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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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爷,老爷出去办事了,得再过一会儿才能回来呢。”安永怀笑道:“您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不如先去看看夫人,她可想您想得厉害。”
“好,”何立也笑了:“多谢安叔。”
何立近乎是飞奔到何夫人的住处,一进屋他便大声喊道:“娘!我回来了!”
“早就听说你今天上午回来,只是没想到能这么快。”何夫人正在做女红,看见何立过来了便赶忙放下手中的活,细细端详着自家儿子的面容:“黑了,也瘦了。你爹也真是的,让你一个人去那大西北,得吃多少苦啊。”
“爹都是为了孩儿好。孩儿苦从何来啊?高兴着呢。”何立望向何夫人,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娘,我这么不争气,还净给爹惹事,是不是也让您失望了?”
“怎会呢?”何夫人笑了:“孩子,如今你大了,娘也不避讳跟你说这些。要不是因为有你啊,娘在何家早就没什么地位了。”
何立一愣,低声问道:“娘跟爹风雨同舟这些年,是日积月累来的情分,怎么如今娘的地位还要靠孩儿呢?”
何夫人笑眯眯地望着他,继而摇了摇头:“娘如今年老色衰,又比不得你几个姨娘会讨你爹喜欢。早年间我娘家还有些家底,如今却也显出式微之势。”她依旧温和地笑着:“你以为娘是凭的什么保全这何家正房夫人的位置?”
何立垂下了头,不敢再与何夫人视线相对:何夫人说得不错,何学义家财万贯,却仍对年老色衰又没什么手段的发妻不离不弃,想来多少也是顾及着何立这个长子。
“你的几个姨娘多有所出,可你看看你那些弟弟,”何夫人叹了口气:“一个个的皆是纨绔相,不中用。你爹日后还是要指望着你。”
何立抿了抿嘴,觉得有些为难。他想告诉何夫人,其实他也是个不中用的,又老实又笨拙,比不得几个弟弟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等你再大些了,娘就帮你寻一门好亲事,给你娶个大户的小姐,若能给你爹添个孙子,长子长孙,那便再好不过了。”何夫人笑眯眯地盘算着:“这样一来,咱们娘俩在何家的地位便能更稳固些。”
何立一愕,本能地推辞:“娘,孩儿年纪尚轻,想着以学业为重,成亲什么的,不用着急的。”
“那怎么行呢?”何夫人笑道:“傻孩子,成亲了就有人照顾你了。这样你在外读书,娘也能更放心些。”
何立心里难受得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憋了半晌,也不过嘟囔着反驳了一句:“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不用劳烦别人。”
何立自少年时起便独自在外,经年已过,风刀霜剑也经历过不少。他哪里是需要别人照顾的人呢?何立不服气地想:我不但能照顾好自己,还能照顾好别人呢。当初在武威。杨青山不就被我照顾得好好的吗?
只是一想到这人,何立心里便立刻很不是滋味,好似春日里的柳絮飘到了鼻子上,痒得厉害。他忽而发觉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厌恶成亲,他十分不着边际地想,要是当年杨老侯爷生了个女儿该多好。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合适:杨青山今年都二十七了,若他是个女孩,想来也早已嫁为人妇儿女成群,哪有他何立什么事呢?
越这般想何立心里越是忿忿不平。他仿佛看到了不远的以后,他穿着大红的婚服骑着马,从何家去往另一个深宅大院迎娶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姑娘做妻子。而杨青山也终将会成亲,也会跟一个陌生的女子携手一生。
可是那女子会待杨青山好吗?女子嫁与夫婿,自然盼着对方能有个锦绣前程,任谁都不想背一辈子骂名过一辈子苦日子。这样一来她会不会介意那人是个被贬官削爵的罪人?会不会因为那人再没了官运仕途而心生埋怨?甚至,会不会是西太后派去的人呢?
于是何立丝毫不顾及单身汉杨青山的感受,就这样在心底把他假想中的杨青山未来的妻子批驳了一通,最后觉得,杨青山这人断然不能成亲。
“夫人,大少爷,”一个小厮进了屋:“老爷回来了。”
“快去见见你爹,”何夫人笑着推了何立一把:“昨个你爹身边的大丫鬟还跟我说,他最近总念叨你呢。”
“诶。”何立应了一声,而后便跟着那小厮出了屋门。
“坐吧。”见何立进来了,何学义伸手指了指桌边上的凳子。
何立十分乖顺地坐下,眼见他爹正埋头看东西,他便也不再说话,端起了面前桌上的茶杯细细品着。
不知过了多久,何学义终于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他望了何立一眼:“怎么这才回来?”
何立早就料到他爹会这么问,于是一早就编好了应付的话:“路上不好走,耽搁了。”
何立知道他爹不待见杨青山,于是原也没想着把那人的事与旁人说。他之前想了许久,却也没想到个更能说服他爹的借口,于是早就打定了死扛到底的主意。只是何立万万没想到他爹竟然点了点头,就这么放过了他:“以后记着早些启程。”
何立一怔,不知道他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面上看起来仍是乖顺无比,脑海里却早已飞速闪过了近来大大小小的事情。
“这两天你替我去一趟上海,”何学义说:“越快启程越好。”
“去上海?”何立没想到何学义会这般吩咐,于是不解地问道:“要做什么?”
“去探查那边的生丝买卖。”何学义沉声道:“我有意把生意做到上海去,你代我去看看那边的生丝买卖光景如何。”
这的确是在何立意料之外,他从没想过他爹居然会把手伸得这么长。何立与何学义太不同了,他一向求安稳,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何家的买卖会做到江宁府之外,更何况那是遍地洋人的上海。
何立忽而想到当初在武威杨青山与他说的那些话:单说那些粗糙繁杂的毛料,光挑拣羊毛的就需要四十人,添了不少人力成本。更何况就算你们能挑出些好的,可那只占一小部分,绝大多数呢料与那些洋货比起来,差得太远了。
“爹,”生平第一次,何立大着胆子跟何学义说:“说到生意,西北的兰州织呢局倒是尚有些弊端。”
“现在跟你说的是上海的生丝生意,怎么扯到兰州去了?”何学义皱了皱眉:“更何况那是官家的买卖,主意都是郑大人定的,咱们何家也不过是出了些银子,何德何能管得了这个?”
于是何立硬生生把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冲何学义点了点头:“爹您放心,孩儿不日便会启程。”
杨青山知道久不在京对自己不利,故而并没有在武威待太久。他回京那天正是盛夏,午后的日光白得刺眼,京城里半点风都没有,本该葱郁草木也微微泛黄,夏日盛朗,却偏偏显出一派秋日衰败之象。帘子早就放下来了,可阳光却好似一支支利箭,轻松就把马车的窗帘子穿透,坐在里面仍能感觉到阵阵热浪。
杨青山坐在马车里,身上的单衣已经被汗打湿了。如今他还不到而立之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身上新旧的伤口虽然不少,倒也没落下什么病根,故而虽是这般暑热却也没让他很难受。
他坐在马车里,忽而想起了母亲辞世的那天。那时在京城,天上好像也有这般明艳的太阳。
自从当年北安侯杨泽殉国,侯府的日子可谓一落千丈,明争暗斗亦从未停歇。杨青山知道母亲的日子不好过,于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便是一个极为懂事的孩子。他费尽心力地读书,也拼尽全力地护着侯府,可最终他还是没能留住自己最亲近的母亲。
许是因为马车行入城巷,两侧多是楼宇,阳光倒也渐渐不再耀目。于是杨青山轻轻阖上了眼,不想再有任何思虑,然而不过片刻,他忽而听得一阵喧闹之声。
杨青山撩开马车的窗帘向外望去,只见站在一座气派洋房门口的正是一个洋妇人,身边还跟了个小女仆。那位妇人的腰身极细,打着一把极为精致的伞,穿着西洋时兴的白色连衣裙,还戴了一顶宽檐蕾丝边的帽子。
而她身边围着的却是一群衣不蔽体的汉人孩子。那些孩子个个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端着破旧的碗围着那个妇人伸手讨要吃的。那妇人一手打着小伞,另一只手不断地从女仆那里拿过吃食来扔向那群孩童。幼童们一见有了吃的便全然不管不顾,一窝蜂地涌了过去,不断地争抢着。
“等等。”杨青山吩咐车夫。于是马车停了下来,就停在了妇人和孩童的不远处。
杨青山撩起车窗的帘子仔细看去,不知是因为阳光太盛还是眼前之景过于刺眼,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却仍能把那洋妇人面上尽显慈爱的笑容看得一清二楚。那笑意就像一把尖利的锥子扎在杨青山的心上,刺得他阵阵生疼。
杨青山再也忍不了了,他从马车上下来,径直朝着洋妇人和那群孩子的方向走去。
“暑热难耐,夫人辛苦了。”杨青山走近了,操着一口流利的西文,笑着对那洋妇人说:“您请回吧,这群孩子由我来应付就好。”
许是杨青山笑得太过温和,竟也显出了几分西洋的绅士风度。故而那洋妇人看了他一眼,笑着对他说:“那就麻烦先生了。”临走还特意补了几句:“先生,您看这些孩子,他们多可怜啊。”
杨青山一直笑着,直到洋妇人进了屋门。他脸上再无笑意,转头望着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过来。”他冲那群孩子招了招手。
孩子们有些怯,都缩在后面,不敢说话也不敢上前。于是杨青山走了过去,掏出了一大把碎银子。
“每个人都拿一些,但只有一条,”见那群孩子又要蜂拥而上,他忽地把手缩了回来:“莫要争抢。”
孩子们面面相觑,但还是按照他说的那般一个一个地上前。杨青山忽而很想说些什么,他很想跟那些孩子说,人与牲畜不可等同,鸡可以上前抢食,但是人不能,人是有骨气的。可他说不出口,他明明白白地看着呢,这些孩子一个个面黄肌瘦,不知道多久没吃过饱饭了。衣食足而知荣辱,这样的一群孩子,怎么能苛求他们有顶天立地的骨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