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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弈这一走就是三个月。他离开时是深秋, 回来时已经满城大雪。星弈本人走得比报信的斥候都还要快, 江陵少城主谢缘及其军师连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黎明未到时, 他只身纵马穿过城门, 马蹄声哒哒踏过寂静的街面, 踏过小桥与流水, 最后停在自家院落前。
府门大开,仿佛里面的人晓得他要回来,特意等在这里似的。
星弈下了马, 踏入园中,惊动了在一旁打瞌睡的门房。
那门房是个老爷子,身体还很硬朗, 见了他高兴地跟什么似的, 连连说:“老爷回来啦,我这就去叫人, 给您备好热水和换洗衣裳。”
星弈伸手制止了, 轻声道:“都在睡, 就别惊动了。你替我把客卧收拾出来, 我去东边看一眼就过来, 人睡了就不扰他。”
东边只有一处居所,就是他和小凤凰的主卧, 背靠园林流水,清幽雅致。门房一听他说“东边”就明白意思了, 知道他是要先去看一看新婚的小凤凰, 笑着摇了摇头:“老爷,小公子不在府中,前些天小公子的娘家人——我是说,原来李氏那对夫妇,听说老来又得一子,邀了小公子这个做哥哥的过去瞧了瞧,小公子已经走了有三四天呢。”
星弈想了想:“这样么?他与我成婚后第二天我就走了,按规矩他也应当有时间回家省亲,不过这时间也够了,我正好过去找他,把他接回来,顺道拜访他的家人。”
提到小凤凰的家人,星弈不由得皱起眉。
当初他迎小凤凰进门,一切礼制都是正经按照王妃品级来的,问名、纳彩、大征这几个环节一步不少。当时他在军营脱不开身,就委托了自己的一位亲信去走动,到了上门问八字、再后面去提亲、谈彩礼时,那位亲信提着一肚子气回来了,找他告状:“我还没见过这般不讲理的人家,你说他们要是宝贝自家孩子,遇到了歪瓜裂枣来提亲,舍不得也就算了,可您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们一边记得哭,一边还狮子大开口,仗着您的身份,张口就要二十万两金子。凤篁公子五六岁时就被他们卖了,他们哪里来的脸皮这般作践您的心意?”
星弈将视线从手中的军情奏本中移开,看向那位亲信:“当真如此?”
亲信道:“当真。那青楼中的嬷嬷待小公子都比他爹娘实诚,就说当年,小公子的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孩子送进来了,转头就把娃娃的卖身钱拿去喝了花酒,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全然不可能相信,这世间还有这种爹娘的。”
星弈其实见得多。他和圣上同父同母,还比少帝年长,别人说他差的只有立储时的一把运气,但他却觉得这样很好。人居于庙堂之高便没什么快乐了,他的亲生弟弟过得阴鸷惨淡,他却还有机会在军中肆意潇洒,纵横沙场,有机会见识人间百态。他去赈灾时,见过饥荒中的人们易子而食,也见过宁死也不愿意让孩子饿上一口的父母,仔细想来似乎是没有解的,只是一个运气好坏的问题。
他利索地洗漱沐浴,换下沾染风尘的重甲,换回了常服。他提了一盏灯,去马厩中挑了一匹性情温和的白马,跟门房打了声招呼便又出去了。
他知道小凤凰的家在哪里,就在城东墙下的小桥边,原先那里住着一溜儿清贫百姓,用破损的砖瓦搭建起摇摇欲坠的居所;现在那儿有一处人家买了烧熟的红砖,请了匠人和工人,搭建起了崭新的住宅。小凤凰的父母拿着得来的彩礼钱,喜气洋洋地搬进了新居,并四处宣称他们有个王爷女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似,在外招惹了不少风评。
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也一直有人告诉他。但星弈从来没有告诉小凤凰,家书上也没有提。
他出门后风雪变大了,吹得他的风灯摇摇晃晃。好在马儿温驯听话,听着他的指示,很快就到了城东。还未天明,整个江陵都在睡梦里,深青色的天幕几乎触手可及,携着带有冰碴子的风往人头顶压过来。
星弈下马时才醒悟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时间还太早,寻常人家鸡鸣起来做事,此刻却还连卯时都还不到。他迟疑了一下,正想着是勒马回转还是再等等,忽而就看见前面一处人家亮起了灯火,一个人影拎着灯,抖抖索索地踏出院子,俯身在院前做着什么事。
是他熟悉的人。
小凤凰没发现他,兴许是惫懒,只围了一件披风出来,打着呵欠揉眼睛,眨巴了几下之后,丢出手里的干麦壳,而后飞快地缩了回去。
门内中年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别是直接扣盆子了罢?以前鸡食多贵,我们喂不起,可一只鸡能卖一两银子呢!现在好不容易喂得起麦子,还生生给你糟蹋了,食都被那一边的抢了,剩下那几只不会挤的鸡崽子,你是想饿死他们罢?”
而后是小凤凰的声音:“我没有,我很均匀地撒了的。”
“我信你?啧,你现在是富贵公子,阔少,咱们高攀不起。现在你多有钱啊,你弟弟出生,你给他买了什么没?”
小凤凰:“我找的乳娘,还有我自己攒的钱买的东西都在那里放着呢,他是王爷,为官不能贪私,俸禄也不是白来的,没有道理我随便就把他的银两拿出来。”
女声更加尖锐了:“我还不知道你们那些个王公贵族的事?说是打仗,指不定贪了多少军饷呢!你看隔壁王二麻子当兵三年,回来还缺了条胳膊,带回来什么没?是,你现在发达了,看不起爹娘了,可你也得想想你刚出生的弟弟”
小凤凰的声音也大了起来:“那你们还想要怎么样,我在外头十六年攒的钱已经给你们了。”
随后女声小了下去,带了些讨好的意味:“你说你还真是个榆木疙瘩,你男人有钱,你吹吹枕头风又怎么了呢?你弟弟还小,我和你爹也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以后百年了,就是你们兄弟二人互相扶持。你看你如今住在王府,那么大一块地方,名下肯定也有不少地皮罢……匀一块出来给你弟弟造个宅邸,差不多就行了,你看怎么样?”
小凤凰听声音是被气笑了:“匀出一块?他的王府是陛下拨的,名下能调动的都是要修建兵营的,有正经事要做。”
屋里的妇人摔了杯子:“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你弟弟的事就不是正经事了罢?我算是看错你了,你这个白眼狼,没良心的东西,你别以为攀上了王爷就高升了,左不过一个卖屁股的烂婊|子,王爷迟早玩腻了你!”
小凤凰没说话了,应当是气得说不出来话了。
星弈眼眸暗下来,牵着马来到院门前,用力扣了三下门扉。
里头又嚷嚷:“谁啊,这么早。快去开门,快去。”
门打开了,小凤凰垂头丧气地从里面走出来,抬起头一瞧见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一刹那,就像深冬的冰层化开,因寒冷而暂时蛰伏、不甘掩藏的草木窥见阳光,在众生寂静时悄悄探出头,将隐藏的野望与执着悄悄释放出来,小凤凰脸上的笑意就是如此——从最初的细微的难过,到惊诧,再到完全化开的、欢喜的模样,像一只挨了打的小猫,前一刻还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后一刻见到了经常来陪伴自己、给自己喂食的人,于是高高兴兴地扑了过去。
星弈张开臂膀,让他扑过来,让这个小家伙完完全全地钻进自己的怀里,再用力抱紧他。
“我回来了。”
小凤凰笑着笑着又像是要哭鼻子的模样,但他努力忍住了:“你,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了?”
星弈挽着他的手,带着他往里走去:“我回来发现夫人没了,于是过来找你。我是来接夫人回家的。”
对于星弈的突然造访,小凤凰的父母也始料未及。这对夫妇看起来十分老迈,生活的风霜没能将他们磨平,反而让他们显出了一种腐朽的精明来,透着短视的算计模样。星弈看人极准,这样片刻间的打量,已经让他基本摸透了而今的情况。
妇人拘谨地笑着:“王,王爷,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这孩子说您去打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您看我们家这孩子不懂规矩,在府上时给您添麻烦了。”
小凤凰的父亲寡言,端来了茶水和果盘,低声使唤小凤凰去帮忙招待。星弈面无表情,一把拉着小凤凰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不让他动,而后道:“没有的事,他很好。”
小凤凰偷偷抬起眼睛瞅他。
星弈没有在这里多待的意思,也无意寒暄,还没等妇人开口说话,他首先斩断了任何可能的话题:“我过来,是接他回家的,就不多打扰了。”
妇人急切问道:“啊,不多坐坐吗?这才回来几天,眨眼又要走,王爷您看凤篁他弟弟满月了,与他小时候可像,能否请您为他赐个名字?”
这家人姓李。星弈听了这话,倒也没急着推拒,等到小凤凰的父亲拿来了红纸和笔墨后,他提起笔,忽而问了一声:“凤篁原本叫什么名字?”
总不可能是李凤篁,凤篁这个名字是青楼给小凤凰的,从凤字辈,与之相似的还有凤歌、凤鸣等人。小凤凰原本定的牌名是凤皇,没有那个竹头,但因为寓意不好,和历史上覆灭旧主的慕容氏重名,所以就给他变了字,取“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意境。
夫妇二人卡了壳:“叫……叫……”
同是一母所生,他们连长子的乳名和原名一概都不记得了,却兴冲冲地赶着让他为次子取名添福气。
星弈道:“罢了,我不必知道。有件事我想跟你们提很久了,只是一直不得空来办,既然如今见到了两位,那么我把话方明白说——凤篁是个清白孩子,原先养在青楼里,也没沾染那些个坏习气。他不比外头任何好人家的孩子要差,更不是所谓的——烂婊|子。”
星弈一字一顿,吐字清晰,“他如今是我的王妃,是我请示了圣上,明媒正娶风风光光接进府的人,污蔑王妃,视同打本王的脸,这是其一。他小时候身契便已经过给了云雨楼,如今过到我手里,便完完全全是我的人,这是其二。理所应当,他的姓名也要跟在我名下。我的王妃不需要一对出身微贱的父母,也不需要一个未来的废物弟弟,我会为他令择身份,也请二位以后勿要再以他的父母自居。”
“否则,我一介军中武夫,学不来那些温和的手段,除了打杀也无他办法罢了。二位好生思量。”
说罢,他将笔往桌上一丢,拉着小凤凰起身出门:“告辞。”
冬天的天明来得格外晚一些,他们出去时,风雪照旧很大。小凤凰不会骑马,还穿着他起床时的那件单衣,星弈脱了自己的披风和外袍把他裹起来,将人打横抱上马,而后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
小凤凰窝在他怀里,仰脸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小声道:“你别生气了。”
星弈垂下眼。
小凤凰又从怀里摸出张纸给他看:“你看,这是断绝关系的文书,我本来也想走的,不然你迟早被我拖累。你别生气,我不是在这里这里长大的,我一早就知道我的爹爹娘亲是这样的人。”
“怨过吗?”星弈平视前方,轻声问道。
小凤凰犹豫了一下,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别人有爹爹娘亲,我没有,一开始也是很难过的,但是后来我也找到了疼爱我的嬷嬷,找到了真心待我的朋友,还找到了你。”小凤凰说完最后一个字,有点脸红,“书上说有得有失,大抵是这样罢了。我运气已经很好了,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这话说完之后,小凤凰飞快地想起了什么,竖起一根食指搭在了自己嘴前:“不说不破,百无禁忌。”
大抵还是个有点傻的孩子,也不知道贪心,以为被父母出卖、在欢场中逢迎、被卷入一场骗局般的婚姻,这样的半生是好事情。星弈想着,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感到小凤凰的脸颊贴在自己胸前,温软的呼吸透过单薄的衣衫透过来,勾得人心底痒痒的,似乎也有一些微茫的疼痛。
星弈注意到了他话里的这句话,他把小凤凰往自己怀中提了提,示威性地问:“信收到了,为什么不给我写回信?”
“啊?”小凤凰愣愣的,低下头对了对手指,“我看你写的那样少,只有三行字,想必很忙。怕给你回信会打扰你,就没有寄出去。”
星弈看了他半晌,哭笑不得:“你这个人……”
小凤凰看着他笑,赶紧保证道:“可是我写了的!就放在书房的砚台底下,你回去就能看到。我还写了很多封,可是都不敢寄。”
星弈问:“为什么不敢?怎么就怕成这样,你找旁人问一声的事,何必这样兜兜转转。”
小凤凰瞅他:“可是我怕,你跟我写信写着写着就分神了,到时候你要是出了岔子,我就会变成传说中的祸国妖姬,这样不好。”
星弈没忍住笑出了声:“谁告诉你的?就这么确定我会分神,怀疑你相公的治军能力,嗯?”
小凤凰在他怀里动了动,眼光清透:“因为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还没有时间谈恋爱就成亲了,要是谈起来,肯定会影响你的。我也不瞒你了,你走的时候我也很想你,做事经常走神。”
坦坦荡荡的一句话,刹那间贯入星弈灵台,让他微微震动了一下:“你说什么?”
小凤凰放大声音说:“你走之后——我很想你——做事经常走神!”
星弈愣了愣,而后笑着腾出手来,摸了摸小凤凰的头。
如此理所当然,他从未对他说过任何暗示性的话,虽然也想过用心弥补,但到底相处时间太短,分别太长,不知道这个小东西是什么时候自己偷偷想通了。
他喜欢他,他也喜欢他。
或许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在战场上最危机的时刻也能走神想到他,为什么等不来回信时如此焦躁,为什么他如此难以忍受,在亲耳听见本该对小凤凰疼爱有加的父母口出恶言的时候,为什么小凤凰自己都不在意,他却偏偏上了心。
原来自己是喜欢他的。
星弈低下头,在小凤凰额头印下轻轻一吻。
小凤凰起先是怔忡了一下,而后高高兴兴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凑上来要啃他的嘴唇。星弈依他,单手抱着他,握着缰绳的手也放松下来,不再驱使马儿在风雪中奋力向前,而是任它自由自在地放慢下来,四处闲走。马背上的两个人穿过风雪,穿过黎明前最后的一段黑暗,紧紧相拥。
暗沉的青黑中,有学堂中的儿童起来早读,他们也便穿过那反反复复的清脆童声。星弈往后想起来那个清冷的早上,很奇怪的,他首先想起来的不是小凤凰那个明媚如风的笑容,而是那模糊不清的诵读声,如同不死不灭一般萦绕耳畔:“风中烛,草上霜,虽耀耀,不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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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夫君,我做了一个梦,我变成人啦。”清晨,雪白色的小圆球醒过来,在星弈耳边啾啾叫着,滚来滚去,一爪子啪叽踩到星弈的脸上,要他起床用早膳。
这是这几个月来头一次,小凤凰发现星弈醒的比自己早。与此同时,星弈眼睛底下一片乌青,很显然没睡好。
小凤凰用翅尖摸了摸他,关心地问道:“微兼,你怎么啦,昨晚我有没有说梦话?我梦到我变成了人,还抱着你一起睡觉呢!就在这间房里。”
星弈道:“哦。”
这小鸟是没说梦话没错,可他直接在自己怀里变成了一个光溜溜的人——星弈彼时第一反应是,鸟的羽绒这么丰厚,化人形时难道都不配件衣裳的么?
昨夜,他打量了一下怀中猝不及防变了人的小凤凰,抱着他往回转了一圈,发现鸟窝对于这么大个人来说并不适用了,他总不能把怀里的人再塞回鸟窝里去。
便只能放去床上。
他对于小凤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变人——并且还不穿衣服的情况有点生气。上古战神,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中,偏偏遇到了这只小肥鸟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岔子。
他面无表情地找了件厚实的外袍给他盖住,想了想后,又把小凤凰往床里面塞了塞,免得他滚下来。
而后他对着床铺看了几眼,推门走出去。他一出门,就惊动了在院中值守的仙童:“帝君,您有什么吩咐么?”
星弈想了想:“咱们浮黎宫,有没有偏殿客房一类的地方?”
仙童嘿嘿笑着:“帝君,没有的,当时我们被分配过来,不是提议过此事吗?可您说您没有朋友,也不会留任何人宿在宫中,早在万年前您就将所有的偏殿改成了兵器室和藏书阁,除了您的房间,再就是我们这些宫人的住处了,可是目前也已经满员了,腾不出空来。”
星弈揉了揉太阳穴。
仙童探头问道:“怎么了,帝君,是有客要来吗?还是您觉着这地方睡着不舒服,想要换个别的地方住一住?我这就去给您换一套床褥,您先凑合着用一用。”说着就要往里冲。
星弈后退一步,镇定地挡住了门口:“不用。”
仙童疑惑道:“不用?那我们需要明天按您说的,再收拾一个寝殿出来吗?”
星弈道:“不用,你可以下去休息了。”
仙童喏喏应是。然而须臾间星弈就反悔了——他又揉了揉太阳穴,叫住了正欲离开的小童,低声说了一句旁人听不懂的话:“不,还是收拾一个地方出来,往后少不了麻烦。你先这么安排着,迟早有人要去住的。”
仙童恭恭敬敬地道:“是。”而后才退下。
星弈松了口气。
他四下看了看,确认了没有人再会进来,于是伸手关了门,回到了房内。
没走远的仙童听见了他关门的声音,回头一看,他们帝君竟然破天荒地关了房门——此前星弈为了通风,一向只在屋里架个屏风,就当遮挡,从来没有关门的习惯。
小仙童咕哝着:“若不是不可能,这摆明了好似藏了个人在房中的模样,唉,帝君最近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星弈在房中走了几圈儿后,又怕脚步声让这只小肥鸟惊醒了——按照小凤凰敢在他头顶做窝的秉性,若是这只小肥鸟醒来,发现自己终于成功变了人,少不得又是一番天翻地覆的闹腾。
星弈从没觉得这么头疼过。他停下脚步,亦没有在房中找到其他落脚处,便只能又去了床边,在床上坐了下来。
小凤凰翻了个身面向他,呼吸均匀,睡容甜美。
四下寂静,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也让星弈得以仔细打量这只小肥鸟的人形态。
倒是不胖,完全看不出鸟型那种圆滚滚的模样,相反倒是很好看。星弈不确定是否凤凰都长得这样好,但至少小凤凰的容颜是无可挑剔的,或许因为是自己养的鸟,星弈看着小凤凰,觉得非常顺眼。睫毛很长,而且颜色很深,和那一头乌黑的长发般,乌黑得如同能把人吸进去的颜色,衬得肤色更加白皙。眉眼锋利了了一点,睡着时也显出跋扈模样,眼睛却大,眼尾不似那些跋扈的人上扬,而是恰到好处地往下偏了偏,不至于太过,显出傻气来,而是正合适,看起来很合他的年龄,带着些许少年人的稚气,也带着一点大气。这双眼若是睁开,也必然是澄澈明净的。
“除开胖和长不大,你倒是只很标准的凤凰。”星弈低低地道了声。
凤凰族是出了名的量产绝色,而且个个都是大气的美人,长相绝不是尖酸刻薄的小家子美。与之相比,山雀少一分明艳,孔雀少一分聪慧与大度,凤凰可谓占尽优势,是天生的百鸟王者。
小凤凰睡得很死,这只小肥鸟睡觉一向很死,每回都是深度睡眠。
星弈干坐了半晌,觉得有点困。
他瞅了瞅床上的人,好言好语地商量:“你快点变回去,好不好?”
小凤凰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又动了动,似乎是觉得睡着不习惯,往他这边蹭了蹭,甚至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星弈道:“你若是不变回去,我就——”他想了想,似乎也没有强行把小凤凰变回去的必要;这小鸟修为不低,有了自己的星星后如此快地化了形,想必此前缺的只是一个星位而已。有了星位之后,众神星位在运转□□鸣、联结,力量大大增强,这才让这只小胖鸟这么快地变了人。他若是强行再让他变回去,恐怕会对小凤凰的元神有损。
是当蛋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弄得连自己的星位都丢了呢?
星弈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就把你炭烤了,你这只坏小鸟。”
睡梦中的小凤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星弈实在是需要休息了——他把小凤凰往里再推了推,给自己腾出一个位置来,而后轻手轻脚地侧躺上去。
小凤凰刚刚翻了个身,也是侧躺,正对床外。星弈看着他的脸凑在近前,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没找到答案,而后放弃般地闭上了眼。
刚闭眼了没一会儿,他就感到身边的床榻一沉,温热的呼吸陡然凑近了,连带着自己的脖颈和腰背都跟着一沉——小凤凰滚进了他的怀里,不安地动了动,而后伸手抱住了他,把脸埋在了他的胸膛前。
星弈的寝衣很宽松,那种柔软细腻的触感几乎是毫无阻隔地传了过来,有一刹那,星弈甚而屏住了呼吸。
若是呼吸的动作太大,这只小坏鸟也会醒来罢?
小凤凰找到了合适舒服的姿势,不动了,再次陷入了沉睡。星弈僵硬了许久,双手无处安放,好久之后才轻轻放下来,揽住了小凤凰的肩膀。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呆了整夜,片刻没合眼。少年人的体温无孔不入,连带着他身上那股竹叶的清香一并浸染过来。
星弈如临大敌,浑身紧绷。直到黎明前,他一个没留意,怀里的人又唰地一下变小了,回到了圆滚滚的一颗球的模样。
他长出一口气。
星弈随手把这颗小圆球抓起来往旁边轻轻一丢,而后躺了下来,彻底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开始睡觉。
——然后没多久,就被醒来的小凤凰一爪子拍醒了。
这只小鸟啾啾啾啾地在他耳边叫了半天,硬是要拖他起床,还要跟他分享昨天有关“变人”的梦境。星弈面无表情地听着,而后用被子把自己一蒙:“让我睡觉,今日罢朝。”
小凤凰用喙尖叼着被角,死命跟他抢着被子,企图把他拖下来:“不行的微兼,你这个月已经罢朝七次了!我是你养的鸟,也有义务监督你好好工作。”
星弈不理他,死死拽着被子不放。
小凤凰寸步不让,又开始大声啾啾:“起来嘛,起来陪我玩!你不要陪我玩吗?”
啪嗒一声,小凤凰的爪子被被子拉得松开了,嗖地一下就弹了出去。星弈准确地从被子中伸出手,接住了这颗起飞的小圆球,而后面无表情地坐了起来。
小凤凰讨好地用小豆眼瞅着他:“啾啾啾啾,早上好。”
星弈声音有点嘶哑:“好。”
他努力清醒了一下,而后将视线放在手里这颗小圆球身上——二话不说,直接动手开始搓,搓了一遍又开始捏,把小凤凰捏得嗷嗷乱叫,啾啾啾声响成一片,小凤凰硬是以一己之力制造出了一群鸟在啾啾乱叫的音效。
小凤凰可怜巴巴地说:“你不要捏我了,你非礼我。既然不娶我,为什么要非礼我呢?你这样是很坏的,你是一个大猪蹄子。”
星弈弹了弹他的脑门儿:“该。”
小凤凰用小翅膀捂住自己的小脑瓜,抗议道:“为什么?”
星弈起身下床,开始换朝服:“你自己去想。”
小凤凰没有想,他喜滋滋地飞去了星弈的肩膀上,要跟他一起上朝。星弈极力推拒,但是小凤凰精神饱满,并又开始嘤嘤假哭,控诉道:“你肯定还是嫌弃我了,哼,我昨天成了黑凤凰,你嘴里说着不在意,心底还是介意的,不然为什么连朝都不让我陪你上?”
星弈还没来得及接话,这只小胖鸟就接着道:“而且我跟着你上了那么多次朝,突然有一天不出现,被人肯定也会议论纷纷,说你虐待我,我这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微兼。”
小凤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是星弈咬死了不准他跟着上朝,小凤凰就只能蔫吧地蹲在雪地里,敦敦地跟了他几步,而后在大殿外停下了。
星弈上朝时,隔老远就看到这只凤凰蹲在大殿外,可怜巴巴地仰头看他。他正听着一个星君的报告,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伸手朝外面招了招手。
那个星君的话戛然而止,诧异地停了下来。
小凤凰捕捉到了星弈的意思,兴冲冲地飞了进来,停在了星弈的指尖。
星弈把小凤凰捉在手中,而后眼神示意底下那名星君继续。
报告打得又臭又长,底下其他人耐不住,纷纷巴望着散朝。不多时,有人开始秘术传音:“听浮黎宫中的童子说,帝君昨天半夜出来破天荒地掩了门,还屏退了其他人,我觉得这事奇怪,你们以为如何?”
其他人立刻开始了激烈的讨论:“不会罢,真有这事?怎么听起来这般暧昧不清呢,怕不是藏了个人在房里罢?”
贪狼听到了,想都没想,直接道:“不可能,帝君不是那样的人,上万年了,男色女色统统不近,这等荒唐事,绝无可能的。”
仙友打趣道:“正是因为如此,才更有可能是真的呀!你想想,万年寂寞,此时出现了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儿……”
众人在脑补中飞快地描绘了一个娇滴滴水灵灵的形象出来,遐想无限,他们自己先醉倒了,越发激动了起来。
贪狼严肃地对旁边的七杀道:“你也觉得不可能,对不对?”
七杀用袖子掩住嘴唇,咳嗽了一下:“你说得对。”
金翅鸟从贪狼的袖子里钻了出来,露了个头,悲痛地道:“我不同意这门亲事,要真有这样的人,我老大怎么办?”
贪狼摸了摸他的头,鼓励道:“没事的,你们老大还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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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弈没工夫管底下的议论。他一半注意力都放在了小凤凰身上,提防着他突然变成人,还是不穿衣服的那种。
好在朝会已经散了,一切都很完美。星弈刚想拎着这只小肥鸟回去,好好批评教育一番,却见到贪狼忽而回转,禀名还有一件要事禀报,刚刚在朝上没来得及说。
星弈道:“你写个折子给我,最近不是给你放假了吗?”
贪狼道:“放假也无事可做,不如来上班。帝君,这事说来话长,我恐怕写不清楚,还是当面跟您说一说比较好。”
星弈低头往下看了一眼,小凤凰乖乖窝在他手心,一动不动。
贪狼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三年前玉兔那件事伤筋动骨,玉兔本人险些灰飞烟灭,好在最后还是收齐了魂魄。只不过五感六识被彻底打散过了,以往的记忆也不曾有了,养兔子的人本来不在意这个事的,但是玉兔本人对自己的过往产生了兴趣,所以养兔人就问了问我,有没有办法还原玉兔的记忆。”
星弈皱起眉:“养兔子的人?”
贪狼颔首:“是的,帝君。杀破狼三星命位中,我和七杀一直在您这里,而破军星除了自己的星位以外,亦在阴司中担任了兔儿神一职,所以一直没有前来浮黎宫报道。当年几个凡人的命星陷入了我们杀破狼的局面中,最后一个成了孽龙神,一个成了煞神,只有他一个修成正果,归位破军星。这位破军星……咳咳,是玉兔本人的相好。”
还有一些话他没说出口,正因为如此,那位破军星对操持星盘、害得玉兔险些丧命的星弈意见很大,故而这也是他从来不过来报道的原因。
星弈道:“我明白了,改些天我会解决这件事的,玉兔的记忆要在星盘中找,到时候你和七杀跟着过去。”
贪狼星道:“是。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有……”
星弈听他叽里呱啦说着,忽而感到膝头的小鸟动了动。
小凤凰抬起小豆眼瞅他,眼神有点迷茫,似乎是觉得身体不太舒服——
这一刹那,不祥的预感涌上了星弈的心头。他赶紧把小凤凰松开一点,从桌上放到桌下,而后眼睁睁地看着这颗小圆球——“嘭”地一声,变成了一个光溜溜的人影。
小凤凰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脑袋往后一仰,撞出了“嘭”的一声。
与此同时,在庭阶下说话的贪狼陡然噤声,片刻后,迟疑地问道:“……帝君?刚刚是有什么动静吗?”
星弈镇定地把小凤凰的捂住,按下小凤凰兴奋扑腾的双手——这只小肥鸟已经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
他能化形啦!
若不是嘴巴被星弈捂着,他此刻定然能够高歌一曲。
“没有,什么动静都没有,你听错了。继续说罢。”星弈面无表情。
小凤凰努力往他身上扒着,由于桌子底下空间狭小,他蹲着很不舒服,只想要探个头出来。星弈却误以为他想窜出来,只能向地下递出一个威胁的眼神。小凤凰不服气,沉默着跟他对抗着,星弈几乎要跟他打起来——
贪狼又停下来了,疑惑地看上来:“帝君,您不舒服吗?怎么我听到——”
下一瞬间,哐当一声巨响,星弈面前的桌子直接被掀翻了过去,照着底下直直地砸了过来!
这一下响声仿佛地动山摇,贪狼吓了一跳,往旁边跳开一步,金翅鸟也吓得从他袖子里窜了出来,而后被他抓住了。
帝座上此刻毫无遮挡,电光石火间,星弈扯下自己的外袍飞快地往小凤凰身上一批,而后将他整个人揽到自己膝头,死死地挡住他。
然而外袍纤薄,少年人漂亮的蝴蝶骨透过外袍呈现出来,没被挡住的一小节修长白皙的脚踝也露了出来,足尖点地。长发泼墨般散下,整个背影纤秾合度,饶是个傻子看见这个场景,也该知道那外袍之下的人是没穿衣服的。
着实……香|艳无比。
金翅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老大!老大你在哪里!老大你没有机会了呜呜呜呜!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说罢,这只金翅鸟哭着飞了出去。
贪狼急着把他抓回来,视线在星弈和少年身上逡巡了一个来回,而后面色凝重地道了一声:“打扰了。”
而后匆匆退下。
星弈把脸埋入手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睁开眼,发觉闹出这场的罪魁祸首正在眨巴着眼睛看他,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盯着他转。
特别无辜地叫了声:“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