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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说的话在他听来基本都很奇怪, 很自以为是——毕竟,商场上的东西,对一个孩子来说还太遥远。但无论如何,在周邵的坚持下,早在周筠杰不过才八九岁时,他已手把手地,教给了这唯一的侄子、自己从社会上学来的一切。
不管是经验,挫折,阅历,抑或是人脉,成功的成就感和失败的事后总结,做长辈的,一点点的,都全部教给了他。
或许周邵并不是一个好人。从各种层面上来说都不是。
但是,周邵亦的的确确,做到了,“有我一碗饭吃,你就不会喝粥”。
他用自己几乎一生的时间,报答了如父亲般的兄长,报答周方成对他的养育之恩。
直到他死。
临死前的这一刻,他似乎是终于为自己活了一次。这一次,不是为了周家,不是为了已经离开的哥哥,不是为了兄长托孤的遗愿。这个选择是十七岁的周邵做的——而不是二十二年后的他。
恍恍惚惚间,他甚至想,如果是十七岁的周邵,应该能够躲开才对。
他是老了。
老了很多,已无法再做那个梳着两条马尾辫、永远亮晶晶眼神看向他的小女孩心里,哪怕飞檐走壁都做得到的“大哥哥”。
而那个小女孩也长大了。
不再梳着两条笨蛋似的马尾辫,她变得漂亮一些,但并不多漂亮。不过也没关系。
只是,现在她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那样子又的确仍有些过去的影子——有点滑稽,也挺笨的——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也很难看,然而他竟然笑了。呼吸已很困难,还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却摸得她也满脸是血。
柳萌握住他滑落的手。
她不敢看他,只是不断地说,不断地说不会有事的。
“周邵,你忘了我给你求过平安符,算命的大师说你会长命百岁,未来你们周家有一足球队的孩子,你会做爸爸、做爷爷、看你的小孩抱着他的小孩……你会没事的。周邵,你会……”
她一边说一边哭。
然而,不管她怎么捂,依然捂不住伤口井喷的血。铁锈味呛得她几乎想吐。他脑袋上的伤口,如此可怖的贯穿了半张脸,她再怎么用力,血依然从指缝里溢出来。他如一个破碎的布娃娃,碎成分崩的两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人群逐渐围拢,她依旧在哭,很丑很丑地哭着,仿佛哭已成为眼下唯一她还能做的事。哭到周筠杰来了,他喊她一声“阿嫂”。她痴痴抬头,看见周筠杰一片死寂的眼神。
哭声才终于停了。
周邵死在这一天。
死在周筠杰的婚礼上,仿佛是另一种命中注定的“成年式”。
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为他撑起荫蔽的那个人,用无比惨烈而无可挽回的方式,抽离了他的生活。
唐进余捂住艾卿的眼睛,不愿让她看到鲜血横流的现场。
谢忠看清肇事者是谁,再看周邵的情况,当场晕倒在地。
而谢宝儿脸色煞白,几不能语。
柳萌却仍痴痴的,摸了摸周邵的脸,摸到已无鼻息的冰冷,她拿袖子给他擦了擦脸。抬头问小周,说小周,怎么办?
怎么办。
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死呢?
【小叔叔,我以后嫁给你好不好?】
【滚。】
【干嘛这么凶?我爸爸可是人称‘柳叶刀’的——】
【我数三下。】
【我嫁给你嘛。好不好?你是我看过长得最帅的人了!】
【3。】
【我从见到你第一面就喜欢你诶!】
【321。】
【啊!!——好痛!周邵,你总有一天会主动要娶我的!!你等着吧!】
周筠杰闭上眼。
泪水落下来。他的拳头攥得死紧,以至于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小周——”
而后他转头走向聂向晚。
几乎是拖,面无表情地把人从车上拽了下来。
聂向晚人已经傻了,似乎此时才清醒过来犯下大错,看了眼柳萌,又看了眼艾卿,意识到她们过于相似的身形和着装,脸上的表情只能用惊恐形容。
她一度试图解释,甚至试图挣扎。然而周筠杰的巴掌已扇下来。
她的右脸顷刻间高高肿起。紧接着是左脸。
“周筠杰!我……”
“进余……宝儿,宝儿,救我,他是疯子来的!他疯了!”
“啊——!!!”
没人能再拉得开他。
周边镁光灯闪烁不停、不断传来快门声。看笑话的人、凑热闹的人、窃窃私语的人,却永远多过帮忙的人。
救护车的鸣笛声已近。
他依旧如一只暴怒的狮子撕咬猎物,即便面对的是一个女人,血泊里,他依旧面无表情,将她打得哀号连连,鼻腔冒出血沫。
她几乎手脚并用、无助地往后退,却目睹他一脚又一脚、彻底踹下那辆保时捷车前的保险杆,提着其中一只挡杆,缓缓向她走来。
她已哭成个泪人。
看一眼柳萌怀中的血人,又看向周筠杰,只是恐惧地尖叫:“记者,有记者!周筠杰,你不能——!”
你不能。
“小周!”
“……”
长管已然高高挥起。
下一秒,他的手却被人从后握住。
“小周……小周。”
那个人喊着他的名字,死死地握住他的手。
跑得太快,她几乎有些站不稳,甚至扶住他的肩膀才勉强稳住身形,但尽管气喘吁吁,她依然拼命地、紧扣住他的手。
“小周,”她说,“放下来——停下。”
“……”
一如很多年前。
飞机划过长空,轰鸣声依稀,他想到的是悲伤,是死亡,是错过即咫尺的分别。而她想到的是蓝天之下,这里坐着她的朋友。她说,真心换真心就会得到朋友。是朋友。
“警察马上就来了。”
她说:“小周,不要做傻事。”
她说话的声音因疼痛而颤抖,扶住他肩膀的手,很快转而去捂胸口,整个人痛苦至极地躬下来。
他感受到,所以忽然一怔。
唐进余趁机上前夺过了他手里的挡杆,用力扔开很远。钢管在地上一路滚,最后滚到谢宝儿脚下,蹭到她裙角。
女人怔怔低头,看见那上头的血迹斑斑。
是周邵的血。
而艾卿眼见得周筠杰武器被夺,顷刻间却再撑不住,力气全失、眼前发黑,奔跑时扯动的伤口似乎又在渗血——她开始喘不上气,嗓子口全是气声,最终颤抖着退后半步,倒在唐进余怀里。
周筠杰就现在那,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唯有头深深地、深深低下来。
他似乎一夕之间,已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向现实屈膝的大人。
而这场——闹剧,最终亦以周邵抢救无效身亡、聂向晚当场被捕而结束。
*
艾卿再一次看到关于他们的消息,是在高铁上一觉睡醒,人还迷迷瞪瞪的时候。
她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梦里,她似乎又回到许多年前的深圳,梦见二姨工作的医院,那间医院的草坪,雪白的长椅,飞舞的白鸽——这个梦,她似乎做了不止一回,但或许是因为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不值一提的回忆?总之,每一次醒来,很快又会忘记梦里男孩的脸。
唯有这一次例外。
她在梦醒后仍然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记得那个男孩黑宝石般明亮而幽深的眼睛,他看向天空时落寞的神情。
很熟悉。
但是……在哪里见过呢?
唐进余彼时就坐在她身旁,在车上亦没有休息,一分钟前,他甚至刚挂断和美国研究室那边的视频会议。回过头来,正好看见她一脸放空表情坐在原地。
不由眉头微蹙,又问她:“怎么了,满头是汗?”
“没什么。”
她摇了摇头。
接过他递来的纸手帕。
踌躇片刻,最后,亦只低声说了句:“做了个……噩梦。”
还是个怪怪的噩梦。
她怅然若失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