎着楚人的营帐,五里之内,则是秦人的地盘。
魏章的中军扎在淅邑南侧约五里处,进可逼丹阳,退可靠淅邑。而淅邑周边,皆由秦人防守,盘查极严。
楚军并没有逼向淅邑,而是在丹阳北侧约五里处的河谷里傍水扎寨,河谷两侧,这辰光全为楚人控制。
从魏章的沙盘上看,在淅水河谷的丹、淅之间,两军主寨彼此距离近二十里,中间是空空荡荡的河谷,没有一个兵卒。河谷两侧,近处是秦旗,秦军的外面包着楚旗。如果将丹淅之间的河谷喻作一只麻袋,那么,秦军处在袋的内层,楚人则处在袋的外层,两层之间,往往只隔一条山谷,炊烟相交,人语相闻,彼此相望,却两不相犯。
然而,谁都晓得,这种平静是暂时的,对峙双方,每一个兵士的内心都是紧张的。
武关以东,几乎没有发生冲突。
冲突发生在武关西南的漫川关。
为防守此关,公子疾在这儿部署重兵五千人,设三道壁垒。大出秦人意料的是,楚人没有直接攻关,而是沿着高山险道绕到漫川关的北侧,首先切断漫川关与商城、武关的联络,在险隘处建立壁垒,继而由北向南展开猛烈攻势。漫川关主要是防楚人,防御壁垒多在南侧,楚人由北而来,秦卒就无险可据了,只能以血肉搏杀。就在秦人全力对付北侧之敌时,南侧楚人开始攻关,隐身在东、西两侧山地的楚人也俯冲而下。秦人四面受敌,先后支撑两个多时辰,终因寡不敌众,尽皆战死。
漫川关失守。
漫川关失守之日,嬴荡带着他的两个义兄、百多力士、近千侍卫刚好赶到商城。听闻失利战报,嬴荡坐不住了,当下要求前往漫川关,收复失地。
“殿下万万不可!”公子疾急了,“漫川关的事,是臣的错,臣竭力收回就是。”略顿,半是安抚,半是解释,“殿下有所不知,漫川关原本就是楚、秦争夺之地。当年楚宣王将商地赠我时,契约上写的是南境至漫川关。由于漫川关位置特殊,楚、秦对此各有解释,均不肯放弃。楚人认为,秦地南境至漫川关,是以不予交接。我受人之地,不好强争,因而漫川关起初是在楚人手中。及至宣王崩,我不再顾及情面,就以约辞模糊为由,夺回此川。再后,楚人复夺。由于双方之争只在此关,且俱以契约为据,因而并未发生大规模冲突,一方势大,另一方直接走人,远没有到生死相博的境界。因而,关于此关流行一个朝秦暮楚的说法,早上是秦人的,晚上就成楚人的了。日子久了,附近的商贾、百姓也都习惯了,各家各户备上黑、红两面旗帜,秦人来了挂黑旗,楚人来了挂红旗。及至商君接管,就不再与楚人扯皮,在袭占於地十五邑后,向南顺手就把漫川关占了。不仅占了漫川关,他还向南拓展二十余里,连设三道壁垒,派军驻守,把楚人气得干瞪眼。”
“哈哈哈哈,”嬴荡听完,大笑起来,“有此一说,本宫就不与他们计较了。疾叔,魏章那儿,战况如何?”
“尚未开打。”
“没打就好!”嬴荡笑了,“我还怕来得迟了,赶不上耥呢!”搓搓一双大手,“疾叔,漫川关的事交给您了,小侄这就睡个好觉,明晨赶往於城,到魏将军那儿凑个热闹!”
翌日晨起,嬴荡一行马不停蹄地赶到於城,得知主将在淅水河谷,未作片刻停留,沿衢道直驱淅水,于天色黑定,赶到中军大帐。
早有人报知张仪、魏章,二人摆出三军仪仗,迎出辕门,见过大礼,入中军大帐。
魏章让出主将之位,让嬴荡坐了。
嬴荡坐有片刻,猛地想起惠王之言,忙又站起,让给魏章,坐在张仪对面。魏章推辞不过,于主将位坐下,吩咐芈戎安排酒宴,为殿下洗尘。
“洗尘就算了,”嬴荡摆手止住芈戎,“本宫此来,只喝一酒,击败楚人的庆功酒!”看向魏章,“魏章将军,嬴荡性急,这就想听听将军打算何时并如何击败楚人?”
“回禀殿下,”魏章拱手,“臣等正在筹备!”
“从将军领军迄今,少说也有两个月,难道将军还未完成筹备吗?”嬴荡嘴角撇出一笑,语气轻蔑。
魏章吸一口冷气,看向张仪。
张仪闭目,似是没有听见。
“回禀殿下,”魏章迟疑一下,几乎是嗫嚅,“臣等也差不多筹备好了!”
“这才是!”嬴荡竖个拇指,“将军能否讲讲是如何筹备的?”
“殿下请随臣来!”
魏章带嬴荡走到沙盘边,芈戎点燃几盏明灯,拿出一根小木棒递给魏章。魏章用木棒详细解释双方排兵布阵的情势。
其实,大体情势毋须魏章解说,尽在沙盘上。望着密密麻麻的楚人小红旗,再看向被压缩在淅水谷地的秦人小黑旗,一切就了然于胸了。
“从这儿到那儿有多远?”魏章根本没睬河谷两侧的大片楚旗,只将两眼盯住两家中军主力的前沿,楚人是一面红色的大旗,秦人是一面黑色的大旗。大旗周边,标着各自的围栅、路障、辕门、铁蒺藜等障碍物。
“大约二十里。”魏章应道。
“请问主将,”嬴荡的脸色变了,“嬴荡不知战阵,却也读过不少兵书。自古迄今,嬴荡从未读过两军交战而双方阵营相距竟在二十里之外!将军可曾听说过吗?”
“臣未曾听说过。”魏章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寒气。面对这个乳臭未干的殿下,他无法讲出自己与张仪的远谋。再说,即使讲出,也只能招到更多奚落。
“未曾听说,何以这般布阵?”嬴荡脸色沉了。
“这……”魏章迟疑一下,“两军相搏,因敌制宜。臣布此阵,是依据楚人情势——”
“你且说说,楚人是何情势?”
“殿下请看,”魏章拿棒子指向各地的小红旗,上面标有将领与数量,“在这商於谷地,楚人共出兵二十六万,而我仅有一十三万,是楚人半数。商於东西六百里,其间山山壑壑,林木茂深,楚人若是散布于这些山壑间,我防不胜防。为今之计,臣与相国几经谋议,方才订下放弃山林、守护要冲、以静制动的对阵方略……”
“好了,好了,”嬴荡摆手,盯住他,“本宫问你,你们这已静有两个来月,楚人动了吗?”
“目前没有。”
“我且问你,如果楚人也是如你一般想法,以静制动呢?”
“臣……”魏章生生吞下后面的话。
是的,就眼前情势来断,殿下或是对的,屈丐用的真也就是这般战法。
“楚人夺占漫川关的事,将军晓得不?”嬴荡盯住魏章。
“臣刚得报,正与相国谋议应对,闻知殿下驾到,就——”
“议出应对了吗?”嬴荡目光火辣,截住话头。
“尚未议出。”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此乃古今之理,是不?”嬴荡问道。
“是的,殿下。”
“听说前番淅水之战,战场好像也是在这谷里!”嬴荡看向沙盘,“将军能否指点一下,具体是在何处?”
“就在此地。”魏章拿棒头指向淅水河谷与那条不知名小河交汇的地方,前番的交战地。
这个地方恰好位于淅邑与丹阳的正中间。
“请问将军,”嬴荡盯住河谷,“前番交战,楚卒多少?”
“六万。”
“将军麾下又有多少?”
“两万。”
“前番交战,将军以两万之卒对六万之敌,却能直面强敌,寸步不退,终致大捷。此番交战,将军以十三万之众,对二十六万之敌,却又这般缩手缩脚,与敌相安于二十里开外,嬴荡愚痴,看不懂将军的高谋,请将军指点!”嬴荡语带讥讽了。
面对这样一个既不知兵又不依不挠的殿下,未来的秦王,魏章纵有一百张口,也是解释不清,半是支吾,半是无奈:“臣……不是与楚人相安,是……”
“魏章将军,”嬴荡伸手,从魏章手中要过小棒,指向商於方向,“本宫未历战阵,却也读过不少兵书,晓得轻重缓急。这儿,楚人已得漫川关,商城、武关皆在楚人兵锋之下。我见过疾叔了,对漫川关,他是重点布守,但仍旧未能防住楚人。假设楚人在此玩弄花招,设佯兵应对将军,主力出漫川关袭占我商城,再出荆紫关袭占我於城,而我主力受困于此,回援不及,退路被截断,将军可曾想过后果?”
“臣……想过。”
“既然想过,可有应对?”
“这……”魏章迟疑一下,看向嬴荡,“以殿下之意,该当作何应对?”
“下战书,这就与楚人决战!”嬴荡将棒头指向丹阳,“就在这儿!”略顿,握拳,“先击溃眼前之敌,拿下丹阳,再由丹阳入汉水,从背后包抄楚人,夺回漫川关!”
“殿下?”魏章急了,“楚人候的正是这个!”略顿,语气缓和,“殿下,此战不仅关系商於,且还关系秦国的国运,臣不敢有一丝丝儿的差错啊!”
“将军这般布阵,当然不会出差错!”嬴荡鼻孔里哼出一声。
魏章心底再起一个寒战,因为哼出此声的是未来的秦国国王!
“啪啪啪!”远处响起三声不紧不慢的掌声。
是张仪。
接着,张仪踱步过来。
“魏将军,”张仪看向魏章,“殿下刚从咸阳来,代表的是王上,站得高,看得远,决策英明,我们是该与楚人殊死一搏了!”
见张仪这般说话,魏章越发懵懂,盯他看一会儿,转对嬴荡:“臣谨听殿下,这就筹备与楚决战!”
“报!”魏冉进来,见到嬴荡,紧忙揖礼,“末将魏冉见过殿下!”
嬴荡摆下手,算作回礼。
“禀主将,殿下并随行将军的军帐已经搭好,饭食已备!”
“殿下?”魏章看向嬴荡。
“你们筹备吧,本宫这去安住下来,杂事明日再议。”嬴荡说完,转身走出。
魏章、张仪将嬴荡恭送至其帐篷,方才折返。
“相国?”魏章看向张仪,一肚子的疑惑。
“看出来没,”张仪盯住魏章,“殿下一脸杀气,此来非为监军,是要上阵厮杀的,这见我阵与楚阵相隔二十多里,自是郁闷。”
“这不成啊!”魏章急了,“殿下上阵厮杀,万一出个差错,我……当不起啊!”
“当不起也得当啊!”张仪耸耸肩,“人家是君,你我是臣,君要作死,做臣子的能有什么办法呢?”
“相国?”
“看见了吧,殿下的那身横肉,”张仪语气自信,“听闻三军里大凡有点力气的都到东宫陪殿下了,楚人要想杀死殿下,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相国是说,与前番一样,我们依旧与秦人摆阵对垒!”
“将军听闻过春秋战法吗?”张仪笑问。
“春秋战法?”魏章陷入沉思,良久,恍然有悟,“在下明白了,先礼后兵。”
“哈哈哈哈,有意思。”张仪盯住他,“你且说说,如何先礼后兵?”
“先向楚人下战书,约定决战时间,之后,严阵于秦楚边界,待楚兵阵好,以交兵之礼待之,以犯境之罪责之。此番是楚人犯我,该当向我挑战。我视敌将强弱,或让殿下一展身手。若是殿下获胜,皆大欢喜。若是不敌——”
“你怎么能让殿下一试身手呢?”
“这……”魏章挠头。
“要动这个,让殿下自试身手!”张仪指一下脑袋。
当秦人的战书呈递过来时,屈丐喜甚。
屈丐的第一反应是,他的“拖”字战术起作用了。漫川关收复,楚军沿山林四下攻击、骚扰,前锋威逼商城与武关,想是魏章不敢再磨下去,不得不寻求决战。
其实,这般磨下去,屈丐的压力也是巨大。不讲怀王这个急性子,几乎天天要他奏报战况,单是粮草,他也真的耗不下去。秋后的那场洪灾实在太大,楚国其他还好,只有储粮受损较大,许多军粮在雨水中霉变,吃起来一股霉味。屈丐晓得,即使这样的霉粮,怕也撑不了多久。入冬并不是捕鱼的好季节,但楚国的江泽里处处可见渔船与网具,江边、滩头、山林、沼泽更是人影晃动。一到灾年,山林与水域是楚人活命的最后宝地。
然而,秦人越是求战,屈丐越是谨慎。
田忌那晚的声音再一次回响在屈丐耳边:“如果是孙膑在这儿,他会劝将军不要轻易开战……因为这一战,将军胜算不大……战必胜者,天时、地利、人和皆宜。就眼下来看,天时、地利,楚皆不占,惟有人和,也是朝廷上下一时受张仪所欺而憋堵出来的血气与怨气,并非士气……一个字,拖……不要冒进,要稳扎稳打……商於谷地狭小,道路不堪……粮食皆须由关中载入,劳财伤民,拖得久了,对秦人反而不利。那时,秦人心躁,又退不得兵,要么是急于进攻,要么是现出破绽。秦人若是进攻,将军就得地利。秦人若是现其他破绽,将军只要看准,一击就可致胜。”
是的,只要秦人急于交战,我就能得到地利。淅水之战,景将军败于进攻,一个很大的原因是不占地利。此番交战,只要我选好地势,布好阵形,使秦人向我进攻。如果秦人不进攻,我就与之对峙,再与他们耗下去。如果秦人进攻,我就全力守御,挫其锐气,而后四面出山,袭占淅邑,断其退路,将秦人围困于淅、丹之间的广阔谷地。那时,秦人欲回不得,欲进不能,俟所带之粮困绝,看不活擒魏章那厮?
屈丐思索妥当,召集各部主将,先宣读各路楚军传来的获胜战报,尤其是漫川关大捷,之后扬起魏章的战书:“诸位将军,秦人憋不住了,今朝下来战书!”
诸将更是憋不住了。见各路楚军皆有捷报,尤其是漫川关大捷,全歼守敌五千,诸将群情激奋,纷纷请战。
“诸位将军,”屈丐不无威严地扫视诸将,侃侃说道,“秦人与我对峙两个来月,今朝突然求战,是因为漫关川落入我左军之手。本将已令左军全力以赴,袭击、骚扰自荛关以东至武关的谷道,能断则断,不能断则扰。商城周边数邑皆为山地,我在暗处,秦人在明处。我方人多,秦卒人少。只要我不攻坚,只是绝其交通,秦人就不敢轻动,后方就不得安宁。秦人夜不安寝,关中之粮运不进来,前方之敌自然也会心神不宁。敌人心神不宁,就会慌乱。敌方慌乱,我就有机可乘。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众将异口同声。
“商於谷地,秦人能战之士合计一十三万,其中五万布防于商城周边要塞,包含武关。於城这边,秦人共有八万,除去各处要塞,在淅水与我真正对阵的不过是秦卒五万。”屈丐看向诸将,“不过,不要小看这五万秦卒,个个皆是能征善战的锐卒,前番淅水之战,魏章仅以两万就……”顿住话头。
诸将面面相觑,未历过淅水之战的将领脸上现出不屑之色。
“屈将军,”逢侯丑一拳震在几案上,“之前是之前,今朝是今朝。说吧,我该如何打!”
“诸位将军,听令!”屈丐不无威严地扫向众将。
众将齐声:“末将听令!”
“射皋君,”屈丐拿出一令,看向射皋君及右军诸将,“秦人的粮草尽皆存放于淅邑。你统领右军五万,伏于淅水河谷周边山川。你须记住,敌动,我动;敌不动,我亦不动。只要主场之敌不进攻,你部就不可妄动。若是主场之敌向我发动攻击,你部就全线出击,不惜代价,抢占淅邑,切断秦人粮道,锁住淅水河谷,布好营垒,只守不攻,堵死回蹿之敌,将秦人困死于淅邑与丹阳之间,让他们只喝淅水充饥!”
“末将得令!”逢侯丑接过将令,朗声应道。
“还有祈将军,”屈丐看向镇守荆紫关的老将祈胜,“得知魏章被围,於城之敌必来救援,祈将军可引本部人马全力袭占於城,堵死武关之敌!”
“末将得令!”祈胜应过,接过将令。
“中军诸将,”屈丐看向逢侯丑及另外几位将军,给出令牌,“你们跟随本将,三日之后,在丹阳城外排兵布阵,迎战秦人。”
中军诸接过将令,无不激奋。
屈丐的应战书来了,没有答应魏章选定的战地,只说他在楚营前面排兵布阵,恭迎秦军。
魏章、张仪、嬴荡来到沙盘前面,看向丹阳城外楚国大营及屈丐划定的布阵场地。
那儿,几乎是块绝地。
丹阳城位于两条水流的交汇处,向南是丹水,向东是淅水。时值冬日,淅水很小,开始结冰,但未冻实。在这冬日,涉水几无可能,因为鞋、袍一旦浸水,经冷风一吹,这仗就没法儿打了。
楚人在此设阵,几乎是锁定胜局。于楚人,背倚丹阳,进可攻击,退可据守;于秦人,则风险巨大,一是必须涉过淅水,二是远离淅邑,一旦被楚人断去后路,后果不堪设想。
魏章、张仪晓得这仗是没法儿打了。嬴荡却是兴奋,指着那片开阔地:“好好好,正可杀他个痛快!”
“殿下?”魏章急道。
“甭再讲了,开战吧。”嬴荡一锤定音,转身离去。
魏章、张仪二目相对,无不错愕。
良久,张仪摊开两手,苦笑一下:“魏兄,应战吧。”
“战就战!”魏章一咬牙,盯住张仪,“相国大人,你带魏冉前往於城,一则防备楚人偷袭,二则你我有个呼应。”
“也好。”张仪又是一个苦笑,“我在这儿,也确实不便!”
是日,张仪带魏冉赶回於城,一面使人急禀惠王,一面筹集兵员,筹备防守并救援。
接后两日,天气骤冷,大雪于第二日夜开始飘起,至凌晨方住。雪过天晴,地上白茫茫一片,整个淅水被完全冻结。
秦军在约战后的第三日,拔寨起营,浩浩荡荡地沿衢道南进,涉过淅水,在距楚人营寨约六里处,安营扎寨。
到第四日,也即约战之日,双方黎明即起,各吹号角,简单用过餐饭,开始布阵。
楚人率先布阵,出六万锐卒,摆出的是镰月阵,其阵形如同一把弯镰,亦如弯月,中间构成一个内弧,两翼伸出,包抄,阔达四里,中心厚约三里。为防不测,屈丐又在东、西二山之后,暗伏精兵各一万。身后丹阳城中,屈丐亦备锐卒一万,一旦开战,就会赶到前面。这样看来,楚人总投入达到九万,且据主场地利。
屈丐所摆出的这种阵形,看似守御,实则充满杀机。如果秦人冲阵,楚人就会两翼包抄,将秦人裹在中间。此时,外围楚人接应,身后楚人断去归路,前方更有楚人城邑,秦人真就后退无路,陷入绝地。
魏章探听明白,倒吸一口寒气。
然而,事已至此,他已退无可退了。
魏章忖思明白,命令秦卒将带来的酒全部喝完,打碎酒坛,摔破酒碗,列出鹰击阵,外形如展开翼翅、向下俯冲的猎鹰。秦阵前面,也没有设置拒马、连弩等防御之物,一看就是扎下了进击与搏死的架势。
所有秦人都明白,今天或是他们的最后一天了。
魏章却不想决死。
不是魏章怕死,是他不想这般死,死在这般绝地。更重要的,是殿下。如果殿下真的战死在这儿,他魏章真就没有任何生路了。
眼下,于魏章而言,惟一的机会是,摆出进攻阵势先镇住楚人,再以春秋战法让殿下过一把瘾,之后礼貌收兵,在天黑之前撤至淅邑,之后,礼送殿下回於城,再回头寻机与楚人决战。
俟双方阵势摆好,魏章、屈丐各自登高览过,看向刻漏。
战书上约的是卯时。天气晴朗,冷风习习。双方阵地上的雪已被兵马践踏作泥,只有阵地中间方圆约三箭距离、行将开战的沙场中心,空荡荡地覆盖着一层被寒夜冻结的白雪。
卯时到了。
秦国主将魏章率先出车,驰至场地中间。屈丐驱车迎住。
两位主将见过礼,相互客套几句,再指责几句,而后约战,讲明斗阵规则,即各出勇将一名,负方可换人挑战,胜方守擂,直至最终决出胜负。
二人约定,各自拨马回阵。作为约战一方,魏章使先锋将军符勇挑战,楚军阵中亦出一将,是楚军先锋骁将项泽。
二人报过名姓,见过战前礼,在双方的鼓声中驱车厮杀。双方势均力敌,在战鼓声中连杀六个回合,符勇渐落下风,于第七回合被项泽刺中胳膊,拨马回阵。
楚人齐声喝彩。
项泽扬起手中长枪,示威搦战。
魏章眯眼看向嬴荡。
显然,这场挑战秀是有意演给嬴荡的。
嬴荡站在雪地上,左侧是任鄙,右侧是乌获,身后是他们各自的战车。
秦将首战败归,魏章又出一将,再次败归。
眼见项泽连胜,楚军阵上喝采不断,秦阵诸将无不窝气,纷纷求战。
魏章充耳不闻,眼角再次瞄向嬴荡。
此时嬴荡出马当是最安全的。依照战书所约,双方斗阵,一次只能出战一名勇士。若是一对一,就魏章所知,楚人里面确实没有嬴荡的对手。嬴荡若是出战,一可出足风头,建立威信,二可大长秦人士气,泄楚人连胜的盛气。那时他适时鸣金收兵,就算是支应过这个棘手的殿下了。
见嬴荡视而不见,魏章略略一想,又从众多窝气的求战者中指令一将。这次更惨,许是项泽得了连胜之势,许是秦将心中犯怯,双方只一合,秦将就被愈战愈勇的项泽挑下战车,当场死了。在楚人的喝采声中,败将御手不无尴尬地跳下战车,将战死秦将抱起来扔到车上,拨马回阵。
“搦战者,还有何人?”项泽连胜三场,气势愈胜,站在战车上,声如洪钟。
秦阵这边,众将面面相觑。
魏章没有点将,再次看向嬴荡。
嬴荡没有睬他,更没睬那楚将,退后一步,看向乌获、任鄙,压低声音,指向楚阵正中的屈丐:“任兄,乌兄,看清楚那人了吧?他就是楚军主将,屈丐!”
二人点头。
“我察过阵势了,”嬴荡指向远处的丹阳北城楼,“楚人背倚那座城池,城门是开着的。今日之战,要想杀个痛快,就得堵住那个城门,让楚人退无可退。我先行出战,待宰了那厮,就前往冲阵,你二人可于此时引诸勇士冲出。我们兵分三支,我居中,任兄居左,乌兄居右,一路杀向城门,断掉楚人归路。其他诸事,就交给那姓魏的玩去!”
“这个不妥!”任鄙接道。
“哦?”嬴荡看向他。
“殿下,”任鄙瞄一眼那楚将,换个口气,“杀那楚将,毋需劳动殿下!”
“你不可以!”嬴荡低声,“我要在杀那楚人之后,即破楚人之阵,任兄不可。”
“为何?”
“不从军令是杀头之罪。”
“这太险了!”任鄙震惊。
“上沙场,不险有何趣味?就这样了!”
“若此,我须陪你去!”
“你们谁会驾车?”嬴荡看向二人。
任鄙、乌获尽皆点头。
嬴荡看向乌获,目光落在他的杵上:“乌兄,你来!”
乌获再次点头。
“今日晚宴,你我三人,取屈丐之首者,赢头酒!”嬴荡指向对方阵中心战车上的屈丐。
二人再次点头。
嬴荡谋议已毕,见魏章仍未点将,冷冷一笑,回身跳上自己的战车,戴上特制的头盔及手套,吩咐御手下来。
乌获坐上那位置,将长杵顺在车里,扬鞭催马,疾驰而出。
嬴荡长镗在手,英姿飒爽地立在战车上。那镗重约三百斤,胳膊粗细,两丈来长,通身铮亮,实心锻就,镗头三面是锋,顶部为蛇矛,两面为龙角,形如锯齿,被他称作龙头断魂镗。
秦将中,有人认出他是殿下,低声惊呼:“天哪,是殿下!”
魏章早已瞄到乌获并他的兵器,反倒松出一口长气,传令:“擂鼓!”
秦国军阵,鼓声大作。
“来将何人?”项泽显然被他的气势震住,扬手大叫,声音却在打颤。
“你不配问,看镗!”嬴荡的战车直冲过去。
项泽奋起精神,挺枪来迎。两车相交,嬴荡举镗,直直地搠向项泽。项泽不识深浅,本能地挺枪拨之,却未拨动分毫,那镗直直地搠到项泽身上,巨大的冲力将项泽的身躯撞飞,于数丈之外坠地,身躯断为两截,血污洒满雪地。
整个过程疾如闪电,项泽连声惨叫也未能发出。
就在楚人无不震恐之时,嬴荡的战车非但没停,反倒斜刺里冲向楚阵,直取屈丐。
与此同时,任鄙的战车亦从秦阵中疾冲而出,扬起一行雪尘。再后面,跟着嬴荡的二十来辆战车,车上站满嬴荡的麾下力士。
莫说是楚军,纵使秦军,也未料到是这攻势。
两边阵上的将士全都呆了。待反应过来,嬴荡的战车已经冲近楚阵,楚国劲弩不及发力,楚国的弓箭手也未及准备。见来人直取主将,站在屈丐身边的裨将军逢侯丑大吼一声:“主将,快去指挥塔,与秦人决战!”
话音落处,喝令出车。
逢侯丑的战车以冒死之速直直地冲向嬴荡。其他几辆战车紧跟于后,组成一道车墙,掩护屈丐撤往他的指挥塔。
不及楚人的战车撞上,嬴荡已经跃身跳下,大吼一声,抡起长镗朝站在前排的楚人横扫过去。乌获也跟着跳下,操起长杵,抡向楚阵。
楚阵前排的长枪手齐齐举枪,迎战那镗,刚一碰上,无不脱手飞出。那镗在嬴荡手中,犹如一根夺命符咒,凡碰到者不死即伤。乌获甩出长链,抡动那杵,更是厉害,方圆四丈之内,惟有趴在地上,方能逃生。
二人杀入阵中,楚阵乱作一团。屈丐调转马头,沿阵中空道直驰阵尾,奔向他的指挥高车。与此同时,楚阵也迅速反应过来,长弓劲弩分别射向疾冲而来的车马。嬴荡看得分明,不再去追屈丐,斜刺里扫向那些弓弩手。乌获紧跟于后,与他互为犄角,在楚阵前沿往来冲杀。楚卒不敢近身,只能远远地围拢过来,将二人困在核心。
眼前一幕真真惊呆了魏章。
天哪,殿下竟然这般冲阵……
魏章回过神来,大吼一声:“营救殿下,进击!”驱车挺枪,直冲过去,营救嬴荡。
所有的战鼓全擂起来,五万秦军得知冲阵的是殿下,如发疯一般,争先恐后地冲向楚阵。
楚国军阵这也从震骇中惊醒,各操兵器,坚守阵地,等候秦人冲击。
不幸的是,缺口已被嬴荡、乌获打开。
楚人团团围住二人。嬴荡全然无惧,两手轮换翻转,如调皮的孩童将那柄长镗四下乱抡,楚卒搠过来的长枪或被击断,或被击飞,巨大的震力使丢枪的楚卒捂住手臂哀嚎不已。乌获的长杵更是夺命,凡被撞到的楚卒躺倒无数。
近战搏杀,轻易不能放箭。逢侯丑急了,抓过长弓,不顾一切地射向嬴荡。不想嬴荡穿的是由铁片织成的特殊甲胄,那矢射中铁片,冒出一团火花,矢头折断。
逢侯丑扔掉弓箭,操起标枪,正要掷向嬴荡,巨大的声响由北而来,任鄙的战车,向他们直冲过来。
逢侯丑顾不得嬴荡,驱车挺枪迎上,挺枪刺向任鄙。任鄙放下一锤,见他长枪搠来,顺手握住枪头,反手一推,逢侯丑跌落车下。任鄙也不睬他,直冲过去,赶到敌阵,跳下车,操起双锤,一路舞将过去。
逢侯丑未及从地上爬起,秦人的后续战车驰到,刚好从他身上辗过。逢侯丑惨叫一声,被马踏、车辗而死。
三大力士汇作一处,待后续十几辆战车驰到,将众力士分作三路,直向楚阵中心杀去,挡者死,避者生。
与此同时,魏章与大批秦人也都从他们打开的这个缺口里掩杀过来,两阵相交,金戈相搏。
楚人无处可避,干脆拼上了,前赴后续。
此时,屈丐已经回到他位于阵后中心位置的指挥塔上,卫士们全都聚拢来,布成阵势。
屈丐登高望远,看明白情势,见秦人三路猛士无可阻挡地一路冲来,头皮一阵发麻。此番对阵,他把所有意外都考虑到了,不想却又冒出这个。他布的阵势无不是应对对方冲锋的,没想到秦人竟然在斗阵中突然发飙,直接杀入阵来。古今阵势,无非一个常识,排在阵前及四周的皆是猛士,战士稍差者往往排在阵中,以壮大声势。虽说这五万人皆为精锐,但精锐之中,也有个长短高低。秦人三大猛士,前沿都抵挡不住,眼见杀到阵中,真就如狼入鸡群,所向披靡了。
无论如何,须先干掉这三路心腹之患,否则,情势不堪收拾。
屈丐吩咐旗手,令城头起烽烟。旗手摇旗,不一时,城头烽烟燃起。周边楚军望到烽烟,战鼓全响起来,全线向秦人发起攻击。楚人的两翼也向秦人包抄,将五万秦人围在核心。
嬴荡三路秦人却无视这些,分别向他的指挥塔冲撞过来。魏章引领的所有秦卒,也都不顾一切地冲入楚阵,一路杀向阵中,试图接应并救出殿下。
由于事发陡然,根本没有预案,无论是秦人还是楚人,全都失去章法,且无处可躲,惟有逮到对方,生死相搏。一时间,在丹阳城北方圆各数里的广袤雪地上,杀声震天,枪戈撞击,生命将尽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此时此刻,任何一方鸣金收兵或自行溃散,都将是灾难性的。
楚人因有外援,并无惧怕。秦人因入绝境,困兽犹斗。
屈丐的紧急预备队出来了。丹阳北门洞开,城中涌出数千楚卒,一路跑来助战。屈丐摇旗,指挥他们抵住嬴荡诸人,将他们团团包围起来。
沙场上,决定胜负的永远是力量。楚卒无论人数再多,在嬴荡三人的神力与兵器面前,尽皆不堪一击。虽然,楚卒的战力也不容小觑,跟从三人的力士已战死过半,剩下一半也是伤痕累累,气力不支。
嬴荡三人亦各有伤,所幸伤势不大,且正在兴奋中,被他们完全忽略了。
眼见楚人援兵越来越多,嬴荡非但无惧,反倒性起,瞄到楚人的指挥塔,大吼一声,直冲过去。任鄙、乌获紧跟殿下,三人杀向楚人防守的最密集处。
楚卒莫能抵挡。眼见距高车仅有一箭之地,更多的楚卒蜂涌过来,护成一道道防护肉墙。箭矢更如飞蝗一般射向殿下他们。
任鄙性起,抡起双锤挡住箭雨,朝指挥塔直冲过去。箭矢如雨般向他射来,纷纷扎在他的特制盔甲上,或掉落下去,或嵌进不动。乌获望见,大吼一声,亦冲上去。这边嬴荡紧赶过来,三大力士各舞兵器接近高车。
离那高塔约有三十步远时,任鄙大吼一声,朝高车扔出右手铁锤。那锤重约一百八十斤,从保护主将的兵士头顶飞过,直直地砸在高塔中间。随着咔嚓一声巨响,那塔轰然倒塌。指挥塔高约三丈,一切发生得太快,屈丐躲闪无处,亦不及跳下,随着那塔轰然落地,在砸死多名楚卒之后,摔在数丈开外,身上被自家楚卒竖起的长枪捅透。
见主将战死,守护高塔的楚卒晓得敌不住这几人,发声喊,斜刺里溃逃。秦卒听闻屈丐死了,愈加奋勇,楚卒则战心散去,尤其是从两侧山上一口气冲下的两万楚卒,刚刚抵达战场,就听到秦人中有三个夺命恶煞及屈丐被杀的事,转身逃命。嬴荡三人松过气来,回身去抢丹阳城门,见护城河上的木桥已经吊起。
嬴荡三人未能尽兴,返身杀回阵中。
惨烈的搏杀又历小半个时辰方才结束。见嬴荡多处受伤却无大碍,魏章长舒一气,传令返师,救援淅邑。围攻淅邑的楚人得知丹阳大败,主将战死,无心再战,纷纷撤走。魏章再度回师,邀楚人共同打扫战场,至晚间双方检出结果,战况惨烈,楚卒战死逾六万,秦人战死近四万,参与搏杀之卒没有一人不挂伤的。外加漫川关、於城、淅邑等地战况,伤者不计,单是死国之士,秦人合计在六万左右,楚卒死国者约八万众。
这场因怀王一怒而起的伐秦大战,以楚军战败、双方死国将士合计一十四万的惨重代价暂时划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