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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翰林院,他的顶头上司则是省试的出题官曾玄度。

还都是熟人。

卓思衡一面整理尚还空荡荡的凉阁书斋,一面思索,与其挖空心思去投上司所好,不如乖乖先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少惹麻烦,安安静静先度过第一阶段,若是遇见问题,他该如何做就如何做,不推诿也不强直,若是没有,他也借此机会了解一番官僚机构的整合和帝国机器的运作,通过体验给自己增加经验。

他刚想清楚没多时,新雇的柴六嫂便来给他送夜宵。

柴六嫂面貌有些风霜摧折,人也略显消瘦,但却十分精神麻利。她是慕州人士,嫁给跑买卖的货郎后迁来帝京方便生活。前两年男人去到宣州奔走时路上遇到山洪丢了性命,留下孤女寡妇相依为命。虽说财产也有一点,但柴六嫂是闲不住的勤劳人,想着钱留着给女儿添嫁妆,自己做些帮厨的伙计来当谋生进项,听范永说是去新翰林院的老爷家里当厨子,女儿也可以服侍知书达理的小姐,便十分愿意。

她自幼在北方长大,最擅做各种面食糕饼,与卓家口味很是一致,卓思衡吃过一次她下得卤面后便赞不绝口。再加上柴六嫂的女儿阿环也很是活泼干脆,卓思衡虽说还是不习惯家里有人服侍,不过范希亮的顾虑确实对,他忙起来后实在没时间照顾家人饮食起居,也不能让弟弟妹妹总是自己挨累,花些该花的钱替家人买来安顿和时间也不失为一个自己奋斗的小目标。

卓思衡吃过夜宵的素馄饨,又夸奖柴六嫂一番,柴六嫂兴奋得恨不得卓家几个孩子现在就进院子,她好大显身手施展一番手艺,现在就卓思衡一个人吃得也不多,实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负责卓思衡出门和看院的伏季看上去也是忠厚老实的人,不大爱说话,从前有过军差,后来落下病被清退出来,养好后曾在京郊私人的马场当过一阵子帮工,如今马场主犯了事,他也没了工钱,正好他认识范永的一个亲戚,中转介绍来卓思衡家做事,因知道底细,范永也敢将看家这样的差事托付给他。

从什么都要靠自己变成一下子有了三个仆人的“大家庭”,卓思衡觉得自己可得适应一阵子,就像二十五日那天他起了个清早,收拾妥当后出门上班,结果走出五分钟后被伏季驾家里的驴车追上,他才想起来自己不好穿公服走着上班。

这要是真走到了翰林院,第一天就要闹笑话。

他感谢了伏季,上了自家那个便宜买来的二手车上窄窄的蓝青色轿厢,又过了五分钟便到了中书省。

此处衙门正对前路,面前宽阔一道方正场地,砖块平整到连杂草都没有,左右皆有石雕护门,一排桑树横着展开新绿的帷幕,朱红漆门敞开的两侧各站禁军二人,手持戟槊,威武严肃。

卓思衡亮出腰牌得了放行,第一次踏过此门,顿时理解了那些诗文当中士子发出的鱼跃龙门的感慨。

本次二甲诸人均已在翰林院内等候,而前排站着的则是一甲的彭世瑚,卓思衡到后,探花郎许彦风后脚便至,几人见过礼,曾玄度大人也到了。

卓思衡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省试的出题官,曾玄度四十余岁面阔庭方,除了脸上总是有点不太精神的睡相,其余都非常像一个中年读书人该有的样子,他说话慢条斯理,也不因第一次向新下属训话便耀武扬威,只是很平和寻常地告知每个人的工作安排:

“三位翰林院侍诏,除休沐外每日排定班次同我或其余学士进宫,奉诏承记,需谨慎敏达,勿有纰漏,未入宫者则留待翰林院,中书省若有诏令,草拟参详不得有拖延,斟酌辞令需问询其余学士后再定笔。其余各检校,中书省若有诏令命你等抄写传达,需及时赶快,亦不能出错,不知之事多问其余前辈,勿要专断。”

如此逻辑清晰简明扼要,卓思衡觉得自己这个上司其实不像看起来那么嗜睡懒怠。

“卓侍诏,今日你随我入宫。”

然后他的名字就被点到了。

不过卓思衡已然想到,自己就是跟着皇帝身边混日子,就是要成天往宫里跑,必须习惯并且迅速培养文官的业务修养,于是他略微躬身,示意从命。

入宫要乘中书省专门的官用车马,宽敞许多,卓思衡在马车里坐在自己新上司下首位置,和老人家一同闭目养神。

忽然,曾玄度闭着眼噫哗睛开口说话:“今日你我入宫不是面圣。”

卓思衡恭敬答道:“是,卑职初来乍到但听安排。”

曾玄度还是闭着眼睛,但这次点了点头,又道:“今日为太子开课,亦是要事,切勿怠慢。”

太子……

卓思衡表面平静应承,内心波涛汹涌风中凌乱。

他们卓家是不是这辈子都要和这个高危职业杠上了?

第30章

太子一十二岁,新拔的身姿初具少年之态,又兼具天家贵胄的教养,温文有礼说话平和,长相也肖似皇帝。他今日第一天开学,皇后亲自带着自己儿子来向老师行礼,只说太子资质平平,唯有辛苦一条路途可走,希望曾玄度大人莫要顾忌太子身份,我朝严奉师道,太子为曾大人的学生,就要恪守尊师的礼俗,无需宽佑特事,只需严加管教,当做寻常学生一般便可。

皇上没有急着给太子开东宫,只说先开课上着学,之前虽然和其他皇子一同学习,但教得都是基础,既然封了太子,如今便该学些太子要学的内容。

这话说得很是笼统不明,不过能单独念书,对太子而言总归是好事。

卓思衡跟在曾玄度身后朝皇后和太子行礼,之后始终垂头而立,方才时他瞥见皇后的样貌,心道这和之前佟师沛讲给自己的八卦不大一样。

皇后与皇帝同龄,今年三十二岁,佟师沛说皇后极不受宠朝野人尽皆知,但他见到皇后却觉得这位母仪天下的女子不说容貌光华,那也的的确确是有雍肃之美的端庄仪态,皇上和皇后可是当初在患难之时结为夫妻的,不知为何二人如今形同陌路?

这种八卦果然还得以后去问佟师沛,眼下,他便是恪守礼数,绝不多看一眼多问一句的。

本朝规矩例如太后皇后贵妃以及长公主等尊贵内宫女眷,并非不能置喙朝政,而要依照身份只能做合乎自身地位的事情,决不能越矩。皇后作为太子的母亲,亲送太子进学,又执求师礼,此事不但得体,而且还算教子贤德的表率,从前几位明主的皇后便有此先例。

曾大人与卓思衡恭送走皇后,又请太子入仪德阁进学,太子很是恭敬,一路都执弟子之礼随着,曾大人让过两次后便受下,这也是本朝崇师重道的国策,即便太子也必须如此。

仪德阁曾为皇帝读书的书房,但圣上为理政便捷,将御书房搬至日常问政的天章殿,此处便留给太子进学。

曾大人似乎早已了解太子书读到哪里,并不多问,只让他拿了套《汉书》,却抽出最后一本递出去,缓缓道:“太子殿下从前细细读过《史记》,我们便从《汉书》讲起。”

卓思衡心想读前四史是什么宫内风潮吗?最近有什么读书的流行趋势?还是因为皇帝爱看,所以曾大人也让太子看看,跟自己亲爹找点共同语言?

只有后者可能性最大。

卓思衡手里没有准备《汉书》,前四史他读得熟,倒是都知道,只听便可以了。

太子恭敬回答道:“是。”然而似乎有些犹豫,又道,“曾学士,《史记》虽然从前的白大学士讲过,但只是通读,若论细学却没有过。”

太子还没有名义上的东宫老师,故而所有老师他皆叫学士与大学士的职名。

曾大人一直仿佛睡着一般半眯着的眼睛终于略微睁开了些,说道:“白大学士未曾细讲?”

“是,白大学士说前四史胜在文辞,若讲史论,莫如不读。”太子道。

卓思衡隐约觉得曾大人自己的喜好被贬低后,他眼睛又大了一点,却在太子面前不好发作,只是沉声道:“前四史自有精妙之处,后世文章立论大多以此内为据,太子殿下若是不学,皇上问起典故一时不好作答就大不妥了。”

“都听曾学士的。”太子似乎有些紧张,好像生怕自己说得话有问题。

但他的话确实有挑拨离间的嫌疑,只是看太子的神情不像是故意的。

卓思衡善于观察和沉默,此时屋内就像没有他一样,只是他的内心就比外表活跃得多。

曾玄度大人讲《汉书》,不是自第一篇《高帝纪》讲起,而是先为太子梳理时间线。卓思衡觉得这就很有现代教学那种概览课的意思了,很讲究方法,可见曾学士的翰林学士不是白封的。

“自汉高祖至新莽,二百三十年历史,班孟坚云‘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可见《汉书》载德载道,虽为颂声,亦留华章。殿下可不必先读前文,先翻开最后一册,读过末篇《叙传》读起。”

“《汉书》要从后往前读得么?”太子很是迷惑。

曾玄度大人正要解释,一个太监却忽然进入书阁道:“曾大人,皇上急招,请速至天章殿。”

他在急字上咬得很重,曾玄度自然不敢怠慢,吩咐太子先自己读着,朝门口走去,谁知一只脚迈了出去却又顿住,回头对太子说道:“这位卓侍诏乃是今銥嬅科状元,学问极好,前四史于他更是如数家珍,太子殿下读至费解之处尽可请教。”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卓思衡一个人和太子大眼瞪小眼。

他这算上班第一天就给太子当陪读型的家教了吗?

太子当真是懂礼貌又听话,听到曾学士这样说,便也起身朝卓思衡一拜,吓得卓思衡心里咯噔一声,也跟着站起来。

“卓侍诏,辛苦指点。”

“随太子殿下读书是我分内之事,太子勿要谦礼。”

不管怎么受惊,卓思衡都能云淡风轻地微笑,这是他的绝学。

太子仍是被方才的疑惑缠绕,许是卓思衡看着就没那么严肃,官位又低,没什么面圣打小报告的机会,他说话也不像刚才似的那么小心谨慎,但仍是保持该有的礼节道:“方才曾学士没有说为何要我从后往前看《汉书》,请问卓侍诏知道缘由么?”

“殿下不用客气,为殿下解惑是微臣职责。”卓思衡其实方才便知道原因,脱口而出道,“因为《汉书》与其他史书不同,最末的《叙传》实为序,以四字叙诗形式将整本《汉书》所记紧要人物排出。‘皇矣汉祖,纂尧之绪,实天生德,聪明神武。秦人不纲,罔漏于楚,爰兹发迹,断蛇奋旅……’”卓思衡一口气给他背了数十条,眼看太子的嘴越张越大,他才慢慢收住,露出笑容道,“班孟坚将这些放在全书最后,四个字排声列叙,一直讲完整本《汉书》,可谓是读通即知概要,曾学士请太子先读《叙传》,想必是希望殿下能先有大略了解,将脉络牢记于心,而后再从头细细读来更知表里联系。”

太子瞬间对卓思衡有了崇拜之情,忙问:“读书这么辛苦,卓侍诏却能记得这么好,是否有什么求学的要诀?”

“若将学习当成辛苦事,那读书定然很辛苦了。”

“从前白大学士也是这样说的,只是……读书如何才能不辛苦?”太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太子若将学习当做习惯,培养自己的求知欲,读书虽然不会自己变成轻松愉快的事情,但至少可以略略填补心中烦缺,致使静心。”

卓思衡循循善诱,用从前自己班主任劝其他同学用功的句式调动学生学习积极性,但班主任的话也不能都用,比如那句震古烁今的“你们是在为我学吗?你们是在为自己学习!在为自己的前途和明天学习!”这种话他就不能对太子说,难道要说“您不是为我们学习,而是为取悦自己皇帝老爹再从而将来继承大统后用得着而学。”

那他才是活腻了。

不过他也有点奇怪,若说小孩子读书起始阶段七八岁说这种幼稚的话也就算了,太子都十二岁了,虽然说还是孩子,但对于天家子嗣来说只有早熟没有晚熟,他们学习资源丰富,全国大学士随便挑老师,开蒙又更早,他早该了解到学习的必要性,怎么还显得有点……纯质?

这可不是太子该有的品质。

罢了罢了,今天第一天上班,卓思衡决定求学方法买一送一大酬宾。

“太子殿下,您垂问进学之事,微臣还有一言。”

“卓侍诏但说无妨,我在你面前只有求教不敢拒绝。”太子不管什么都是很谦虚的,即便是卓思衡这种七品侍诏,他也是说话客客气气,令人印象极佳。

卓思衡斟酌语句后,施施然道:“方才曾学士教您读《汉书》从最后一本读起,其实殿下可以先不用急着问问题,而是自己找到原因。当时若是殿下翻开最后一本看到《叙传》内容,以殿下的聪敏达观定能自己发觉其中要义道理。为自己心中存疑于书本中找到答案,颇有成事之感,或许殿下以后可以尝试看看。”

太子若有所思点点头,又谢过卓思衡指教,而后开始认真读了起来,遇到不懂之处也虚心请教,可以说是个很好的学生。

然而这个学生,卓思衡真的有点不大敢教。

首先,他不知道作为皇上近臣的曾玄度是不是得到授意后才教得《汉书》;其次,若是如此,那皇上想必自有深意,自己如果没有按照曾大人所领会的意思教,那就麻烦了;最后,他是真的不想再和储君这样危险的职务扯上关系,他家人还没入京,能不能现让他们一家人团聚过点好日子再来危险系数高的挑战?

因此卓思衡只敢答疑,再讲些学习方法,别的却不多说一句。

饶是如此,待到曾大人回来时,太子已是对卓思衡敬服无比了。

“方才殿下问臣为何自后先看?”曾大人并没忘记这件事,回来开讲前又提了回来。

太子自被皇后领来后,第一次用如此自信明朗的声音说话:“曾学士,卓侍诏已为我解惑了,方才《叙传》我已细细读过一遍,知晓了曾学士的用心用意,今后烦请曾学士不吝指点。”

曾玄度的眼睛略略睁开看向坐在一侧的卓思衡,又很快收回目光,朝太子和蔼点头道:“殿下知礼谦和又能不耻下问,可见从前学业精湛,今后也定能韬奋。”

卓思衡被这不明其意的一看弄得心跳有点加快,太子这孩子,也太实在了!就不能说是自己悟出来的么?非得实话实说!

不过,这可能是太子身上为数不多的优点吧……

虽然只相处一天,卓思衡已然会想用悲悯的目光去看太子,可他只能继续维持恭敬端正,曾大人在时牢牢闭紧嘴巴。

第一个工作日虽然没有惊心动魄,但卓思衡却心有余悸,觉得自己知道了一个朝野内外许多人已经知晓的大秘密:太子其实资质平庸,或许还……难堪大任。

这会不会是皇上一直迟迟不肯立太子的原因?

自宫中返回中书省点卯后,酉时初刻天微有黄昏倦意时,他自工作单位出来,只觉得总算敢迈开大步走路了。谁料刚走出两步,一个马车在他面前忽然紧急制动,不等他看清,马车轿厢里面就伸出个脑袋来。

“云山!走啊!”

佟师沛可能也是第一天上班后下班,有种解放了的喜悦在清隽眉目里,只是眉毛飞得不要太嚣张。

卓思衡让伏季先等一下,而后上了佟师沛的马车,看他的样子就笑了出来:“找我吃饭?不成,今天第一天去衙门,我知道你想聊什么,我也有想和你说的话,但咱们的话大概不适合在酒肆里聊,不如去我家里,你还没看过我的新院子吧?”

“行啊!”佟师沛觉得他说得不能更有道理,正开心答应,却忽然警觉,“等等,我没准备拜帖和手礼,到你府上做客会不会不太好?”

这是真给卓思衡逗笑了:“你什么时候这么讲礼数了?再说我那哪是什么府邸,就是个小院罢了。”

“还不是我爹,说我如今是朝廷命宫了,出门去找人都得上拜帖也不能两手空着,更不能买些不得体的礼物,总之就是事情太多,我若是空手去你新宅院拜访被他知道了定然又要数落我。”佟师沛显然已经被佟父改造得出具新官上任模样,然而内里还是从前的不逊之态,和卓思衡一说话便原形毕露。

“无所谓的,是去我家而已,我们不需要那样客套的。况且我家人还没入京,家里就我和两三个仆人,清净得很。”卓思衡笑道。

“对,你家里人就快来了,等他们来了后我再置办点东西上门,给你家人添添搬家的喜气。”佟师沛与卓思衡混熟后也是相处更加自然,不去讲究些有的没的,更没有客套,依旧随性,“这样,我们顺路买点热菜带回你家,小小弄一桌,就先不饮酒了,云山你看怎么样?”

“不错!就这么办!”

卓思衡与佟师沛商量好后便去了附近一家以烹炙羊肉闻名帝京的食肆,带了好些菜肴回去,柴六嫂见此情景觉得自己的职业能力受到了质疑,激愤之余用家中简单的材料做出一桌子的美味吃食,佟师沛和卓思衡均是食指大动,享用得无比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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