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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水中月
秘境的第一层并不是众人比斗相杀的斗角场,而是幻境。
顾寄欢的神色中已褪去了在祁清和面前的胆怯懦弱,这会儿将指尖不动声色地放在腰间剑柄上,眉间微蹙着细细打量雾蒙蒙的四周。
没有声音和人影,仿若在一片虚空之中。
她眸中划过几分恍然,想起了之前师父带她去过的秘境,里面也有不少是专门试炼修炼者心性的幻像,想要突破此处,就得稳住心神、莫要沉迷于其中才是。
姑娘轻抿着唇,指尖抚着剑柄下垂挂着的剑穗,心中便霎时间安稳平静了许多。
这是师父亲手为她做的。
师父为人不羁慵懒,平日里对自己的穿着从不上心,却总是默默地为她打点好了一切,甚至愿意照着图谱上的样式亲手给她编织剑穗和平安结这样的小玩意儿,然后借着凡间节日的名义悄悄放在她的枕边。
顾寄欢曾偶然见过女人编东西的模样,她蹙着眉头看起来有些不耐这种琐碎麻烦的事情,可纤细雪白的指尖却未曾停下,正用灵力翻看一旁放着的图册,察觉到顾寄欢的视线后立马扭头瞥了过来,甚是不自在地将东西瞬间收了起来,催着她去泡药浴。
别扭又可爱。
师父总是这样好的。
姑娘慢慢回忆着这些叫她心中甜蜜的事情,忍不住浅浅地弯了弯唇,锋利的眉梢边都软了些许,指尖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剑柄下的穗子,缓缓抬了眸向四周望去。
灰蒙蒙的云雾在极快地变动着,仿佛在重现着什么景象一般。
顾寄欢眯了眯眸,一点点攥紧了剑柄,目光冷凝,仔细瞧向了被一点点重现出来的幻景。
然而,在下一刻,她神色却骤然一顿,眼睛下意识睁大了些,指尖兀然一松,那蓄势待发的剑意便再也无法放出。
这面前显出身影的,是一个姑娘。
穿着一身缀着金丝与珠宝的火红繁丽的长裙,用金铃铛作饰扎着一条长长的麻花辫披在背上,纤细的手腕中戴着一只金铃铛的镯子,裙摆下雪白的小腿与点缀着盈润珍珠的绣花鞋若隐若现。
她的脸上戴着一张银色面具,仅露着柔嫩的唇和小巧精致的下巴,整个人都好似会发光一般,仿若一个骄矜的小太阳落在了此处阴暗的森林中。
顾寄欢怔怔看着,不知不觉中竟是忍不住对着姑娘探出了指尖。
太过熟悉了,纵然只露出下巴,但她都无需多看,便能一眼认出这道身影。
是师父。
是尚且青涩的、热烈而明媚的师父。
顾寄欢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身影,唇边已不知不觉显出了几分无奈而柔软的笑意。
怪不得师父总给她买鲜艳亮丽的衣裳,原来是师父年少时喜欢的呀。
她听着姑娘顽劣而神气地逗弄着不远处那群穿着白色门派服的弟子们,长裙下露出的足就随之垂着慢悠悠地晃,一下一下,娇俏又妩媚,好似都晃在了她的心尖上。
顾寄欢咽喉兀然一紧,瞳孔中的色彩愈发浓厚起来,隐隐闪过几分她素日里不敢显露丝毫的迷恋之色来。
周边皆成掠影,只有树枝上玩闹屈膝坐着的姑娘映入她的眸中。
陡然的,姑娘似是有些惊喜一般地拨开枝叶探出脑袋朝她这边瞧来,弯着唇角欢喜地笑了。竟是伸出柔嫩的指尖指向了她,手腕中的金铃清脆作响,掩盖去了顾寄欢心中猛然剧烈起来的心跳声。
红裙的姑娘娇声笑道:你,就你,接着我。
顾寄欢凤眸睁圆了些,呆呆地抬着头望她,心中跳得厉害,思绪一片模糊,但唇角却是在这一片恍惚中先行弯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紧张而小心地对着姑娘举起了双手,目光紧紧凝在姑娘的身上,一刻也舍不得挪开。
这一瞬,她好似已经忘记了试炼和大比,忘记了她此时正在幻境之中,忘记了迷失于其中的后果。
她只是控制不住心脏中溢出来的点点欢喜,平日里被抑制得极好的不可言说的情愫在顷刻间喷涌而出。她看着树枝上大笑着的姑娘,却如失魂一般地察觉不到自己的眼神究竟是何等炙热而禁.忌,小心伸出的指尖近乎于轻颤,咽喉中干涩发紧,胸腔中的那颗心慢慢悬至了半空。
终于,娇媚的姑娘如漂亮的蝶儿自枝上一跃而下,红裙蹁跹扬起,金铃摇曳不息,飘然落向了她的怀中。
顾寄欢唇便笑意愈浓了些,赶紧朝着她张开手,紧张得下意识踮起了脚尖。
可是,她的笑意在下一瞬僵硬。
此间最美的这只夜蝶并未落入她的怀中,而是穿透了她的身躯,被一个月白道袍的女修接住了。
金铃声划过她的耳畔,顾寄欢眼睁睁地看着姑娘如虚影般穿过了她,落向了另一个人。
神色骤然阴冷,她僵硬地站立在原地,缓缓收回了双手,侧身看向了那接住姑娘的女修,眸色止不住地显出几分阴沉与戾气来。
姑娘欢喜地搂着女修的脖子,窝在女修怀中娇声地笑,轻柔而挑逗地唤着女修
洛小仙君。
顾寄欢冷眼瞧着,目光自女修的脸颊上慢慢滑过,终于想起了她是谁。
祁清和曾为她寻来一本图谱,里面记录了这个纪元中各个有名的人物,上至四方大能,下至小氏族的庶子,从出生年月到生平事迹都应有尽有。
其中有一页,便记着闻名天下的玄山门道君,洛云伊。
也是这个纪元中唯一的天生道骨。
方才悬着的心脏此时已垂落深渊,情绪失重的晕眩感让顾寄欢忍不住地阖了阖眸,终于恢复了理智,垂着眼帘遮掩去了自己瞳孔中的暗色。
她很不喜。
她很妒忌。
顾寄欢紧紧攥着剑柄下垂挂着的剑穗,再次抬眸时却见四周景色瞬息变幻着。
她看见姑娘取下面具后娇艳的容颜,那张熟悉的脸颊上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张扬与明媚,漂亮的桃花眸中满满映出来的都只有那一个道修的身影。
她们仿佛很早之前就认识了,如今重逢相聚,更是日夜缠绵。对着旁人玩味戏弄的姑娘却在女修面前放软了身姿,亲昵地撒娇耍赖,一同商议着去见过女修的师长后便结契成婚。
顾寄欢在一旁认真地看着,她爱怜而贪婪地望着姑娘鲜活的神情,唇齿间却又点点溢出了酸涩的滋味,心脏中翻涌着的情绪让她也为之一惊。
全是妒忌,全是让她自己也觉可怖的酸意。
顾寄欢看着这幻境瞬息而变,四周之景已至她们一同前往玄山门的日子。
素来喜艳的姑娘处处更改,换下了所有亮丽的饰品,也不再涂抹平日中喜爱的胭脂与唇脂,便是在灵船上都一直对着镜子有些不安而焦躁地检查着自己的着装打扮是否得体。
为了让洛云伊的师长能够接受她,她甘愿谎称自己只是一名散修,甘愿换上平日中不喜的衣物、收敛起眉目间的肆意乖张,装作名门正派一般。
那般骄傲而无所顾忌的人,竟会为了一个女修变得这般小心翼翼,叫顾寄欢看得心中酸意愈浓。
但是,变故还是来了。
四周云雾消散,复而凝合换了场景。
顾寄欢蹙眉打量着,应是玄山门中了。
可是下一秒,她的脸色骤变,身形掠影般朝着殿中飞倒出来的身影冲去,妄图接住她。
再次穿过了,她指尖触碰到的部分化为烟雾,随后又凝结成形。
蓝裙的姑娘浑身鲜血,匍匐在地上死死抬眸看向殿中,似是要说些什么,可一张唇口中的鲜血便止不住地往外涌,让她的脸色瞬间惨白。
师父!
顾寄欢慌乱地跑至她的身边,余光却瞥见了殿中猛然射来的一道可怖的剑气威压,一瞬间穿透了姑娘的肩,让她再无力挣扎半分,苍白着脸颊狼狈地趴着,指尖仍颤抖着挣扎地朝着大殿中伸出。
我不是魔物
我没有修魔
一直等顾寄欢趴下靠近得紧了,她才听清楚了姑娘嘴中呢喃不休的话语。
只短短两句,便叫她忍不住通红了眸子。
洛云伊呢?
洛云伊在哪儿?
师父这般待她,托付满心爱慕,为何会被如此欺辱?!
师父遭受苦痛时,那大名鼎鼎的道君又何在?!
姑娘抬着眸子含着最后的些许希冀死死盯着大殿之中,可一直等到玄山门的掌门前来将姑娘用灵力托着送下了山,女修也没有再露一次面。
随后,天色沉沉,蓦然下起了大雨。
顾寄欢就看见,那骄傲又鲜活肆意的姑娘是如何脸色苍白地蜷缩在地、死死抿着唇埋下头隐忍着咽喉中的哭泣声。
源源涌出的鲜血将这块土地也染湿打红,不久前才悉心挑选出的新裙已破烂不堪,浑身上下竟无一块好的,惨淡凄凉,与方才的满心欢喜相衬,尽是讽刺。
顾寄欢红着眼眶,沉默地跪在她身边,伸出指尖想要为她挡住大滴大滴砸落的雨珠,视线中又陡然多出了一片青色的裙摆。
但不等她抬眸望去,周边景色再度变幻。
此处是一间房内,顾寄欢一眼便瞧见了出现在房中跪坐着的道修。
她的额头上仿若是受了伤,用纱布裹着,脸色憔悴苍白,方出现,便含着期许与惊慌不停地打量着四周。
找什么?
顾寄欢冷眼看着她,指尖微微摩挲着剑柄。
应是没有找到,女修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榻上,瞳孔中有些空洞地望着不远处的地面,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谁一般,直至香炉中突然升起了一缕香雾,她的眼帘微颤,紧蹙着眉,神色困倦地阖上了眸。
就在她睡去不久,这屋中慢慢显出一个身影来。
是师父!
顾寄欢眸子微亮,指尖自剑柄上挪下,满是疼惜地看着那显出身影的姑娘,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缓缓走近了女修躺着的软榻,伸出指尖去按了按女修的脖颈,让道修陷入愈深的睡眠中去了。
姑娘看起来并不好过。
她换了一身青色的衣裳,但行走间却隐隐有鲜血溢出,脸颊上分毫血色也无,眉眼间黯淡且疲倦,这会儿披散着墨发,静静地坐在软榻边看着女修睡去的容颜,一向明亮的桃花眸中麻木而暗沉,含着散不去的苦涩。
她怔然看了许久,才收回目光瞧向了自己的手心,苍白的唇动了动,哑声低低道:
我为他们卖命二十年,还差最后一个任务就能脱离组织、不再受约束了。
脱离组织后就用散修的身份过也好,贺卿卿是我师父给取的名字,既要换个身份过,自然也不想在与他们掺上关系。我本姓祁,取个清和的名,就叫祁清和好了
姑娘低声说着,兀然一顿,眼帘轻颤着苦笑了下。
本想给你个惊喜的,如今倒是没甚意思
她唇角轻扯,侧眸去看了看榻上的女修,迟疑了下,还是小心伸过指尖去抚了抚女修的脸颊:天生道骨
万年难遇的天生道骨怎就被我碰上了
姑娘轻声喃喃着,苦笑不止,微微摇了摇头,目光缱绻留恋于女修的脸颊上,终是收回了手。
她静坐了许久,直至香炉中烟雾已散,才有些僵硬地起了身,将手腕上的金铃镯子取下为女修轻柔地戴上,另取一张薄薄的纸片来。不再是往日里龙飞凤舞般的张扬,而是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下了一行小楷。
【赠君招魂铃,从此不相识。】
只盼君无忧,前途亦无阻。
啪嗒。
晶莹的泪珠砸落衣襟,姑娘沉默着将纸悄然放下,身形如云雾般消散在此处。
最后一刻,通红的眼眶中是抑不住的水珠,垂垂滑落。
顾寄欢伸出的指尖紧攥起,却握不住姑娘半分影子。
她慢慢放下了手,阖了阖眸,侧身朝着榻上女人看去,瞳孔中冰冷的杀意翻腾。
刹那间,银光乍现,凌厉凶戾的剑气将此间劈开划破,女修的身影泯灭在剑身之下。
幻影破。
大殿中一直撑着脑袋关注着顾寄欢这边情况的女人见着水镜中的暗色终于褪去,便忍不住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转了转手中的长柄烟斗,满意地眯着眸子吸了口,懒散地倚在靠背上,又捡着下属方才送来的点心咬了一口。
幻境试炼的时候外边的人都是无法窥探的,只有幻境破了,才能看见试炼者的情况。
祁清和放出神识瞧了一圈儿,顾寄欢破幻境的速度算是极快的,大部分人这会儿还沉迷于其中无法自拔,更有不少人已被幻境淘汰传送出来了。
啊,就连白玉楼席位对面那玄山门的几个水镜里都还是黑幕呢。
女人微偏头,缓缓吐出一口白雾来,红唇轻勾。
她要演戏自然得演得逼真、演得周全,莫说是攻略过程和结尾,就算是身份背景,她都找人妥帖补好了。
这会儿若是有人花大功夫去查贺卿卿这个身份,自然会查到一个孤儿出身、从小被教养在组织里,后因天赋出众而被培养成赏金猎人的形象。
所以啊,祁清和完全不惧什么幻境与回溯镜。
女人斜斜地瞥了眼水镜中的身影,眸子里闪过几分浓浓的笑意来。
哟,她家乖徒儿跟人对上了。
不仅对上了,还快要打赢了。
女人心情颇好地把玩着手中的烟斗,于对面那灼灼的目光恍若未觉。
可不过一会儿,在她的宝贝徒弟最后一剑就能将这华服男修踢出秘境之时,大殿中却骤然响起了一名老者的怒喝声。
好一个歹毒的小姑娘!
在对面玄山门席位左侧一些的冠云楼中一名出窍期的银发老人猛然拍桌,随后竟是想将神识投入秘境之中帮助他门下弟子。
此举一出,殿中众人纷纷蹙眉。
然而,未等他们开口,一道狠厉可怖的威压便陡然冲射袭去,碾压着老者,无形中的灵力掐着他的脖颈一点点缩紧,骨骼碎裂的咔嚓声缓缓响起了些。
灰袍的女人慵懒地倚着靠背,指尖烟斗轻敲桌面,白雾自红唇中弥漫溢出,绮丽缱绻般飘散于空中,遮掩了她半张戴着面具的脸颊。
流苏摇曳间,她勾唇轻嗤了声,凉薄冰冷的目光投向了被她用灵力掐着的老者,声音略显沙哑:打了小的,来了老的,这就是冠云楼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