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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大武偷偷瞅了瞅身边的马良、郑五七、何六六,虽然三人都没有起疑,他却仍十分慌怕。若是这些人仔细一想,恐怕便会想到:其实,牛气力再大,又哪里拽得倒这么一棵大树?

——这棵树被移过。

这棵树原先在十几步外,庄大武带着两个儿子,夜里偷偷移栽到了这里。

庄大武实在痛惜自家那块地,百般割舍不下。他日思夜想,有天站在这棵大柳树下时,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自家的田和卖给王豪的那块,分界正是这棵大柳树。他每回过来,都是认着这棵树。田契和庄账上填的四至,写的也是这棵树。而卖出去的那块田三面都是他的田,若是偷偷将这树移十来步,王豪从来难得看他的田,何六六新佃到手,也难发觉。一年十五步,四年便是一角,四角便是一亩。每年偷移一段,多少能占回些祖田。

于是,去年正月里,有天下大雪,他烧了几桶滚水,半夜牵出家里两头牛,架上平板车,和两个儿子悄悄来到这里,用滚水浇软了冻土,将那棵柳树连根挖出,用牛车拖着,横移了十来步,栽到了这个位置。两块田之间的田埂也移挖过去。那树下有个草棚,是他农忙时请的一个佣工搭的。他们将那座棚子也一起原样搬到了树下。那大雪下了一夜,将所有痕迹都遮掩住了。

到开春时,柳树发了芽。何六六来种地,并没有发觉。庄大武暗自庆幸,过了大半年,没有任何人发觉此事。他正在暗暗思量,到了冬天,再将那树挪十几步,谁知竟遇上这等祸事。

柳树根恐怕尚未扎牢,入秋又开始发枯。这土地已开始起冻,下午日头烈,又将冻土晒软,根就越发易松动,因而才被那牛拽倒。

这事一旦被察觉,王小槐性情又那等顽劣,一旦吵嚷起来,虽说不是重罪,却不知会被村人耻笑到何种地步,恐怕再难在这村安身。他越想越怕,额头不由得沁出汗来。

这时,对面田埂上一个人忽然拨开柳枝,连跨带爬,钻到柳树梢下,大声嚷起来:“死人了!压死人了!”

庄大武将才没有留意,这时才看清,那人是村里的二等户,名叫吴喜才,为人最刻薄,人们背后都叫他吴喜豺。庄大武心头大喜,这事牵连到吴喜豺,又出了人命,王小槐这回必定难脱祸难。自己移树这事,恐怕也就能蒙混过去。

他忙赶过去,见树底下果然趴着个人,后背被柳树顶梢死死压住,已经断了气。吴喜豺则惊张着两眼,蹲在那里,脸色煞白。庄大武忙说:“这祸事是那个王小槐惹下的,吴老伯,您一定莫饶过那孽畜!”

翻过年后,王小槐竟被烧死,更闹起鬼怪来,半夜在他院子里丢了些栗子。庄大武吓得满脊背起栗。那棵柳树一直横倒在田里,他一直想移回原处,却又怕被人发觉,只能任它倒在那里,心里却时时被那棵树压着。

相绝陆青来村里驱邪,他也进去求问。陆青注视了他片刻,忽而微微笑了笑,笑得他极不自在。陆青却旋即敛容,缓缓说道:“你之相乃剥卦。因贫而奋,由困而进。艰中生吝,裕后怀贪。心无涯汜,行无底止……”他听了,越发生恼。最后,陆青又交代了一番,让他去对那轿子说句话,他一听,却顿时慌怕起来:

“若是平生无亏欠,缘何此时顿无言?”

第六章 复

去其所居而复归,亡其所有而复得,谓之复。

必尝去也而后有归,必尝亡也而后有得。

无去则无归,无亡则无得,是故圣人无复。

——苏轼《东坡易传》

那棵柳树倒下时,吴喜才和同伴刚走到这附近。

吴喜才已年过六十,是这村里的二等户,家中有上田近三百亩。闲常无事,最爱打探人家私情秘闻。他也知道别人在背后唤自己“吴喜豺”,心里自然极不痛快。不痛快,便更爱去探出这些人的阴事。

今天,他和同伴原在河岸边走,听到那头牛狂哞个不住,有些好奇,特地绕过来瞧。没想到这里比元宵傩戏还热闹。

先是一眼看到那头牛尾巴上燃了一团火,却被牛绳扯住,挣不脱,便在那两块田间疯了般腾跳冲奔。那牛角涂红,拴了红绸带,原来是郑五七的牛。

吴喜才一直在疑心郑五七那两头牛的来历,四处细细打探了一番,却只探到郑五七那天帮王豪赶牛回来,而后牵了两头回自己家。郑五七家里衣无两件、粮不满缸,哪里买得起牛,更何况两头,自然是从王豪那里租的。瞧着郑五七每天牵着那两头牛,眼底无人、鼻孔望天的样儿,吴喜才恨得几瓣老牙能咬出血来。

王豪死后,吴喜才越发受不得,特地跑去问王小槐。那丑猴儿当时却只顾着用弹弓满院子追射几个仆佣,见他问,皱起鼻头说了句:“缺牙老兔子,干你鸟事?老口水流一地,脏了我家门槛!”转头又去追那几个仆佣。吴喜才臊得满脸羞,只得转身离开,嘴里不住痛骂着合该你家牛被人骗,家底被人谋骗光才是好一场报应。骂过之后,终还是受不得郑五七那穷汉白得两头牛,却又没凭没据,只能白恨了许多天。这时看到那头牛被烧得狂跳,他心里才略解了解恨。

接着,他又瞧见那头狂牛将两块才长苗的地踩得稀烂。这一乡的田地,吴喜才记得最清。他知道这两块田分别是庄大武和何六六的。一个最善治田,吴喜才一直嫉妒不已;一个快饿死的病婆娘一般,时时哭哭啼啼,吴喜才最厌,见了便想一顿孤拐打烂他的嘴。如今两个人凑到一起,毁作一处,他瞧着那田烂得不成模样,心里忍不住暗乐。

而后,他又一眼瞧见马良从那草棚子后头钻了出来。此人吴喜才最最厌恨,成日间像个妇人般缩在屋中,手脸也细白得像个妇人。自恃读了些书,冷着个面孔,见了长者,从来不知恭敬。而最令吴喜才气恨的是,无论他如何打探,都探不出马良一丝污迹来。唯一让他欣慰的则是,这个书呆子被丢在冷窖里,至今都考不中。吴喜才没想到终于等到今天,马良竟从那草棚子里钻了出来,这书呆子在这里做什么?他立即记起,将才绕过来时,瞧见一个妇人背影,从田埂上慌慌忙忙跑远了。那妇人难道也是从这草棚子里钻出来的?他们两个在这里偷会?只可惜,将才只顾着来看牛,没留意那妇人,想不起是谁家的。

他正恨得要跺脚,却见那棵柳树竟然倒了过来。

吴喜才腿脚早已不灵便,那一瞬,却忽然变身作蚂蚱一般,噌地便跳开了。大树砰然砸下来,震得地都摇了摇。吴喜才跳开后,腿脚险些抽筋,更兼唬破了胆,身子麻住,动弹不得。半晌,他才想到那同伴,忙过去扒开树枝,低头一瞧,那同伴竟被压在树下,一动不动,自然是死了。

吴喜才生来胆子极小,最忌讳看到死人,吓得几乎摔倒,不由得连声叫唤起来。这时,庄大武跑了过来,告诉他,这祸事是王小槐惹下的。他一听“王小槐”三个字,先是一愣,但随即险些笑出来。他刚从王小槐家里出来,王小槐正在家里跟那个王盆燃火药耍,自然不会瞬间分身,又来这里惹祸。庄大武显然是看错了眼。不过,既然庄大武这么认定,那是再好不过。上回从王小槐那里臊的羞,这回正好讨还回来。

将才,吴喜才去王小槐家,是去赎地。

吴喜才只有个独子,他们夫妻两个宠得过了些,那儿子不知上进,成日和乡里一些富家子弟混到一处,在县里吃酒赌钱嫖妓,任意玩乐。吴喜才也劝骂过无数回,却丝毫扭不回来,只得将家里的钱财看紧,束住儿子手脚。谁知,儿子竟想出了其他法子。

四年前,儿子赌输了钱,被逼债,竟偷了家中田契,拉了那个贾撮子做中人,将一百多亩地典给了王豪。幸而只是典卖,典期十年。不是断骨契,再收不回来。吴喜才得知后,气得几乎将脚跺烂。这些田产是他家五六代人一亩一亩辛苦积聚得来,从来只有进,不许出。若让儿子这般败下去,不上几年,怕就败尽了。

照律法,子弟瞒住户主典卖田产,告官可以讨回。吴喜才原要立即去告官,可走到半路,又退转回来。自己一生探人隐私,这事一旦告了官,必定会四处传扬,让那些小人得计,不知会编造出些什么难听话语,这张老脸往哪里躲?其次,若是轻易赎回,儿子必定越发轻狂。家中少了百亩地,反倒会让儿子收敛一些,因此,他只得忍住,将儿子痛骂了一顿了事。这两三年,他儿子果然好了一些,出去得少了,家中的钱财,每回偷,也只偷几百文。

吴喜才瞅着自己那百亩地,哪里舍得下,见儿子恶习渐改,便决意收回那田。村里头等户娄善和王豪一向交好,他请不动娄善,便请了娄善的儿子娄建做中人,去了王小槐家。王小槐听他说要赎回那片地,竟晃着脑袋一口气说:“我爹典了你那些田后,就听人说是你儿子瞒着你偷典的,早就后悔了,一直等着你来赎,你又不来。我爹得病时,还交代过这事。你总算来了,那就赎回给你。这是契书,一百零七亩一角,一亩四贯钱,一共四百二十九贯。到这个月,只典了三年十一个月,还差六年零一个月。一年四十二贯九百文,一个月三贯五百七十五文。你得补还给我二百六十贯九百七十五文。这个月还有三天才满,那七十五文就饶你。我们这就写契书吧——”

吴喜才原只是来试探,没想到王小槐竟立即叫仆人拿过笔墨纸砚,提起笔写起契书,竟比宿儒还老练。写完后,他自己先在下头画了押,而后,让吴喜才和娄建画押,一人收了一份。一盏茶工夫,这桩赎回便做成了。

他和娄建忙告辞出来,回家中去取钱,谁想途中遇到这桩祸事。惊怕过后,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王小槐看似老成,却毕竟年幼,照理该一手付钱、一手押契。娄建这中人若没死,倒也还有说处。娄建这一死,付没付钱,便只凭自己和王小槐口说了。我若说付了,又有契书在手,他便是告到官里,官府也难查断。”

而且,马良、郑五七、何六六、庄大武四人齐口都说,这烧牛祸事是王小槐做的。这是一桩命案,死了的,又是娄善的儿子。娄善是这村里仅次于王豪的一等富户,哪里肯轻饶王小槐?

他忙对郑五七、何六六说:“你们两个赶紧去唤娄员外来,我们三个在这里守着!”

后来,娄善赶来见到儿子尸体,自然失声大哭,冲到王小槐家闹了一场,却被王小槐抵赖过。娄善自然不肯罢休,到了正月里,王小槐竟被烧死在汴京。

其间,吴喜才一直惴惴等着,王小槐却或许是忘了,始终没来讨要那些赎田钱。王小槐这一死,他才终于放了心。然而,王小槐却闹起鬼祟来,半夜在吴喜才院子里丢了许多栗子。吴喜才一生最怕这些邪事,看着那满地幽亮的栗子,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去见相绝陆青,没料到陆青竟那般年轻,瞅着他,目光锐冷,眼里含着些厌弃之意。他心中有求,便装作不见。陆青沉声开口道:“你之相,为复卦。心劳神碌,忙算得失。颠来倒去,只为利奔。乍生欢喜,旋即成嗔。抬眼见灾,转身避祸……”他听着,心里隐隐有些自得。陆青又教他驱祟的法子,领了那句话,他如同得了辟邪符咒一般。只是,那句话他每念一回,便要胆寒一回:

“世间安有瞒天术?只是未到点破时。”

第七章 无妄

妄灾之大,莫大于妄诛于人,以阴居阳,体躁而动,迁怒肆暴,灾之甚者。

——张载《横渠易说》

那天,娄善几乎失了神志,挥着拐杖,边哭边骂,去寻王小槐拼命。

消息已传到三槐王家,他刚冲到王小槐家院门前,便被王如意、王佛手等一群王家人拦住。王豪已死,娄善再不怕王家任何一人,何况自己幼子又被王小槐害死。然而,急痛之下,他没有召集亲族来,只身一人被缠住,根本进不得那院子,手里的拐杖也被夺走。

正在闹嚷,王小槐出来了。娄善一眼看到,眼里快喷出血来,张开嘴要扑过去咬,却被王家两个壮年汉子死死拽住。王小槐笑嘻嘻地说:“老拐子,你别乱冤人,我下午一直在家里,一步都没离开,有这位窦主簿作证。”娄善这才看到,王小槐身边站着个头戴黑幞头、身穿青绸衫的中年男子。两年前他因一桩买田纷争,去邻县县衙里告官投讼状,似乎曾见过这人。

这人似乎也记得娄善,正色说道:“娄员外,我中午来的这里,一直在和王小官人议事,他的确一步都没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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