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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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景玉运气不错,离开小镇不久便拦到一辆前往嘉定县的驴车。赶车的是个四旬左右的农家汉子,跟他媳妇拉了新做好的竹筐准备送到城里去,唐景玉一拦车,夫妻俩就痛快地停了下来。
“小兄弟是从外地来的吧?听你口音不像苏州人啊。”头戴草帽的大娘和善地问。
唐景玉就坐在大娘身边,苦笑着道:“大娘耳力真好,我是从山东来投奔亲戚的,路上被人抢了东西,我爹我娘都死了,我一路讨饭讨到这边。昨天有位大哥看我可怜,送了我这身衣裳穿,今天又遇到大娘肯搭我一程,苏州这边好人真多啊。”
她眉眼清秀言辞诚恳,被夸心善的大娘听了又同情又舒服,安抚两句,问她亲戚家住哪儿。
唐景玉跟昨天应付钱进一样,随便编了一个地方,说完小声求大娘:“大娘,你看我之前讨饭,进出城门都没事,现在这样,守城军爷肯定会问我要路引……”
“没事没事,小兄弟在车上坐着好了。”大娘没等唐景玉说完就插话道,“你在车上坐着,他们就当咱们是一伙的,让你叔跟军爷打交道去,咱们这边太平,查得不严的。”
唐景玉连连道谢。
驴车抵达嘉定县南城门时都快晌午了,日头毒辣辣的,几个守城官兵躲在阴影里纳凉,唐景玉一边扇凉一边看赶车大叔跳下驴车跑到一个军爷面前说了什么,交了进城铜钱后很快就跑回来了,继续上路。
进城不久,唐景玉感激地跟大娘夫妻告别。
江南富庶,城里百姓穿着比北方一些城镇好多了,唐景玉漫无目的地走了会儿,实在太渴,便寻了家茶寮。茶寮伙计请她去里面坐,唐景玉知道里面茶更贵,直接坐在了外面,跟两个布衣汉子拼一桌,两文钱就能喝一壶。
茶送了上来,唐景玉倒了满满一碗,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放下碗时满足地舒了口气。
坐在她旁边的高壮汉子看看她,好奇问道:“小兄弟刚进城吧?看你晒得满脸通红的。”
唐景玉点点头,跟他攀谈起来:“是啊,这天可真热,都快渴死了,大哥是城里人吧,怎么大晌午的出门来了?”
“替主家跑腿,主家有命,再热的天我也得跑啊。”高壮汉子也喝了口茶,瞅瞅她,试探问道:“看小兄弟年岁,莫非也来拜宋掌柜为师的?”月初宋掌柜传出消息要收徒,十岁以上十五以下能读会写的少年都可以报名,最近常常见远近村镇的百姓领孩子过来。
宋掌柜……
唐景玉心中一动:“你说的是宋殊宋掌柜?”
高壮汉子笑了:“可不就是他?整个苏州府提起宋掌柜,最先想到的都是我们嘉定的这位,难道小兄弟不是来拜师的?”
唐景玉挠挠头,尴尬笑道:“我爹让我来的,他老人家不知从哪听说宋掌柜要收徒,知道有前途就让我来了,其实宋掌柜到底干啥他也不知道,大哥你急着走不?不急我请你喝茶,大哥给我说说宋掌柜的事?”
高壮汉子并不急,一听有免费茶喝,耐心地介绍起来。
唐景玉一边喝茶一边听,越听越震惊。
她只知道宋殊是当年的新科状元,也知道他是新帝倚仗的宠臣,就这些也都是在街上听说的,其他的她不曾主动打听。如果不是宋殊生的太好,四年过去,她恐怕都认不出这个跟她没有半点关系的天之骄子。
原来宋家祖上是做灯笼的,做的还特别好。
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凭着宋家祖祖辈辈钻研出来的好手艺,宋家灯笼在苏州府乃首屈一指,曾多次在元宵、中秋花灯会上夺魁。几十年前有任知府盛赞宋家灯笼巧夺天工,于次年元宵将一对儿灯笼作为贡品送入宫中。圣上听说有官员送灯笼做贡品,心中好奇,待见了宋家精心制作的灯笼,龙颜大悦,当场下旨,命宋家每年元宵都要上贡一对儿花灯。
自此,宋家一举成名,前来订做灯笼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
宋家并没有因此洋洋自得,依旧守在嘉定这个小县城,底下只雇四五个学徒做事,而宋家族人每月只做三对儿灯笼,做完了,谁来订做都得等到下个月,按顺序接单。学徒得宋家家主指点,手艺也属上乘,做灯笼并没有数量限制,一般富贵人家因为排的时间太长不愿意等,便退而求其次,在宋家灯铺选合心意的灯笼回去,反正拿出去说一声是在宋家做的,都很有体面。如此,宋家灯铺虽小,却生意兴隆。
到了宋殊这一代,他父亲早死,宋老太爷一手将两个孙子拉扯大。长孙宋启承接家业,次孙宋殊天赋聪颖,得拜本朝大儒南山书院院长庄寅为师,年方十八便连中三元,名扬天下,后又随驾亲征,大败胡人。然,就在宋殊凯旋归来即将加官封爵的当头,忽闻长兄暴病噩耗。宋殊当即向圣上辞官,言明回家替兄守孝,另承袭祖业。
承袭祖业,也就是做灯笼。
堂堂状元郎回家做灯笼,圣上不舍明珠蒙尘,再三挽留。宋殊则称朝廷人才济济,不缺他宋殊一人,但宋家制灯乃是祖传手艺,不该断绝在他手里,言辞恳切。圣上大赞其孝心,又因欣赏宋殊书画,便命宋殊学成后,宋家进贡灯笼均由宋殊来做,赐名“状元灯”。
宋殊辞官回乡,仅用一年便尽得祖父真传,呈上的第一对儿状元灯手工精湛又兼文人风雅,在宫里三年一次的花灯赛上一举得魁,圣上赞不绝口。宋殊名噪一时,虽为不入流的手艺工匠,因他貌若潘安才名远播又得圣心,不少名门闺秀都有意与之结为连理,更有不少人慕名拜师。
宋殊却扬言而立之前不谈婚事,一心制灯,委婉推拒了众多令旁人欣羡的好亲事。至于收徒,今年是他第一次传出话来,报名的人快把灯铺门槛踏平了,为显公允,宋殊决定安排三场比试,最后脱颖而出的才能拜师。
讲了一大串,高壮大汉口渴喝茶,拍拍唐景玉肩膀道:“我要走了,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小兄弟还是早点去吧,运气好被宋掌柜看上,一盏灯笼就能卖个十几二十两,一辈子都吃香喝辣啊。”
唐景玉呆呆地坐着。
她觉得宋殊脑子有问题,灯笼再值钱又如何,能比得上高官厚禄?他竟然为了所谓祖业放弃大好前程?换成她,说什么也不会回来卖灯笼啊。
不过,当宋殊徒弟一盏灯笼就能卖十几两银子,这么贵,难道宋家灯笼是银子做的?
唐景玉倒是真的想看看宋殊做的灯笼了。
不过在那之前,她还得去另一处看看。
付茶钱时,唐景玉跟茶寮伙计打听南山书院在何处,伙计很客气地给她指点,唐景玉道谢过后离去。
关于宋殊,还有一件事也挺让她意外的……宋殊竟然是她外祖父的弟子。
她跟钱进说的唯一真话,就是她确实有亲戚在嘉定县,但她不是来投奔亲戚的。
两刻钟后,唐景玉坐在一颗茂盛的樟树下,盯着对面白墙灰瓦的南山书院发怔。
江南多才子,庄家先祖更是才子辈出,乃是前朝大族之一。前朝被赵家占了江山时,庄家一位先祖正好任太子太师,太子被杀,那位先祖拒绝为新朝效命,回乡归隐著书立学,开设南山学院,并立下祖训禁止庄家子孙入仕当官。
庄家现任家主,唐景玉的外祖父庄寅学识渊博,桃李满天下,可惜子嗣艰难,妻子许氏嫁到庄家三年未孕,庄寅便纳了二房柳氏,柳氏一举得男,而原配许氏二十五岁才难产生了一个女儿,从此再未有孕。
那个女儿,也就是唐景玉的娘,嫁给了书院一个学子,后随夫进京……
母亲病逝时唐景玉才七岁,但她记得母亲,那是一个温柔娴静的江南女子,眉如远山貌若幽兰,她会抱着她给她讲童年趣事,也会亲手教她读书写字,轻声细语,是最好的娘亲。母亲去的时候再三叮嘱她,庄家派人过来送葬时,她一定要求他们带她回嘉定。
唐景玉不懂母亲为何这样说,她舍不得父亲,但她还是听母亲的话求了。庄家来送葬的是舅舅,二房生出来的舅舅,那个时候唐景玉不懂亲舅舅跟庶舅舅的区别,两者在她眼里是一样的,她求舅舅带她走,舅舅冷着脸告诉她她是唐家的女儿。
舅舅不肯带她,正好唐景玉也不是特别想去,就没有坚持。
父亲很快娶了上峰的女儿,继母不喜欢她,父亲对她的关心也越来越少,唐景玉渐渐发现家里没人喜欢她,她是多余的,于是她偷偷给外祖父写信。半年没有回信,她又写了一封,依然没有,然后因为不肯把母亲留给她的首饰送给继母的侄女,被父亲狠狠打了一巴掌。
就是那一巴掌,唐景玉愤然离家。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嘉定,来问外祖父当年为何没去京城送女儿最后一程?问他后来没去接她是因为没收到信还是根本不想认她这个外孙女?
各种各样的问题,在她被人贩子抓起来后,都不重要了。她想尽办法逃命,混成乞丐一点一点往南走,为了一个馒头跟别的乞丐打架……这一切都让她知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所以即便庄家近在眼前,她也不想走进去求他们庇佑,她不想诉苦也不想求他们收留,这座宅子里面唯一让她惦记的,是她的外祖母,那个母亲常常跟她提起的女人。
或许,等她有钱了,等她可以养活自己了,再来串亲戚也不迟。
是串亲戚,而不是寄人篱下。
红日西斜,书院里面忽的传来人语,应该是学子们散学了。
唐景玉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最后看一眼门前悬着的匾额,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