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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兰客喇山系自燕国北部起始,雄亘东西,绵延至河水大弯的最北端,也即今日的河套北部高山,与南北向的贺兰山脉相交,形成一个巨大的l字。

北有高山阻挡,南有河水横流,这片山水相间的福地,因了河水的滋养与大山的呵护,林木高大繁茂,鸟兽众多,是林胡人的天堂世界。

河水东流,在拐弯向南的曲处,汇入一条水道,就是乐毅所讲的喀布水。喀布水由达兰客喇山系的一座黑山头上蜿蜒而下,几经曲折,汇入大河。水道很宽,水流浅到几乎看不到河岸,河床上布满由北山上急冲而下的砾石。砾石或大或小,杂乱无章,有不少还棱角分明,无论人畜,走在这些砾石堆里都须小心翼翼,否则就可能被划伤。更奇的是,喀布水是一条天然的界水,界水以西,森林茂密,界水以东,除却少量矮小灌木,基本就是大草原了。

界水分割的并不仅仅是森林与草原,它也是林胡人与楼烦人的势力分野。楼烦人饮马水边,至水道中心,心就虚了,若到西岸,就要做出相应手势,否则,林中不定会飞出一支利矢。如果楼烦人死在水道西岸,就等于白死,理是没个说处的。

同样,林胡人也是这般自觉。

这是两大部族百多年来用鲜血与征战换来的不成文约定。

交正月了,南方已经回暖,但在这塞外之地,在达兰喀布山的脚下,河水仍在封冻,交腊月才陆续落下的几场大雪将整个河面连同西岸延伸无际的林木、东岸一望无际的原野,遮得严严实实。

于楼烦人来说,这是一场实实在在的喜雪。整整一年,尤其在荆楚之野遭大水漫灌的这个庚子年的夏季,也是大草原迫切渴望雨水的雨季,楼烦人与他们的牲畜眼睁睁地望着来自北方的云团在一股强大力量的驱使下,置他们的死活于不顾,一块接一块地掠过头顶飞向南方,不作任何停留。

日将过午,一行五十余人的骑手打着号旗,马蹄踏着白皑皑的喜雪,由大草原上急驰而来,驻马岸边,向西守望。

为首一人是楼烦王阿古拉,肩上立着一只苍鹰。跟在他身后的号手,一个健壮、英俊的青年,拿出号角,看向阿古拉。

“吹吧,托力!”阿古拉朝他示意。

托力吹响号角。

随着号声,阿古拉肩上的苍鹰腾空而起,在高空盘施。

不一时,远处林中亦起一鹰,继而是号声应和。

二鹰在空中盘旋,一串铃当声由密林深处一路响来,一队打着不同旗号的骑手驰出林子,越过河床,在小河对面下马。

从数量上看,双方的人数不相上下,显然是约定了的。

阿古拉脱下毡帽,走向为首一人,一个身穿虎皮、毡帽插着三根雕羽的大胡子壮汉,深鞠一躬:“草原莽汉阿古拉恭迎大林之王!”

叫大林之王的壮汉回以同样的脱帽礼:“林中愚夫巴图失礼,让草原之王久等了!”

“娜莎,”阿古拉转对身后一人,“这就是你常常念叨的巴图伯父,大林之王!”

娜莎脱下毡帽,甩出一头棕发,朝巴图深深一躬:“草原之女娜莎拜见大林之王,巴图伯父!”

“呵呵呵,”巴图打量她一会儿,回个礼,不无满意地点头笑道,“好一颗草原明珠,长大了嗬!”看向阿古拉,“人道是光阴如流,真就是呢,记得前一次在你的大帐里饮宴,娜莎才这么高,路还走不稳呢!”比到膝盖上。

众人皆笑起来。

“人家才一岁半呢!”娜莎小嘴一噘,轻声抗辩。

“哈哈哈哈,”巴图让她逗乐了,捋须长笑几声,指向站在他身后的三个壮汉,“是呀,那个辰光呀,你的这三位阿哥,也才这么高!”比到腰部,点响他们的名字,“巴帖尔、察罕布华、茂巴思,还不快向草原之王,还有照亮天下寒夜的草原明珠娜莎公主,奉行大礼?”

巴帖尔上前,朝阿古拉深鞠一躬:“大林后生巴帖尔叩见尊敬的草原之王阿古拉伯父!”

紧接着,察罕布华、茂巴思也都上前,一一见礼。

“呵呵呵,”阿古拉打量兄弟三人,笑不合口,“不错,不错,个个都是英俊后生啊!”

“谢伯父谬赞!”巴帖尔兄弟三人拱手谢过,转向娜莎,凝视有顷,深深鞠躬,“大林莽夫见过草原明珠娜莎公主!”

娜莎款款回礼:“草原女儿娜莎见过大林王子巴帖尔哥哥、察罕布华哥哥、茂巴思哥哥!”礼毕,戴上毡帽,退回阿古拉身后。

“尊敬的大林之王,”阿古拉看向巴图,“温暖的太阳已经西斜,草原的篝火已经点燃,草原的盛情已经溢出,草原的儿女皆在企盼,尊敬的大林之王,远道而来的客人,敬请上马,祭祀大黑山神的盛宴等待诸位来宾的开启!”扬手指向东北方向的一座突兀而起的白色山头。

“启程!”巴图朗声应和,纵身上马。

双方骑手发声喊,各各跃身上马,朝东扬雪而去。

由晋阳城一路向北,经雁门关越过恒山,再一路向北,进入平城。由平城再一路向西,就是楼烦人的地盘了。

近些年来,赵人势力由平城一路向西,逐渐渗入楼烦人的牧地。楼烦人是游牧的,对领地没有固定概念,牛马赶过来,草地就是他们的,游到其他地方,此地就没人管了,因而对赵人的入侵,一开始并不在意,直到后来,他们按照习俗再将牛马驱到这些曾经牧过的牧场时,方才愕然看到,原先的草场上,竖起了赵人的边邑。

于是,冲突发生了。

于是,赵卒进驻,开始设立关防,建立堡塔,并在堡塔的外沿以流水为线,插上界牌,阻止楼烦人前来放牧。

就在林胡王与楼烦王相聚的这天,赵人新设的边邑里一片繁忙,一辆辆满载牛马过冬饲料、日常器皿、马具兵器及服饰珠宝等一应货物的大车络绎而来,在新近设立的边关里卸下。

一栋由巨木临时搭起的大木屋内,生着一盆炭火。赵相肥义端坐于一张大案前面,案前摆着赵王谕旨并调兵虎符。

肥义跟前,一溜儿站立十几名赵将,皆着胡服。

“诸位将军,建功立业的辰光到了!”肥义指着虎符并谕旨,“我王密旨,今年收服林胡与楼烦二胡!”

众将皆现喜色,纷纷问道:“怎么打?”

“没有听清吗?是收服,不是打!”肥义重复。

众将怔了,面面相觑。

“这……对付胡人,不打,怎么收服?”一将问道。

“看到那些辎车吗?”肥义问道。

“看到了!”众将异口同声。

“就用它们收服!”肥义阴阴一笑,“接后几日,你们就开放关市,将那些物什全部摆上,吸引胡人前来贸易。”

“这怎么能成?”一将脱口而出,“今年大灾,胡人这要熬不过去了,运来这么多宝贝,他们还不来抢?”

“哈哈哈,”另一将恍然有悟,大笑几声,指着那将,“瞧你笨的!他们不来抢,我们怎么去收服呢?”

众将大笑。

“不过,如何让胡人来抢,这里面可以大有巧妙哩。”

“巧妙在何处?”众将急问。

“就在这儿!”肥义掏出苏秦交给他的锦囊,缓缓打开。

耸然入云的大黑山不再黑了,盖着一层直到春天才能化去的白被。沿着大黑山脚一路东流的一条宽大河谷浑然不见,只有一道若隐若现的雪沟暗示着它的存在。

雪沟的两岸,扎着一座挨着一座的白色包帐。这些包帐来自草原的各个部族,多为部族首领与参加山神节庆典大赛的竞赛选手。

从设立于大黑山半腰的高塔上望下去,这些白色包帐与大地上的积雪浑然一体,密密麻麻,绵延数十里,一圈接一圈,围出一个接一个的小屯。屯与屯之间,错落有致,形成一条漂亮的图案,宛如一条贴着山根自西向东蜿蜒而去的草泽大蟒。

小屯与小屯的区别在于各个包帐门前所立旗号的颜色。每一个小屯插着同一种颜色的旗帜,每一个包帐的门前所竖的旗帜上绣着不同的图案,上面标着易于识别的符号,以免人们钻错帐篷。包帐的前面,堆放着他们储备的畜粪与食物,时不时会有几个牧羊犬,在河谷的雪地里追逐打闹。

在这些小屯的最中心位置,矗立着一座最大的帐包。

它就是草原之王阿古拉的王帐。

暮色苍茫,一轮明月腾空而起。

正月十五日是楼烦人的山神节,主要祭祀大黑山神,因为楼烦人所背依的三十余坐达兰客喇山头,皆由大黑山统领。

在这大正月的第十四个夜晚,王帐前面的宽大河谷里,欢庆山神节的一长排篝火映照雪野,篝火上是一架架的烤全羊,肉香弥漫在河谷里。来自楼烦各部落的数以万计的草原男女无不披红挂彩,在篝火边或烤或分,或吃或喝。在鼓、锣、胡笳、胡琴及各种胡乐声中,草原儿女在酒精与羊肉的刺激下,或翩翩起舞,或引吭高歌,场面刚猛。

舞乐至高潮,衣着亮丽的草原明珠娜莎公主粉黛登场。在庞大乐队的伴奏下,二十四名草原美女与二十四名草原壮男翩翩起舞。

圆月朗照,篝火红映。

舞、乐渐入高潮,花枝招展的草原公主娜莎闪亮登场,美得像是阳春四月里开在草原上的花。

娜莎款款沿场边走动,边走边向狂热的观众扬手致意。

娜莎走到托力跟前,向他伸手。

托力走出,拉住她的手。

二人走到场中。娜莎看向乐队,扬手。

乐队变调,托力与娜莎双双对舞,边舞边对歌。

歌是献给大黑山的,托力唱山,娜莎歌水,之后是合唱。

辞曰:

大黑山,破云刺天

大黑水,穿谷傍山

大黑山是苍鹰的家

大黑水是花草的园

苍鹰筑巢于山巅

花草扎根在水边

大黑山,是草原男儿的骨

大黑水,是草原女儿的血

山与水相依相偎

骨与血相通相连

……

娜莎与托力,一个是草原公主,一个是草原金鹰,你唱我和,歌舞对韵,将场上气氛完全激荡起来了。

坐在客位的三个王子互望一眼,三道目光不约而同地射向托力。

不错,是后晌迎接他们时与公主傍马而行、胸前挂着号角的那个汉子。

老巴图的脸拉长了。

他们父子受邀而来,名义上是参与楼烦人的山神节狂欢,实则是为儿女婚事。楼烦公主娜莎年届二八,正值芳龄,遂由楼烦国师勒格与林胡国师哈什格保媒与林胡王子联姻。楼烦公主只有一个,林胡王子却是三人,胡人也没有嫡长子继位一说,因而,老巴图依照阿古拉的意愿,将三个王子全部带来,由草原公主挑选。

一个摆明了的事实是,草原之王阿古拉没有嫡嗣,只此一女,谁能娶到她,谁就是未来的草原之王。这且不说,在出行之前,老巴图也放话说,他们三人中,谁能如愿娶到娜莎公主,谁就是未来的林胡王储,因而,这是一场直接决定三兄弟未来君臣地位的求婚,堪称关系重大。

三兄弟无不暗自铆劲,欲在公主面前一展身手,不成想的是,公主的第一场舞蹈竟然选的是同族汉子,不禁对唱,还对跳!

“阿古拉,我尊贵的草原之王,”老巴图举起觞,眼睛盯住正在劲舞的托力,“小伙子舞姿优美,跳得不错呀!”

“呵呵呵,”阿古拉晓得他意指什么,举起觞,轻笑几声,“他叫托力,是草原上去岁比试胜出的金鹰勇士,年轻人拥戴他呢!”

“是吗?”巴图饮尽觞中酒,“别不是草原女儿所选中的鹰吧?”

托力这个名字,在草原上指的正是鹰。

“怎么可能呢?”阿古拉压低声音,“托力是外族投来的落难人,刚到草原时年仅六岁,我看到他时,他们母子就要饿死了,旁边还守着一只饿狼。我射死狼,见他们可怜,又收下他们母子。之后,托力和娜莎一起长大,他们玩得很好,以兄妹相称呢。”

“呵呵呵,”见托力与娜莎互称兄妹,在地位上又等同于奴仆,老巴图松出一口气,竖起拇指,乐道,“不错,不错,你收容的这孩子,是个壮士!”凑近阿古拉,声音极低,“尊敬的草原之王,我的亲家,老巴图早把聘礼备好了呢!”

“呵呵呵,”阿古拉回他个笑,“听勒格说了,尊敬的大林之王备下不少厚礼,有冬草一万捆,谷料一万石,真正是我草原急需之物啊!”轻叹一声,“唉,今年大旱,草木枯萎。不瞒巴图兄,虽说旱情未及百多年前的那场大旱,各部落却也是撑不下去了。巴图兄的厚礼,就如眼前的这几场喜雪一样,是久旱的甘霖哪!”

“你的勒格禀错数字了!”老巴图诡诈一笑。

“哦?”阿古拉倾身。

“不瞒亲家,”老巴图缓缓说道,“听勒格讲了草原的灾情,说是不少部落草料将绝,熬不到三月。如今青黄不接,正月、二月正是母畜怀崽保胎的佳期,若断草料,后果不堪设想啊。巴图为此几夜没有睡好,传令几个孩子召集各方部族,由哈什格祭过河神,讲了草原的灾情。亲家您是晓得的,我们同在黑山脚下,草原的灾情也是我们大林的灾情,好在有河神护佑,各个部族算是勉强抗过来了。得知草原兄弟抗不过这个冬季,大林各部族慷慨解囊,将方才的数字翻了一番哪!”

“感谢大黑山神,感谢大河之神,”阿古拉双手合起,向大黑山方向一揖,又朝大河方向揖过,“阿古拉代表草原父老、后生,谢大林之王的慈悲,谢大林各部族的慷慨!”

“呵呵呵,”老巴图回过礼,“草原之王不必多礼,山河相依相守,上天让你我结作亲家,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倾身,压低声音,“这些只是聘礼的一部分,”瞄向三个王子,“巴图已经祭告河神,三个不肖子中,您与公主属意何人,何人就是大林之王的王储!”

“阿古拉代娜莎谢过大林之王的偏爱!”阿古拉拱手谢过,举起一手,“阿古拉以大黑山神的名义承诺大林之王,无论何人成为娜莎的夫婿,他也将是草原的未来之王!”

话音落处,场上歌舞毕,托力松开娜莎,回归人群。

乐声再起,娜莎款款走过来,朝巴图揖个大礼,将手伸向巴帖尔。

巴帖尔走到场中,二人合跳。一曲毕后,娜莎再与察罕布华、茂巴思分别跳完一曲,之后向所有观众招手。众人在她的邀请下皆到场中,在狂放的乐声中放纵狂欢。

月过中天,狂欢结束。

阿古拉将客人送至客帐,脚步匆匆地返回王帐,扫视一圈,看向王后萨仁:“萨仁,娜莎呢?”

“咦,方才还听到她说话呢,这孩子,眨个眼儿就不见了!”萨仁佯作一脸惊讶。

“是她根本就没回来!”阿古拉瞥她一眼,看向候立于侧的奴婢,“寻她去!”

奴婢应一声,急奔而出。

“阿古拉,”萨仁一脸是笑,“看这安排,你别不是相中老巴图家的后生了?”

“让你讲对了!”阿古拉坐下,见她端着一盆热水过来,伸脚进去,“老巴图家的那个二公子,你觉得如何?”

“哪一个呀?”王后为他搓脚。

“就是坐在中间的那个,叫察罕布华,方脸。听勒格说,方脸的人忠厚。”

“臣妾不懂呢,你是大王,看上哪个就是哪个!”萨仁笑笑,压低声音,“不过,阿古拉,你也得听听娜莎的,是不?毕竟是她要与人过日子,是不?再说,娜莎打小就是个倔脾气,全都是让你宠出来的!”

“是了,是了,”阿古拉不耐烦地打断她,眉头一拧,“对了,听说她属意托力,有这事儿没?”

“臣妾没有听说!”萨仁白他一眼,“不过,托力那孩子确实不错,样样都行,讨人欢喜哩。去年献祭山神,各项比赛中他得第一,是草原金鹰,你不是也爱——”

“再爱也不成!”阿古拉截住她的话头,语气决绝。

“为啥?”帐外响起一个急切的声音。

是娜莎。

不知何时她已回来,在门外听个清楚,噌地掀开门帘,大步走进,气冲冲地盯住阿古拉。

“因为你是草原的公主,你必须嫁给大林的王子!”阿古拉敛神,语气强硬。

“父王——”娜莎跺脚。

“娜莎,”阿古拉缓下语气,声音放软,“这些年来,赵人得寸进尺,屡犯我境,扰我臣民。为父与勒格议过,勒格问过上天,上天示意我们与大林之王结为姻亲。娜莎,只要你肯嫁给大林王子,我们就无惧赵人了!”

阿古拉刻意不提眼前的困境,只拿赵人说事儿。

“我有托力,谁也不惧!”娜莎握拳。

“胡闹!”阿古拉敛起神,盯住她,“娜莎,这事儿由不得你。听好,作为草原公主,你只有一个选择,在大林之王的三个王子中,择一人为夫!我与巴图大王讲好了,三个王子中,你选中哪一个,哪一个就是未来的大林之王,你的夫也将是未来的草原之王!待那时,草原与大林合为一体,无论是赵人、秦人、义渠人,还是漠北的人,我们谁都不惧!”

“可以!”娜莎咬会儿嘴唇,“娜莎也提一个条件!”

“你讲。”

“他们三人须与托力比武。我的选择只有一个,要么托力,要么战胜托力!”

“如果他们三人全都战胜了呢?”

“那就再比,直到决出最后一个胜者!”

“如何比?”

“武比、文比都成,父王您定!”

武比即血比,刀箭对攻,生死血决,文比为艺比,决出胜负即可。显然,于阿古拉来说,武比是不可取的。

“文比吧。你讲,怎么个比法?”

“既来草原,就要遵从我们草原的比法,骑术、射艺、狩猎!”

“嗯。”阿古拉捋须有顷,看向娜莎,微微点头,“草原之女是该嫁给最强的汉子。不过,比赛尚须对等才是。无论如何,人家是王子,托力只是庶民。娜莎,三场比试,我们可让托力参加一场,其余两场,由你的堂兄、表弟他们参与,成不?”

“不成!”娜莎语气断然,盯住阿古拉,“父王,娜莎小辰光,您反复讲,在草原,不是英雄,就不配做草原男儿,不会骑射,就不配做草原女儿。娜莎是草原女儿,所以学会了骑射。娜莎要嫁的男人既为草原的未来之王,他就必须是个勇士,他就必须雄冠天下。除父王之外,阿哥托力是娜莎所见过的无敌勇士,无论是谁,若想成为娜莎的夫君,他就必须战胜托力!至于大林客人的王子身份,娜莎可以后退一步,”举起右手,神色壮严,“以大黑山神的名义起誓,三王子中,无论何人战胜托力,哪怕是只胜一场,草原之女娜莎就依从誓言,以他为夫!”

见娜莎将求请降至这个低限,阿古拉认定她不过是为自己寻个脱辞,自无话说,亦举起右手:“以大黑山神的名义,草原之王阿古拉从娜莎所誓!”

以神的名义,自然是要寻求神。

翌日晨起,阿古拉匆匆走进大祭司勒格的帐包。

勒格当是这片草原上最智慧的人了。他的智慧来源于他的祖上。他的祖上是从很远的漠北来的,是个能够呼风唤雨的萨满。在勒格的祖上到来之前,这块草原上并无固定的神,牧人的部族不同,神祗也不同,有敬奉太阳的,有敬奉月亮的,有敬奉山神的,有敬奉河神的,有敬奉白狼的,有敬奉苍鹰的,也有敬奉树木花草的,可谓是五花八门。所有的信奉都是所属部落的老祖宗传下来的,没有谁质疑。变化发生在一百多年前。上天连旱三年,春夏秋三季没有下过成景的雨,冬天也未落过像样的雪,水道断流,即使波涛起伏的大黑水也是呜咽难行。草木大多枯死,继而是蝗灾,牲畜也得上一种奇怪的病,死亡逾半,各部族为争夺越来越少的水源、草场而相杀相残。就在此时,勒格的祖上从漠北来了。

勒格的祖上寻到信仰大黑山神的阿古拉的祖上,由阿古拉的祖上出面,将正在征战中的部族首领们召到一起,当众作法,显出神迹,自称是大黑山的山神附体,责斥这些部族没有良知,因为是大黑山滋育了所有的牛羊,滋育了所有的草原部族,更在严冬为他们挡住北来的寒风,可这些部族不知感恩,不敬奉恩主,招致山神震怒,灾难降生。大黑山神还恐吓说,如果他们不知悔改,上天将再旱三年,罹瘟的将不再是牲畜,而是人。所有部族无不跪伏,改拜大黑山神为草原的真神。说也奇怪,在大家拜过山神之后的第三日,雨水来了,时大时小,连下七日七夜,大黑山泛青,大黑水波涛再起,大草原上草木萋萋,蝗虫也忽然就消失了。草原上各部族酋长对大黑山神所显的神迹笃信不疑,围拢在阿古拉的祖上身边,拥戴他为他们的王,立国号楼烦,奉大黑山神为他们惟一的神。楼烦二字出自大黑山神的旨意,即使传达旨意的勒格祖上也未能给出恰切解释。作为回报,阿古拉的祖上叩拜勒格为大黑山神的总祭司兼楼烦国的国师,每逢大事,就寻求勒格的祖上,恳请他祈祷大黑山神,传达神的旨意。

楼烦的王位代代传下来,传达神旨的大祭司职分也代代相传。在阿古拉承继楼烦王位时,传达神旨的就是勒格了,大凡遇到家国大事,阿古拉都要请教他,祈请山神的指引。

在楼烦,大祭司的帐包是仅次于王帐的次大帐包。阿古拉进来时,大祭司的帐包里坐满了人,大多是来自各个部落的祭司。未来三日是山神节的狂欢高潮,也是楼烦人一年中最放纵的辰光,各个部族年轻人的婚事大多在这三日里确定,于春暖花开时正式结亲。正因为此,大祭司要组织各部族举办一系列的赛事活动,只要是草原儿女,都有资格报名参加。由于今年灾情较大,又有大林来的重要客人参与,大祭师更是要求严格,不允许出现哪怕是一丝儿的差错。

见进来的是阿古拉,祭司们尽皆站起,行揖礼。

勒格起身迎接,礼让至主位,自于陪位坐下。

阿古拉在这个辰光不请自来,一定是有大事。勒格支走众祭司,盯住他道:“草原之王,可有勒格要做之事?”

“有二事求教国师。”阿古拉拱手,“一个是,昨晚老巴图把话搁明了,原定的聘礼加倍,以解我们的燃眉之急。他还承诺,三个王子中,娜莎选中谁,他就立谁为王储。”

“另一个呢?”勒格淡淡一笑。

“是娜莎。”

“她怎么了?”

阿古拉讲出昨晚的事。

勒格闭目,默祷良久,看向阿古拉,语气不紧不慢,如传达神谕:“回禀我的王,公主所愿不合神谕。我神旨意,公主必须结亲大林王子,否则,上天将降更大的灾祸于草原!”

“更大的灾祸?”阿古拉震惊,“什么灾祸?”

“刀兵。”

“刀兵?”阿古拉深吸一气,“刀兵何来?”

“赵人。”

“赵人!”阿古拉鼻孔里哼出一声,冷冷一笑,“阿古拉正要寻他们讨个公道呢!”

勒格晓得,阿古拉心里一直憋着赵人的气。近些年来,几个边邑部族不断控告,说是赵人在悄悄侵蚀他们的草场,在原本属于他们的牧场上起村立邑。

“尊敬的王,”勒格接道,“就臣所知,就在不久前,赵王旨令赵人举国穿胡服,习骑射。”

“我晓得!”阿古拉应道,“我打问过从中山来的人,搞明白这事了,赵人胡服骑射是为攻打中山国。中山国将赵国隔作两段,是赵人的肉中刺,不剔不快呢。”

“尊敬的王,”勒格加重语气,“在除掉中山人之前,赵人首先要剔除的是我楼烦!”

“为何?”阿古拉两眼睁大。

“为马。”勒格略略一想,补充道,“要灭中山,就需要足够的马!要养足够的马,就需要足够的草场,而赵人的代地,无法提供足够的草场!”

“可以向我们买呀!”

“是可以买,可大王有权不卖给他们!”

显然,是勒格想得深远。

“我晓得了!”阿古拉握拳,“骑射不是想学就能一下子学会的,他们敢来,让他们来好了!”“我的王,”勒格盯住他,良久,轻叹一声,“听从神的昭示吧,在大林之王的王子中择一人为婿。我尊敬的王,山神明谕,我们只有与大林之王合为一家,才能平心静气,等待赵人。”

“可我已经以山神的名义,应下娜莎了,王子若想娶得娜莎,就必须挑战托力。”

“这个可依公主。”勒格闭目有顷,睁眼看向阿古拉,“让神来帮助大林王子吧。”

连续三天,草原儿女杀牛宰羊,为大黑山的山神举办一年一度的盛大祭典,继而是狂欢赛事,媒婆奔忙。这些赛事多是草原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劳动与狩猎技艺,男女老幼、各种牲畜、动物均有表现。老汉比赛说唱,赞美大黑山。老妇比赛厨艺,向大黑山神献祭精美食物。青壮比赛骑射、摔跤、狩猎、作战等生存技艺,少年则比赛骑术与狩猎,小的骑羊,大点儿的骑驴,再大点儿的骑牛与马,狩猎之物则由鼠、兔到草原野狼。上万的人被分作若干赛组,各赛各的,各凑各的趣,草原上端的是热闹非凡。

作为回报,大黑山神邀来了北冥的云神。赛事刚一开始,朔风就刮起来,乌云就压在北山顶上,眼见又一场喜雪将要降临。

对于干旱整整一年的草原人来说,北风越刺人,云层越厚积,他们越开心。

云神酝酿三天,终于在决赛这日将云层铺满天空。

决赛的压轴赛是壮年男子的总决赛。

经过三轮角逐,托力不负众望,击败最后的挑战对手,从容捍卫了去年的草原雄鹰桂冠,奖品是一只由纯金锻制的雄鹰。

就在众人为托力欢呼的当儿,勒格以大黑山神的名义宣布增设一项赛事,由远道而来的大林客人挑战草原雄鹰,声称这是一场邦国间的睦邻比赛,因为大林之国的儿女也饮大黑山的水,大林之国的上空也飞大黑山的鹰。勒格宣布,挑战者是大林之王的三位王子,挑战项目为摔跤、骑射与狩猎,裁判为草原之王阿古拉、大林之王巴图,草原大祭司勒格、大林大祭司哈什格,奖品是一匹毛色纯正的千里马。挑战赛分为三项,第一场摔跤,挑战者为三王子茂巴思,第二场骑射,挑战为二王子察罕布华,第三场狩猎,挑战者为大王子巴帖尔。三场比赛,胜二者赢。

赛场欢声雷动。

显然,这种安排是蓄意了的。三个王子各有所长,勒格让他们每人只赛一场,所参与的赛项毫无疑问是其强项,加之托力连赛三日,这又刚刚完成决赛,气力损耗超大,而三位挑战者休整三日,且是车轮战,完全是不对等的比赛,想不赢也难。

然而,所有的安排又是顺理成章的。只有经过各项前期赛事,才能决出王者,而客人要挑战的是王者。这是一场添加的赛事,更是邦国之间的友谊赛,挑战者又是王子,三个王子各赛一项也是合乎情理的。

惟一不利的是娜莎。按照娜莎自己的誓约,三位挑战者中,只要有一人胜出,她就输了。

比赛就要开始了。第一场是摔跤,挑战者茂巴思已经晃着身子走到赛场,健壮的躯体及王子的奢华装束引起阵阵喝采。茂巴思块头大,气力猛,且擅长摔跤,在林胡人举办的摔跤比赛中无人可敌,堪称王者。

托力穿好紧身衣,正欲下场,娜莎来了。

“阿哥!”娜莎快要走到时,停下,向托力招手。

托力走过去。

娜莎快步走到一侧,转过身,盯向他。

“阿妹,”托力赶过来,目光急切,“有事?”

娜莎指向赛场:“阿哥,能赢他吗?”

“能。”托力斜过去一眼,郑重点头。

“另外两场呢?”

“能!”托力冲她握个拳,目光坚毅。

“阿哥,”娜莎笑了,目光含情,“我晓得你能赢,我对大黑山神起过誓,你必须赢!”

“阿妹,”托力做个鬼脸,指向远处备好的那匹千里马,“你看好了,就是那匹马,阿妹喜欢的银白色。待阿哥赢来,就送给阿妹!”

“我不要那马,我要阿哥!”

“阿哥晓得!”

“阿哥,你以大黑山神的名义,向我起誓,你能够战胜他们,连赢三场!”

托力怔了,盯住她。

“阿哥,起誓呀!”

“为什么要连赢三场?”托力问道,“已经说好了,是三局二胜!”

“那是赢马!”

“不就是赢马吗?”

赛场的鼓声响起来,人们在呼叫托力。

“快起誓呀!”娜莎顾不上许多了。

“可我……已经起过誓了!”

“起过什么誓?”娜莎震惊。

“我输掉第二场,骑射。”

“你……”娜莎急了,“对谁起的?”

“大黑山神!”

“谁让你起的?”

托力看向赛场的裁判台。

“神哪!”娜莎流泪了,盯住托力,“阿哥,你……你哪能起下这样的坏誓呢?你这是欺骗神哪!欺骗神是要遭天雷轰顶的!”

“阿妹,你……”托力急了,“你听我解释,今年大灾,我们撑不过冬季了,牲口眼见就要饿死。大林之王奉他们的河神旨意来帮助我们,大祭司说,大黑山神传下谕旨,要阿哥输掉中间一场,一可保全大林人的面子,二可让河神开心,三也不影响赢局,阿哥……阿哥就起誓了……”

“阿哥,”娜莎擦把泪水,盯住托力,“阿妹问你,如果阿妹嫁给别人,你……愿意吗?”

“阿妹?”托力震惊,“你要嫁给谁?”

“无论是谁,你回答我!”

托力咬紧嘴唇。

“阿哥,”娜莎目光紧逼,“你……不想让阿妹成为你的女人吗?”

见她将话讲得这般直白,且是在这个辰光,托力懵了。

“阿妹,”见娜莎目光殷切,托力这也回过神来,不再回避,凝视她,目光炽热,举起手,看向不远处的大黑山,“以大黑山神的名义,托力起誓,托力心中只存一个女人,就是阿妹,娜莎!”

“我听到了!”娜莎指向大黑山,“阿哥,你再对山神起个誓,收回之前的誓言,不故意输掉第二场,不故意输掉任何一场,因为那是欺骗神!”

就在此时,勒格穿过人群,快步走过来。

“托力!”勒格在十几步外住脚,盯住他,目光威严。

托力打个惊战。

“哼,”娜莎盯他一眼,轻轻哼出一声,噌噌几步走到勒格与托力中间,挡住他们的视线,看向托力,声音响亮,“托力,你起誓,为神,为你的阿妹!”

“我……起誓……”托力起誓,欲言又止。

“誓呀!”

“怎么誓?”托力看向娜莎,几乎是呢喃。

“收回前誓,不欺骗神,全力一搏,为你的阿妹!”

托力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惶惑,不再迟疑,郑重地举起手,看向大黑山,字字铿锵:“神圣的大黑山神,托力收回前誓,再誓如下,三场比赛,托力全力一搏,为阿妹!”

勒格听到了。

勒格转个身,快步离去。

看向他的背影,娜莎笑了。

娜莎走近托力,凝视他,有顷,两手勾住他的脖子,嘴唇贴近他的耳朵,几乎是呢喃:“阿哥,神会保佑你的,去吧,践行你的誓言,赢到你的阿妹!”松开他,挽起他的手,走向赛场。

万众瞩目下,托力上场。

第一场比试,托力赢了。

第二场比试,托力又赢了。

三比二胜,托力完全锁定胜局,千里马已经是托力的了。

场上欢声雷动。

第三场是狩猎,出场的是巴帖尔。

于楼烦人来说,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友谊赛,可有可无。

然而,于老巴图,于阿古拉,于山神、河神的两个大祭司,于娜莎,尤其是于巴帖尔,这是最后的机会。

所有人都看向托力。

比赛开始了。

狩猎是草原人最爱看的赛事,河道两侧,站满观众。河道的一端,两个赛手,托力与巴帖尔,各自骑马弯弓,目光炯炯地盯住正前方的木笼。

木笼里是一只情绪紧张的灰熊。

托力的箭袋里是三支白色箭矢,巴帖尔的箭袋里是三支绿色箭矢。按照比赛规矩,他们每人只能向熊射出三箭,之后由专人检查死熊,射中要害致其死亡者为胜。如果猎物未被射死,而是逃掉了,则双方为战平,可用备用猎物复赛,直至决出胜负。

鼓声响起,万众瞩目。

笼中的灰熊正自焦躁,门打开了。

左右皆是人堆,一侧是两个骑马的射手,灰熊略一判断,沿着空无一人的河道一端拼命跑去。灰熊跑有几百步远,一声锣响,两名选手跃马弯弓,追向那熊。

托力渐渐领先两个马身。

托力追近黑熊,射出第一支白箭。

射熊的箭是特制的,既粗且大。

那支白箭飞出去,正中灰熊肛门,直入肚中。灰熊痛得猛蹿起来,嚎叫一声,头朝上竖起。

就在此时,托力的第二支白箭飞出,正中熊头。

那箭力道极大,矢头深深地箝入熊头。

灰熊轰然倒地。

就在场上欢声雷动之时,巴帖尔的绿箭射出了。

但那支绿箭没有飞向倒地的灰熊,而是不偏不倚地飞向托力的后心。

托力的马跑得飞快,正要超越倒地的熊。

但那绿箭的速度更快。

托力不及出声,跌落马下。

那是一支射熊的箭,箭杆足有指头粗,箭头是个棱形,由托力的背部透入,正中心脏。

巴帖尔的马疾驰而上,在驰过灰熊时,飞出第二支绿箭,射向已经死去的灰熊的心脏。

欢呼声嘎然而止。

突如其来的场景惊呆了场上的所有人,包括四名裁判。

“托力——”娜莎惨叫一声,跳上她的马,箭一般飞驰过去。

娜莎驰到托力身边,见一支绿箭穿入托力的后背,透心而过,箭头顶在他的前胸衣襟上。

托力已经气绝,鲜血正在流淌,溢出衣襟外面的鲜血在这寒冷的天里已凝结成冰。

娜莎擦把泪水,扒开他的衣襟,伸手进去,摸出一把血,抹在自己的脸上。

娜莎抬头,看向巴帖尔。

巴帖尔已经驰到很远的地方,正在拨马回转。

娜莎拣起托力落在地上的弓,从托力的箭袋里抽出余下的一支白箭,跳上托力的马,朝巴帖尔迎面驰去。

看到一脸是血的娜莎迎面驰来,巴帖尔惊诧了。

巴帖尔驻马,看向娜莎。

“娜莎!”巴帖尔扬弓大叫。

娜莎没有搭话,在将要驰到他的跟前时,才以极快的速度弯弓搭箭,放弦射去。

那箭不偏不倚,近距离透过巴帖尔的前胸。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巴帖尔跌落马下。

娜莎从他身侧飞驰而过,没有回头。

河道两侧皆是帐篷。娜莎一骑驰至帐篷尽头,斜刺里冲向大草原,扬雪而去。

赛场上的突然变故彻底中断了草原与大林的一统之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老巴图一言未发,将长子巴帖尔的尸体放在马背上,带着余下的两个儿子及聘亲团队,没有作别阿古拉,沿着河谷扬长去了。

望着渐成黑点的大林客人,草原之王阿古拉如同从噩梦中醒来,大叫一声“娜莎”,跳上他的马,带上他的人,沿着娜莎留下的迹痕驰向白茫茫的雪原。

茫茫雪原上,一人一骑漫无目的,一路狂驰。

北风呼啸,黑云覆满天空。娜莎顶着狂风,贴着达兰喀喇的山脚,没有要停的意思。

风停了,雪花飘下。

苍天黑下来,大地一片洁白。

驮着娜莎的马冒着纷纷扬扬的雪片一路向东,不知驰有几百里。

马跑不动了。

娜莎跳下马,面朝北方连绵的白色山包,跪在雪原上,任由雪花飘落。

夜色暗黑,托力的马站在雪地里,仰天长嘶。

嘶鸣响彻夜空,一声接一声,引来十几个骑手。

众骑手欲牵那马,那马却吃力地跪下,嘴巴拱向面前的雪堆。

众骑手扒开雪堆,看到了跪在雪中、人事不省、一脸是血的娜莎。

他们抱起娜莎,去牵那马,马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它叫格力,是匹神一级的战马。

六年前,格力降生在草原之王的马栏里,由娜莎一手养大。娜莎将它养到四岁,作为礼物送给托力。格力驮着托力完成三日赛事,再完成一场由山神赋予的加场赛,接着驮上它最爱的主人娜莎贴山脚向东狂驰七百多里,没有吃,没有喝,更在它生命的最后关头,用尽最后的力气为它的主人呼来救星,方才溘然长逝。

与林胡的亲事泡汤了,就要到手的救援没有了,楼烦人陷入绝境。

大雪纷飞,娜莎的马蹄印被越来越厚的白雪覆盖。

天色黑定了,阿古拉如无头苍蝇一般在茫茫的雪原上东驰西撞。一直寻到次日天黑,几近绝望的阿古拉一脸沮丧地回到王帐。

在王帐里候他的是勒格。

望着一身疲惫、两天未曾合眼、一日一夜未曾进食的阿古拉,勒格长叹一声。

萨仁端来奶汤,跪在地上,递给阿古拉。

阿古拉一气饮完,递还给她。

“娜莎她……”萨仁凝视他,欲言又止。

“酒!”阿古拉几乎是冲她吼叫了。

萨仁打个哆嗦,正要起身,勒格拿出一壶温热的酒,斟上,朝萨仁比个手势。萨仁起身,端出几块牛肉与羊肉,又走到帐篷一侧,抱来一堆晒干的牛马粪便,添进火炉里,拿根铜棒拨之。

炉火复旺。

“阿古拉,我的王,”勒格递给阿古拉一觞酒,自端一觞,“勒格祈求神,神谕来了,公主娜莎不会有事,她就在草原上,在神的庇护下。勒格已经吩咐各部族的祭司,让他们撒网寻找,三日之内,当有喜讯。”

阿古拉望空揖过,端起觞,一饮而尽。

“神谕还说,”勒格缓缓举觞,“大林王子阿帖尔心中驻有恶鬼,是那恶鬼坏了神的安排。阿帖尔被公主射中心脏而死,是奉了神的旨意。”仰脖饮尽,复斟。

“我的王,”勒格再次端给阿古拉,“当下之急是越冬的草料。昨日之雪,虽为喜雪,却也是加重灾情。今早起来,不少部落的酋长向我诉苦,要我求请神的恩典,解脱眼前厄难。勒格求请了。”

“神怎么说?”阿古拉急问。

“神谕是,西方不亮东方亮。”

“东方?”阿古拉急道,“那不是赵人吗?”

“是的,赵人。”勒格轻叹一声,“眼下没有别的出路,只有求请赵人了。”

“怎么求请?”

“据喀乌拉部族酋长巴哈禀报,赵人在边邑设下六个市集,离喀乌拉的海子不远。市集上应有尽有,皆是我们所需求的,包括草料。”

“喀乌拉海子?”阿古拉吃一大惊,“他们的市集离海子多远?”

“不足三十里。”

“那不是我们的牧场吗?”阿古拉不可置信了,“海子以东百三十里,六座山头,皆是我们的牧场!”

“是的,”勒格又是一声长叹,“赵人一点一点的欺进我们的家门了。”

咚的一声,阿古拉一拳砸在几案上。

一阵马蹄声疾,几骑飞至,在帐外停下。

几人下马。

萨仁迎出去,掀帘开门,礼让他们进来。

为首一人,正是喀乌拉部族的酋长巴哈。

阿古拉看向他们。

“扎木,”巴哈看向一个被寒气吹得满脸通红的年轻人,“将你所知禀报大王与大祭司!”

“启禀大王,启禀大祭司,”扎木叩拜于地,“我叫扎木,刚从喀乌拉海子来,禀报两大急情,一是前日夜半时分,我部族有人听到马蹄声疾,出帐查看,远远望到一人一骑正在越过海子南侧雪原,向东驰去。是后半夜,不该有人,他以为是小偷,上马追赶。可惜距离太远,他未能追上,眼睁睁地看着那骑驰入赵人边邑。今朝接到大祭师的寻人旨令,他怀疑夜间所追之人或是大祭司所求的人,就报告了。”

阿古拉、勒格皆吃一惊,正在对视,萨仁号哭起来:“天哪,一定是娜莎!她……她怎么跑到赵人那儿去了?”

阿古拉反倒松出一口气。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下落,说明娜莎仍在活着,这辰光在赵地。

“另外一事呢?”勒格看向那人。

“是赵人。”小伙子接道,“今日后晌,他们成群结队,一路驰到我们的海子边,在海子里砸冰捕鱼,还扎下帐篷了。”

“为何不赶走他们?”

“他们的人太多。”

“多少?”

“少说也有二三千,黑压压的,海子里到处都是。酋长、祭司在这儿参加庆典,没有人当家,长老让我俩赶来禀报,请大王作主处置!”

“你们近日可曾去过马喇山口?”勒格问道。

“没有人敢去,”扎木应道,“山口让赵人占了。他们还在山口后面的草原上修建边邑,盖下不少房舍,围有栅栏,安有弓弩,设下关卡,过往之人,皆受盘查。”略顿,“就这辰光,他们在设市集呢。”

“市集?让你们购物吗?”

“让购。”扎木应道,“听说市集上运来大量草料,有几家就动心了。晓得赵人爱马,有十几人赶去马匹,可赵人边关不让我们全部过去,只让过去三人,每人只许带一匹马入市,说是市集对外邦限购,他们的草料要优先卖给赵人。”

“那三人购到没?”

“购到了,一匹马换十车干草、十袋饲料。赵人还帮忙将三十车草料送到边关外面,那三人回来叫车,全运回来了。草料是上好的,那三家的牲口基本可以熬过去了。”

“他们没有逛逛市集?”

“逛了。市集上物品丰富,我们需要的应有尽有,草料更是堆成小山,听他们说,赵人没有多少,他们的马根本吃不完!听长老说,赵人精得很,是眼馋我们,逼我们去买,赚我们大钱!”

“晓得了。”阿古拉看向萨仁,“赏酒!”看向酋长巴哈,指向旁边一个隔间,“巴哈,带他们那边稍坐,喝几口热乎热乎。”

巴哈安排二人走向隔间。

阿古拉看向勒格。

“边邑,喀乌拉海子,五个黑山头……”勒格闭目,自言自语,有顷,看向阿古拉,“阿古拉,我的王,还记得神谕吗?”

“神的哪个谕?”

“我刚刚讲过的。”

“记起了,”阿古拉一拍脑袋,“西方不亮东方亮!”

“正是。”勒格接道,“我们缺什么,赵人就送来什么了。”

“国师说的是!”阿古拉握拳,“请问国师,是武取还是文取?”

武取是武力掠夺,文取则是拿牲口换购。

“文取。”勒格应道。

“我们没有多少牲口了。”阿古拉应道,“今年灾情大,不小幼崽没活成,入冬又死不少,公的或杀或卖,所剩无多了。母的怀着崽,卖不得!”

“唉。”勒格苦笑一声,“没有大林人在后撑着,我们——”摇头。

“好吧!”阿古拉应一声,朝隔间叫道,“巴哈,过来。”

巴哈走过来。

“方才听扎木说,赵人的市集是一匹马十车干草、十袋饲料。”阿古拉道,“你们喝完酒,这就回去。你去与赵人谈,这个价钱有点儿贵了,往年是十二车干草加十二袋饲料。我们打总儿买,将他们的市场全包下,他们也得打个折,是不?要让他们晓得,再过两个月,新草长起来,他们囤积的草料就全没用了。对了,还有一事,探访娜莎。据扎木所说,夜间飞驰过去的,一定是她了。”

巴哈拱手:“谨遵王命!”

平邑不是赵国的边邑,而是赵国的北地大邑。近些年来,赵人不惜血本在此修城筑垒,囤积大量物资,将之建成赵国北地的边防重地、物流要塞。

为示重视,武灵王在城中设立一座别宫,早晚来此,他就住在自个的宫里,尽力避免干扰城邑防务。

说它是宫有点儿大了,不过是个五进院的大宅子,院墙不高,平日几乎是空关的,住着几个打理的人。只有赵王过来时,这儿才算热闹,里里外外全被赵王的卫队接管。

五进宫院中,赵王住在中间一进,堂间是个可以议事的殿堂。肥义、苏秦分别住在第二进与第四进,外面两进是卫队的,臣仆、宫女分别住在中间三进的两侧厢房里,随呼随到,以照顾饮食起居。

让苏秦住进别宫,一为安全,二为方便议事。

居不可无水,不可无木。别宫的东侧厢房外面是片草地,西侧外面是个两亩见方的水塘。水塘连接流经城邑中的一条河流,塘中养些鱼鳖,进出水处设有控制水量的闸门。但在这冰冷的雪天里,无论是水塘还是草地,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就在楼烦王为一系列事件焦头烂额时,赵王的别宫里一片祥和。几进宫院里无不热气腾腾,一丝儿不感到寒冷。代替牛粪的是火炭,每个房间都置有炭盆。木炭全是精制的,只须几根炭就可燃烧一整天。所有的窗子都被密封起来了,墙体很厚,全由粘土夯实而成,冬季保暖,夏季清凉。

用过午膳,赵王叫来苏秦,二人围炉闲坐。

草原上的事显然也传到这儿了。

“苏子,”赵王眯起眼睛,“寡人琢磨来琢磨去,始终不解楼烦公主为何会射杀林胡的王子。你说,他们之间,会不会是情杀?”

“回禀大王,”苏秦应道,“就线人所报,臣的推断是,楼烦遇灾,楼烦求助于林胡。楼烦王无子,惟此一女,林胡王可能欲以结亲为名,吞并楼烦,因而借庆典活动前来聘亲。据线人所讲,林胡王的聘礼是上万车的草料,这个是楼烦无法拒绝的。至于楼烦公主射杀林胡王子,极有可能是,公主爱上本族勇士,抵触这门婚事,楼烦王子出于嫉妒,射杀勇士,公主再射杀他复仇。于几个年轻人来说,此事可谓是悲剧,但于大王来说,该当是天助了。如果楼烦、林胡结亲成功,肥义将军他们或就是白忙乎一场了。”

刚刚提到肥义,外面一阵脚步声急,肥义带乐毅匆匆进来。

“王上,苏子,”肥义见过礼,禀道,“又有急情。”

“哦?”赵王看向二人,指向火炉。

二人围炉坐下。

肥义摸出一卷边关急报,双手呈上。

赵王看过,递给苏秦。

“马喇山口?”赵王自语一句,看向肥义,“来者何人?”

“喀乌拉部落的酋长,叫巴哈。”

“果然。”苏秦阅毕,将急报递还赵王,淡淡一笑,“王上,该您落子了!”

“他要吃下市集上的所有物品,希望能打个折呢,呵呵呵,苏子,你说,这个折寡人怎么打?”赵王看向苏秦。

“八折,只要马。”苏秦脱口应道。

“八折?”肥义急了,“怎么能这般打折呢?该当提价才是!”

“是他们用一马来换八车草、八包料。”苏秦笑道,“这不是八折吗?”

“嘿,”肥义拍拍脑袋瓜子,竖起拇指,“苏子这个!”

“肥义,”赵王吩咐,“转谕边关,他若肯了,八折打包,一总儿卖给他。他若不肯,只要现出一丝丝儿迟疑,就改成六折。再说半句二话,四折!”

“肥义领旨!”肥义声音清朗。

“海子那儿抓到多少鱼?”苏秦问道。

“多极了,没个数哩,我敢打包票,够咱三军吃半月。”肥义呵呵直乐,“真不明白,这么多的鱼,楼烦人为何不抓呢?”

“他们要是会抓,还能轮到你?”赵王冲他撇出一嘴。

“肥大人,”苏秦接上方才的话头,“让他们再抓三日,之后撤回,将抓到的所有鱼投放到市集上。胡人不是要打包吗?那些鱼也得包上。”

“肥义明白。”肥义应过,看向乐毅,“乐毅,另一件事,你禀报吧。”

“大王,苏大人,”乐毅拱手,“三天前,深夜,大雪纷飞,我边屯牧民听到草原上马嘶凄厉,前往察看,从雪堆里扒出一女,侥幸救回她一命。”

武灵王、苏秦互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乐毅。

“边屯牧人从她所乘的马、马饰及所穿衣服、所佩头饰看,她不是个寻常胡女,就报告屯长了,之后逐级上报。臣得闻音讯,即与肥义大人前往探视,一见面,果然是她。”

“楼烦公主?”武灵王急不可待了。

“正是。”乐毅接道,“臣在楼烦时,与她见过多次,还买过她亲手养的一匹马呢,我给了她双倍价。”

“她现在哪儿?”

“冻坏了,”乐毅轻叹一声,“这辰光仍在牧人的帐包里接受救治。”

“要紧不?”武灵王急了。

“发高烧,时迷时醒。”乐毅应道,“冻伤好治,边屯牧人善于处理。主要是内伤,公主是万念俱毁了,一心求死的。她所以没有死,得亏于所骑的马。我看过了,认出它,叫格力,是匹好马,可日行千里。格力是公主一手养大的,几年前,公主将它送给托力。托力与她一起长大,二人情深意笃。她亲眼看到托力被林胡大王子从背后射杀,恨极,追过去,骑上格力,用托力的箭射死凶手,一路奔驰到我们的边屯。格力跑不动了,嘶鸣求救,一直候到牧人来,它才跪在雪地里,不起来了,边民生尽办法也未能救活它。从大黑山到边屯,我粗略算过,不下七百里,想是公主伤悲,吆喝它不停奔驰,伤到它的要害了。”

“公主喜欢托力是因为他们一起长大吗?”

“不完全是。草原女人欢喜强壮男子。公主是草原之花,喜欢的自然是草原第一强壮男子。草原上每年冬季欢庆山神节,举办赛事,年轻男子是摔跤、骑射、狩猎三项,最后赢家为草原雄鹰。托力在去年比赛中三项皆得第一,夺得雄鹰称号,今年保持了这个称号。”

“哈哈哈哈,这个妞有味儿!”武灵王看向肥义,“厚葬那马,在马倒地处立碑纪之。”略顿,“将公主运到此处,寡人亲自护理!”

“臣受命。”肥义朗声。

“王上,”乐毅接道,“还有一事,那个叫巴哈的提到公主,说是他们的族人看到她在夜半辰光驰入我境,求请我们查访此事,说是他们的大王及所有草原人都在着急呢。如何回复为妥?”

武灵王看向苏秦。

苏秦略一思索,出声:“回他个活套话,就说尚未听说过这事儿。”略顿,“哦,对了,让关尉带他市集上转转,解解眼馋。是所有市集,让他看个够。”

“八折?”勒格眯起眼,苦笑一声,“照这个价,我们把所有能卖的马全给他们,也不够换取那些草料。”

“是呀。”巴哈苦笑一声,“我急了,打着笑脸,回他说能不能……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拦住我,说是我再说下去,就是六折,我……没敢再作声。”

“欺人太甚!”阿古拉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太欺负人了,”巴哈接道,“我当时的脸色就变了,可……我不能发作呀,我……那军尉见我气色不好,又亲热起来,带我看了所有的市集,货色真不少,都是从别处运来的。来赶市集的赵人不少,多是附近的牧人,但没几个买家,无不抱怨价钱太贵。”

“货主是什么人?草料是从哪儿运来的?”勒格冷不丁问道。

“说是商贩运来的。他听说这儿闹灾情,从上党运来这些草料和物品,想发笔横财呢。”

“哦。”勒格若有所思。

“草原之王,”巴哈看向阿古拉,“让我生气的还不是草料,是鱼。”

“鱼?”

“赵人成群结队,到我们的海子里打鱼,放在他们的市集上售卖。他们烤给我吃,味道真还不错。我问价钱,竟然比羊肉还贵。养只羊需要一年多,可这鱼根本不用养,从冰洞里捞出来就是,怎么能是同样的价钱呢?赵人太会做买卖了!”

“你们为何不打?”

“打不来呀。他们用的是种特殊的网,把冰面砸开一排洞,拿网从冰的下面捞。听他们说,只要打个洞,鱼就来了。真没想到,海子里有那么多鱼,一溜子鱼摊,码着成堆成堆的鱼。若是我们也能打上来,可少杀不少牛羊呢!”

“娜莎呢?可有消息?”萨仁走过来,急切问道。

“我打问了,他们没有听说。我估算过,公主是后晌由大黑山出走,到海子时约在半夜,六百多里,还是雪地,再好的马也吃不消。即使赶到赵地,也在夜半,赵人都在睡觉。若是公主一直在旷野里奔驰,怕就……”巴哈欲言又止。

萨仁两手捂脸,悲哭起来。

“勒格,”阿古拉看向勒格,“召集各部吧。无论如何,我们得活下去。这等奸商,纯粹找死!”

“代郡有多少兵马?”勒格问他。

“我摸过底,各处加起来不过两万。”阿古拉应道,“且大多驻在代城,离马喇山口大几百里呢。我们先吃下市集,他们若敢追过来,我们就在山口后面扎下麻袋,诱其入袋,打痛他们!”

“我尊敬的王,”勒格盯住阿古拉,“我们是可以打痛他,可赵人不是大林人,若是惹毛他们,我们拼不过呀。”

“拼不过也得拼!”阿古拉决心下定,“我们有大黑山,大不了转进山里,看他能奈我何?再说,赵人再多,能全过来吗?他们身后还有韩人、秦人、魏人、齐人,更有中山人,顾不上我们!”

“也好。我王暂先召集各族酋长,勒格这就祈请山神,听从神谕。”

勒格祈请山神,神谕竟是大吉。阿古拉再无迟疑,将神谕示给各部族的酋长并祭师,集结三万青壮,备足弓箭、战刀,经过周密部署,于月黑之夜袭向马喇山口。

赵人显然有备,望到黑压压的骑兵奔驰过来,立马点起烽火,呜锣击鼓。

望到这儿的烽火,其他各地也都燃起烽火,号鼓响起。

然而,楼烦骑卒杀到之后,却意外发现,关卡中没有一个赵人。从赵人留下的零乱痕迹来看,他们没放一箭,全都骑马逃了。

一马当先的巴哈攀上赵人的了望塔,放眼望去,但见赵地各处村屯无不忙乱,赵人无不在仓惶逃蹿。

巴哈禀报阿古拉。阿古拉验过赵人关卡未放一矢的连弩,断定关卒自知寡不敌众,逃命去了,当即传令各部卒,兵分数路,杀向关内各个方向,尤其是那些市集。

市集里空无一人。

楼烦骑卒四处搜索,守着货堆的赵人全都逃掉了,不少被窝还是热的。只有那些守护的狗在狂吠中奔逃,被胡骑射死。

阿古拉令胡骑一万在市集之外布置警戒,严防驻守在平邑等地的驻军救援,余众点检赵人市集上的货物。

货物堆积如山,从兵器到日用,什么弓箭、弯刀、马具、胡服、盐巴、器皿之类,凡是他们需用的,一应俱全。别的不说,单是从湖水里捞上来的鲜鱼,无不冻得硬硬的,足可装运数十大车。

这次出击非为与赵人开战,为的只是这些物品。胡卒个个喜悦,忙不迭地打包装运。

更喜人的是,一组胡人意外发现一个赵人越冬的特大牧场。

牧场里的赵人全都逃了。

胡人一边点检,一边禀报阿古拉。

阿古拉飞马驰来。

面对场中的三万多只羊、一万余头牛及堆得山一样的牧草与库中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袋袋饲料,楼烦王喜不合口。

别的不说,单是几大集市的货品与这个意外发现的牧场,就足以弥补整个部族去年灾情中所遭受的所有损失。

惟一的难题是,如何运走它们。

一切似乎是上苍安排好了的。就在阿古拉为如何运输愁眉不展时,又有胡人在牧场附近发现一个车场,时面停着现成的大车。

阿古拉赶过去,果见雪地上整齐排列的是赵人装运辎重的大车。有人数过,正好五百辆,似乎摆在这儿有些辰光了,上面履着一层厚雪。

阿古拉晓得,此地不可久留,无论如何,得尽快将这儿的所有物品及时运走,藏进山里。否则,此地离赵城晋阳不足千里,晋阳的援兵三日之内就可赶到。那时,他们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决一死战,要么撤退走人,空欢喜一场。

阿古拉不再迟疑,吩咐部众将跨下坐骑套在五百辆辎车上,将车拉到牧场,将山一样的草料悉数装进车中,又在上万头牛中选出健壮的驱到市集上,将打成包包的货物放在牛背上。

大家一气忙活到天色将晚,阿古拉担心夜长梦多,传令撤退。

撤退的阵容异常庞大。来自草原各部族的三万骑手空马而来,满载而归。除两千名青壮殿后防御之外,阿古拉命令其他骑卒,包括他自己,全部下马步行,腾出跨下坐骑承运货物,或拉车,或载物,实在驮不走的,就由人背负。三万多只羊及余下的数千只牝牛,多是怀崽的,杀不得,只能赶着走。放眼望去,平坦无垠的原野上黑压压的到处是撤退的胡人,不成队伍,没有秩序,只有一群挨一群的部族拖拉着各自的战利品,在茫茫的雪地上一步一步地向西游走。

胡人们或背或扛,或赶牛羊,或驾辎车,没有一个闲人,闹腾将近一夜,至天亮时多已力尽,原以为走了很远,实则只有几十里路,前锋刚到马喇山口。

望到赵人的了望塔及烽火台,胡人由不得加快脚程。

就在走近了望塔时,前面的胡人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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