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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母亲比出了个夸张的手势,满脸都写着我很满意四个大字。没有哪个做娘的不对这句话受用,李念纯果然被他哄得心花怒放,母子俩在厅中笑作一团。

待吃饱喝足,无事可做,颜怀舟便窝在门前的躺椅上,懒洋洋地晒起了太阳,不多时,又惦念起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来。

这次没有跟到不周山去,也不知道阿凌闭关的时候有没有想我。

他随手撕扯着近旁一盆天香素的叶子,口中还不住地念念叨叨:想我,不想我,想我,不想我

那盆可怜的兰花被他扯得七零八落,终于等到了他罢手之际,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根茎了。

日子平淡闲散,蹉跎了三五天光景,颜怀舟在家中有些坐不住。他与钟凌很少那么久都不见面,竟还生出了几分相思之意来。

他算算时间,头一次盼着能早一点回到玉鸾宫去。他埋在树下的那坛桃花醉想来也到了启封的日子,理应寻一个月白风清之日,与钟凌在屋顶望月对酌才好。

早先就备下的点心搁在床头,颜怀舟望了好几眼,心中有了记挂,突然想起另一样钟凌爱吃的东西来。

于是他当下便兴致勃勃地出了门,驱使着一蓬小船摇至湖心,打算捉一尾只有碧云岛才有的银鱼带回去给钟凌煲汤喝。

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银鱼在水中游荡,弹指挥出的却不是他惯常使用的术法,而是一道泛着乌光的黑色火焰。

那道火焰魔气蒸腾,直让颜怀舟吓了一跳。

他什么时候入魔了?

颜怀舟浮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有人在刻意戏耍于他,但指尖的火焰却对他亲昵无比,好似如影随形多年,变成了身体中的本能一般。

他沉寂片刻,方才迟钝地收回了手指,只觉得骤然间有许多遗忘了的事情齐齐涌至脑海,将他激得头痛欲裂。

仿佛是为着迎合他当下的心境,原本明媚亮堂的天气突然变得阴暗起来,一场甚至来不及躲避的倾盆暴雨兜头淋下,直将他浇得遍体生寒。

颜怀舟在暴雨中失神许久,终于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茫然四下回顾,却找不到哪里才是出口。正当心神大乱之际,身侧有一只素手轻轻牵住了他的手腕。

有人在问他:挽风,你要去哪里?

颜怀舟僵硬地回过去,面前出现的,是颜无尘与他同样被雨水淋湿的身影。

他隔着雨幕,望着颜无尘,望着她身后朦胧一片的碧云岛,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阿姐,我要走了。

颜无尘满脸皆是不可思议地表情,震惊地朝后退了一步,连声问道:你要走?你要离开这里?再也不管我和爹娘了吗?

颜怀舟不敢面对她的质问,甚至不敢正视她的失望的眼神,半晌才涩声解释道:阿姐,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碧云岛早就已经没了,这不过是我的一场梦境而已,我不能再

颜无尘尖声打断了他的话:不对!你说得不对!只要你选择留下,这里的一切都会变成真的。我们一家人就在这里生活,难道不好吗?

见颜怀舟不肯答话,她又急切道:你如果执意要走的话,一切都没有改写的机会了。

她定定地看着颜怀舟,倏而软下了语气,从眼眶里流出两行血泪来。

挽风,你想亲眼看看,我与阿爹阿娘,是怎么死在裁星台上的吗?

你要再沉一次碧云岛,将咱们的家,永远封禁在不见天日的海底吗?

你留下来,留在家里,好不好好不好?

颜无尘声声泣血,切切悲啼,颜怀舟在她的哭声中心神大恸,几乎有一瞬间,就要开口答应下她的请求。

点头应允的间隙里,他眼前闪过了许多零零散散的片段,而他唯一能捕捉到的,是一处遍地交缠的藤蔓,还有钟凌缩在他怀里喊疼时,分明写满了甘愿的眼睛。

他真的很想留下。

可钟凌还在等他。

如果他留在这个虚无的美梦之中,钟凌要如何经得起他这般辜负?

父亲的斥骂,母亲的笑脸,长姐的温柔,都一齐混在模糊不堪的碧云岛里。在悲从中来的无力感彻底将他压垮之前,颜怀舟狠狠地闭了闭眼,把满腹心酸都重新禁锢回了永无人知的角落。

沉沦与清醒只有一线之隔。

这也是他能留给颜无尘最后的话了。

阿姐,对不起。

雪妖女放下手中的莲花,面上闪烁过一丝异色,对颜怀舟赞叹道:冰莲只融化了一半,你醒得可真早。

颜怀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兀自将他不久前那个惊人的发现又在心中过了一遍。

不过眼下,他顾不得与雪妖女探讨前尘,只望向沉睡的钟凌,声音略微有些嘶哑:他为什么还没有醒?

雪妖女笑道:你的运气很好,拿到了那杯醉生,而他的运气就不怎么样了,拿到的是另一杯梦死。应该还在深陷在最痛苦的回忆当中,挣扎不出来吧。

颜怀舟闻言,神色微微一黯。

他的梦里是什么?

雪妖女朝他弯了弯嘴角:你想知道?

你如果想要知道的话,我可以送你去看。但是这对你们来说未必是件好事,因为他看不见你,你也不能插手他的决定。一旦你有了任何不该有的举动,我们的誓言便会失效,他也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颜怀舟下意识地稳住心神,可又几乎难以克制地想道,钟凌最痛苦的回忆里有没有他?

钟凌总有许多不愿告诉他的秘密,他也绝对无意窥探钟凌的隐私。只是此情此景,他实在放心不下。

颜怀舟想了又想,终究还是对雪妖女点了点头:我的确很想知道。但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我都不会插手他的抉择。

雪妖女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自手心中泛起一团萤色的云雾,将它徐徐推近于颜怀舟的眼前。

第53章 诛魔道

云雾散开之时,耳边仿若有鬼哭厉啸声阵阵响起,眼前的景象也跟着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

颜怀舟一脚踏进满地鲜血,发觉自己正站在苍穹山的山巅之上。

在尸山血海的尽头,他看见了钟凌和当年的自己。这是七年前他与钟凌决裂的时刻,此生此世,都定当不忘。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能以一个看客的身份,再重温这一幕不堪回首的往事。

这个时候他与钟凌应该已经打过一场,只剩下最后进退两难的对峙。钟凌的听澜剑正堪堪抵在他的心口,而他不以为意地回了钟凌一个冷笑。

没想到还要劳烦神君亲自前来拿我,可惜却来得太迟了些。我想杀的这些人,一个都没能逃得掉。

他望向钟凌的眼眸,面上全无半分惧色:苍穹派欠我的,我已经尽数取回,纵然现在就要死在你的手上,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剑尖已经划破了他的衣襟,颜怀舟却如同恍然未觉,还犹自对钟凌挑衅道:怎么,还不动手么?

钟凌的声线一如往常般沉稳平和,英挺的眉宇间尽是凛然寒意:你既然已经输了,今日就必须跟我回去。究竟结果如何,不周山自有决断。

颜怀舟嗤笑出声,沾了血的唇角勾起无比自嘲的弧度:跟你回去?跟你回去不过是换上一种更不痛快的死法罢了,还不如就在这里做个了结。

见钟凌半步不退,他又径自向前走了几步,仿佛逼迫又仿佛妥协,语气也微微软下了一些:钟凌,好歹我们也相交多年,你又何必摆出这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就不能多少对我留些情面么?

钟凌没有答话,只牢牢盯着颜怀舟不放,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颜怀舟还在继续向前走,前胸的血迹沿着听澜的锋刃蜿蜒而下,钟凌的剑每深一寸,眸中就更黑沉一分,但他却始终都没有丝毫罢手的意思。

僵持良久,颜怀舟对这种不报希望的试探彻底失去了兴趣。他看出钟凌的决心,明白再怎么强求也是无用,终于迎着他的目光,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的语气里满是失望:算了,我不与你为难。

颜怀舟站在一侧,望着自己弃了兵刃,束手就缚,跟钟凌回到了不周山。

再往后的事情也都与记忆当中分毫不差,仙门百家群情激奋,诛魔道的噬魂剑阵万刃穿心。

他也总算看到了,这个时候钟凌在做些什么。

钟凌站在不周山金顶的大殿上。

他身上灼红的衣衫被大片血渍染成了暗色,听澜剑也被他深深扣入掌心,漆黑如墨的羽睫轻轻颤动,神情似乎已经伤心到了极点。

颜怀舟望着他的侧脸,心中满是说不出口的熨帖。原来钟凌当初也并非他想象中那般无情,在他万念俱灰只待赴死的时候,钟凌也是难过的。

立于上首的北斗仙尊钟景明来回踱步,脸上是一片寒霜:阿凌,你一向聪明,怎么偏偏到这里犯了糊涂?

平时也便罢了,颜挽风这次做的是什么事,你自己不清楚么?你要保他,世人又该怎么说你!

钟凌仍是动也未动,就这么笔直地站着,一字一顿道: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你说只要我带他回来,一切就都还有商议的余地,为什么要骗我?

钟景明冷冷道:大义当前,私情为后。你可知自己身为未来的仙首,没有意气用事的资格?

钟凌哽在当场,两行清泪顺着面庞潸然落下:可是父亲,我就不能有私心吗?我就不能有这么一次私心吗?

钟景明勃然大怒,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钟凌,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件事情已成定局,不必再议。你自己回去好好反省思过,近来无事都不必出门了。

钟凌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被他这句已成定局,不必再议完全激怒,霍然抬起头来,不管不顾道:您如此说来,是要逼我自己去诛魔道截人么?

钟景明见状忍无可忍,在他拔腿离去之前倏而出手定住了他的身子:你以为时至今日,还能由得你任性胡闹不成?

他扬声唤出躲在大殿柱子后面的钟屠画,将一枚结界掷在他的手中:看好你弟弟,让他在自己房里抄经静心。什么时候颜挽风身死,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

北斗仙尊布下的结界无人可解,钟凌此生还是头一遭被父亲禁足。他被这件事情打击得不轻,加之每日一闭上眼全然是颜怀舟在苍穹山巅扔下兵刃束手就缚的样子,因而再也不肯同任何人说上一句话。

只有钟屠画得知这处结界的来去之法,倒是经常过来看他,尽心尽力地想要开解弟弟。但无论他劝得如何口干舌燥,都等不来钟凌半字作答,每每心急如焚而至,又束手无策而归。

颜怀舟托腮坐在书案的正前方,看着钟凌又开始面无表情地抄经,那句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他已经翻来覆去的抄过了许多遍,好像永远都不知疲惫似的。

书案上的宣纸越摞越高,他的人也一点点消瘦下去,钟屠画隔了几日再来的时候,几乎是奋力抢过了他手中的笔,痛心疾首道:阿凌,你还要固执到什么时候!颜挽风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钟凌抬起脸来看他,神志已然有些恍惚不清,动了动嘴唇好像终于要和他说话。钟屠画欣喜不及,耐心等着他出声,看见的却是弟弟在他面前喷出了一大口黑血。

阿凌!

颜怀舟与钟屠画同时朝钟凌扑去,可钟凌的身体穿过了他的手臂,被钟屠画牢牢扶住,这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这已然是走火入魔的前兆,钟屠画搀着弟弟悚然大惊。颜挽风纵然死不足惜,但如果钟凌也因此搭了进去又怎么是好?

他想了很久才,下定决心:我放你出去,让你去诛魔道看他一眼,也算是全了往日的情意。只这一次,下不为例,你回来就莫要再闹了,好不好?

钟凌涣散的眼神总算重新聚在了一起,他深吸口气直起身子,向钟屠画郑重其事地施了一礼:谢过兄长。

颜怀舟不知道钟凌来诛魔道看过他。也不知道他在离自己不远处的黑暗中跪坐在地上流过那么多的眼泪。他望着心上人神形憔悴的样子,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心疼,还是欢喜。

从诛魔道回来,钟凌立刻便在门禁里又布了道结界,将自己整个罩了起来,连钟屠画都进不去了。他怕弟弟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傻事,也赶快去诛魔道走了一趟,见颜怀舟还好好地在那里受着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旁人不知道钟凌把自己锁起来做什么,颜怀舟却第一个知晓了这个秘密。那些凝聚着的精血漂浮于半空,钟凌在做一个曾经被他斥做邪魔歪道的傀儡娃娃。

这个娃娃取自他周身的真元精血,与一个真正拥有灵力的修士并无任何区别,有七分把握能骗过诛魔道的噬魂剑阵,为他争取到一点时间。

钟凌一直把自己关到了颜怀舟即将被最终处决的前几日才肯出来,沙哑着嗓子对钟屠画道:兄长,请你告诉我今日的进阵口令,我想最后再去送一送他。

许是前次并未出事,许是不忍见到弟弟失魂落魄的样子,钟屠画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他又为钟凌开了一次结界,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在颜怀舟不省人事的时候,钟凌用那个傀儡将他换了下来。

他总算知道了那日钟凌为何没有追来,并非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钟凌将颜怀舟心脉中的暗伤悉数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耗费掉了所有气力,在他落荒而逃的时候,又再次昏迷了过去。

不周山的人很快就发现诛魔阵中人被替换掉了,他们在钟凌房间的密道里找到了昏死过去的少年神君。

原来北斗仙尊的脸上也会有痛心惊惧的表情,医官沉声向他回禀道:神君心脉受损,这道暗伤日后会如影随形,发作起来的痛苦非常人能忍,仙尊还是要早做打算才是。

钟屠画在一侧低声问道:父亲,还要追捕颜挽风回来吗?

钟凌仿佛在沉眠中听到了这句话,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本已经止住了的血丝又在唇角旁溢出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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