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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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楠,你快去跟别的老师说一声,人咱们找着了。”看着趴在地上的何立,杨青山来不及多想,赶忙跟身后的齐星楠吩咐道:“我把人带去医馆,你和他们一道回去吧。”
“诶。”齐星楠赶忙应下,而后便匆匆跑远了。
杨青山刚刚没注意,此时提灯一照,这才发觉何立身后有着长长的一段血迹,好像一直延伸到巷子的尽头,看着委实触目惊心。
“杨老师,”何立刚刚能爬这么远全靠意念支撑,此时见了杨青山便全然放松了下来,浑身散了架一般,仿佛从骨头缝里往外透着疼:“你怎么……”
杨青山在他身边蹲下,提着灯仔细看,这才发现何立的海军服已经脏旧到不像样了,上面不但有许多鞋印子,还有斑斑血迹。露在外面的手和脸也是伤痕累累,尤其是脸,破了好几处不说,嘴角与鼻子下面全都是将干未干的血渍。
“谁干的?”杨青山问。
“卫哲。”何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音。
卫哲?意念飞速流转中,杨青山倒是想明白了一些。只是容不得他多想,当务之急是把这半死不活的何立送到医馆去。
“腿还能动吗?”杨青山问。
何立试着动了动,发现右腿倒还好,只是左腿,稍稍一挪动生疼刺痛便直戳心窝。
他疼得直哆嗦,支撑着抬头看了杨青山一眼,看着那人映在灯影里的面容,最终失落地摇了摇头:“左腿动不了。”
那该怎么送呢?何立都这模样了,走肯定是走不动了。杨青山往他跟前凑了凑,转身背对着他:“来,上来。”
何立本以为杨青山最多扶他一把,他本来也做好了在那人的帮扶下单腿站起来的准备,可没想到杨青山竟要背着他去。他愣在了原地,一时怂上心头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杨青山以为何立伤得重动不了了,于是转身面向何立,手里提的灯让何立与他之间漆黑如墨的夜色消弭殆尽。他抿了抿嘴,问道:“那我抱你走吧?你拿着灯。”
杨青山看似是在问,其实也没想着尊重何立的意见:他直接把提灯往何立的手里塞过去,准备立刻就把这人抱起来。
“不用不用。”何立受宠若惊,吓得他赶忙推开了杨青山递给他的提灯:“再说我身上也不干净。”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计较这个。杨青山皱了皱眉,转身背对着他,如同发号施令一般:“上来!”
语气斩钉截铁,从不容人置喙。
何立忽然从这人身上看出了几分属于北安侯的强硬,浮光随日,漾影逐波,于是外界纷纷传言的刚直不阿与刚正不屈也终于有了归宿。
他不敢再反驳了,只得用右腿撑着地面,咬牙忍着疼趴到了杨青山背上。
杨青山不知道何立伤成什么样了,怕牵动他的伤口,于是极为缓慢地站起身来,提着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他走得极稳,脚步却不慢,灯影在前方的地面上不断摇晃着。
何立趴在杨青山背上,实在没力气支撑,头便搁到了那人的肩膀上。
“你送我回学校就好,别去医馆了。”何立趴在杨青山肩膀上虚虚地说:“前些天我钱袋丢了,现在还没找回来。我正节衣缩食呢,实在没钱付医药费。”
“胡闹。”杨青山立刻反驳了他:“没钱了怎么不跟家里要?”
何立倒是坦诚:“我是真不想被我爹骂一顿。”
杨青山忽而沉默了,毕竟老侯爷走得早,他还从来不知道被父亲管教是个什么滋味。
“你别管了,医药费我先给你垫上。”杨青山说:“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去医馆,是想回学校躺着等死吗?”
杨青山的语气十分强硬,何立也没了反驳的心力。他看着灯影在自己眼前一晃一晃的,点亮了被漆黑一片的夜色填得密不透风的深巷。
他就这样睡着了,直到在一阵刺目的光影中惊醒。
再次醒来时何立已经躺到了医馆的床上,几个大夫正在不远处忙里忙外。他觉得脸上好像没那么疼了,伤过的地方也不再火辣辣的,取而代之的是极为舒服的凉丝丝一片,想来是上过了药。偏头一看,自己身上脏旧的外套不知何时也被脱了下来。
他刚想坐起来,却立刻被按回了床上。
“别动,”杨青山从床头转到他身边:“你左腿断了,一会儿大夫就过来给你上夹板。”
腿断了?怪不得痛得这么厉害。何立皱起了眉:这些人也太狠了。
不过终究也是他自己自作自受。何立忽而有些后悔,倘若当初没那么鲁莽,没让卫哲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是不是就能免了今日的这些麻烦?
“都伤成这样了,我帮你给家里写封信吧。”杨青山说。
“别,千万别。”何立赶忙拒绝:“这要是让我爹知道,我断的可就不止这一条腿了。”
杨青山觉得有趣,于是又看了他一眼:“你嘴唇,看着好得差不多了。”
何立点了点头:“这些天喝了这么多药,不好才怪。”
忽而一阵锥心的疼痛强行打断了何立与杨青山的闲聊,何立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抬眼一看,发现几个大夫正在给他上夹板。
“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杨青山难得地安慰了他几句:“你放心,这是京城最好的大夫。”
何立愣住了,没想到杨青山这人还能有这么温和的时候,以至于他想解释自己并没有丝毫放心不过的话都没说出口。大夫倒是麻利,就在他愣神的工夫干净利落地帮他用夹板固定着左腿,动作流利宛如一派行云流水。
只是动作再快也免不了疼。何立躺在床上疼得呲牙咧嘴。可他又不敢喊痛,他怕杨青山嫌他烦,于是天大的疼他也只能忍着,不一会儿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
“夜深了,你们明天一早再走吧。”大夫嘱咐杨青山:“病人得多休息,可以多喝些棒骨汤,记得定期带他来检查。”
定期带他来检查?这大夫是把杨青山当作他家人了吧?何立刚想抢着应下,却听见杨青山应了一声:“好。”
何立又一次愣在了原地。
等到大夫出了门,杨青山脸上便再也没了笑意,直接转过身去直盯着何立。
何立被他盯得阵阵发毛。自己给他惹了这么**烦,何立知道杨老师终于要找自己算账了,于是脑海里飞速过着种种可能的情况与对策。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杨青山瞥了他一眼,而后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床边上坐下:“我看你平时挺乖一人啊,怎么想的?”
何立懊恼地叹了口气:“杨老师,我也是鲁莽了。那几天好多烦心事堆在一起,本就心浮气躁,再加上……”
“再加上什么?”杨青山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再加上人家造了你的谣?且不说这事是不是卫哲干的,就算是,难道就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何立不说话了:他承认杨青山说得对。尤其是经此一事,他忽而发觉那些琐事带来的苦恼跟伤筋断骨的痛苦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这回明白了吧?”杨青山问。
“明白什么?”何立一头雾水。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复间。”杨青山的声音不疾不徐,也没什么起伏,但是莫名的,何立却从中听出了几许落寞。仿佛是识人不明的怨怒,又像是混着些微的懊恼与不甘。
这却又仿佛是自己的落寞,在自己心底最深处渐渐生根发芽,在尘埃里开出了一朵墨色的花。
可这本来就该是自己的,至少现在,他们在就事论事。
何立忽而想起来,这人不光是他们的杨老师,曾几何时,也是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北安侯。
“想什么呢?”见他不说话了,杨青山问道。
“我在想,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呢?”何立哭笑不得地望着杨青山:“我就是死了,于你也没有半分影响,你这是干什么?”
杨青山不想说什么传道受业解惑的废话,只是一脸匪夷所思地看了他半晌,思忖片刻而后答道:“你要是真死了,学校得扣我工钱。”
你差这点工钱?何立默默想着,却忽然被自己呛了一下,躺在床上咳得天昏地暗。
“小心点。”杨青山皱着眉头看着他,只觉得这人都快把肋骨咳断了,但他懒得去扶,免得这人再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于是最终也只嘱咐了一句:“早点休息。”
这天晚上最先发现何立不见了的是齐星楠。虽说之前何立为了赶作业常常回去得很晚,可航海天文学刚刚结课,齐星楠睡醒一觉发现何立还没回来,这便不太对劲了。
他一个人大晚上的也无能为力,于是他赶忙出了寝室去找那些教员们。
夜色深重,老师们想来也已经歇下了,可齐星楠经过几个办公楼时却看到有一个二层的一间屋子里仍然有亮光。他想都没想便赶忙冲了上去。
屋外的人敲门敲得急促,屋里那人却应得平缓:“进来。”
齐星楠一进门却愣住了:挑灯夜读这人正是杨青山。
“什么事?”杨青山从书里抬起头来,扶了扶眼镜。
“杨老师,”齐星楠赶忙作揖道:“和我住一个寝室的何立,他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什么?”杨青山合上书站起身来:“走,咱们一块儿找找去。”
齐星楠点了点头,临走之前他一抬眼便瞥到了杨青山桌子上的书。
这是一部全英文的著作,不过他从小一直和程轩一起学英文,也偷偷接触过不少西洋的书刊,故而一看便能知晓一二。
作者的名字翻译过来大约是洛克,而这本书的名字,大概是叫,政府论。
这事让齐星楠不好过,也让杨青山悬着一颗心。他安顿何立睡下便一个人出去了,坐到了医馆门口的台阶上吹着凉风。
当时他听说有学生找不到了一时急迫,没来得及思虑太多,如今细细想来倒觉得疑点重重。
毕竟他还没给那群学生上过课,而且他很确信自己之前并不认识齐星楠,那人怎么就知道他是杨青山呢?
而且齐星楠出门前的神情也实在古怪。杨青山留意到齐星楠走之前还往他桌子上瞄了一眼。在那样的时候,谁还会留心他读的什么书呢?
他晃了晃头,觉得自己可能快魔怔了:先是怀疑何立,现在又觉得齐星楠不对劲。他好似行路于一大片沼泽地里,不知道哪片表面上无波无澜的泥下就是深渊,故而每踏一步必得小心翼翼。
杨青山忽而听得身后一声响,转头一看才发现是何立用一条腿乱蹦跶时不小心把一把椅子碰倒了。他赶忙站起来走了过去,扶着何立坐下,又俯身把椅子扶了起来:“你还想不想恢复了?乱跑什么?”
何立虚虚地笑了,后半夜起了风,他看着杨青山被吹得翘了一角的短发,低声解释道:“我一觉醒来没看见你,还以为你走了。”
杨青山觉得很无奈:“怎么了?我不能走啊?我凭什么非得在这守着啊?”
“你要走也行,就是,”何立笑道:“我还没亲口跟你说一声谢谢。”
“行,”杨青山对这人实在无话可说,也不想多费口舌:“不用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