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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三,邵谦带着景秀回到滁州傅府,这日正是景秀十五的及笄礼,只是傅景荣才走了不到一个月,府里操办的白事还没散,她的及笄礼也只能简单打理,在族亲的见证下,这及笄礼中的笄者有司请的是华素,赞者是景蝶。景秀跪地叩首三拜,请父母聆训,霍氏因病却未出席,由二太太帮忙束起长发,别上银簪子,方礼成。
及笄礼过后,也就意味着景秀成人,到了婚配的年纪,自可有人上门提亲了。
可正当她及笄刚成,起身时,就有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圣旨到!”
在场的族亲中都愣住了。
便有一个着太监礼服的入门进来,卷开手中明黄的圣旨,尖声道:“傅大人请接旨!”
傅正礼恍惚了会,领着所有人行跪拜大礼。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滁州知府傅正礼之女傅景秀娴熟大方、知书达理、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五军左都督兼太保邵谦年已弱冠,为国之栋梁,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傅氏景秀待宇闺中,与邵谦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女许配邵谦为正室贤妻,待成亲之日,朕拟封傅氏景秀为三品诰命夫人。成亲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宣旨一落,傅正礼额头直冒汗,别说是他,就是这满地乌压压跪拜一地的人都有不小的震惊。这当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从个不受宠的庶女,摇身一变成五军都督夫人,更有诰命在身,这地位可是无人能比拟。
“傅氏景秀,还不快接旨谢恩。”那太监笑眯眯的道。
景秀脑中转不过来,这难道就是邵谦的劝服?
她额头汗滴滴直落,当着旁人或是羡煞或是嫉妒猜忌的目光,她缓缓起身,一步一摇的走上前,从太监手里接过圣旨,“民女谢主隆恩!”
太监压低着嗓音一笑:“恭喜傅家六小姐,这可真是天大的恩赐!”
景秀微微一笑:“多谢公公。”就有机灵的婆妇上前塞了几锭银子在那公公手里。
意外而来的圣旨惊动了傅府上下所有人,全不明好端端的在景秀及笄礼上来这一出,但圣旨已接,傅正只得笑着脸张罗管事款待那公公。
萧姨娘、安姨娘和二太太忙着向诸位宾客解释:“六丫头模样好,性子也敦厚温良,那左都督邵大人前些日子来滁州施粥,常到我们府邸作客,便是那时瞧着六丫头乖巧可人,动了真心。又怕她是个庶女,与邵大人身份不配,才请了圣上下旨赐婚罢!真真是心疼人的,要一心厚待六丫头……”
众人听着这样的话,无不道贺道:“恭喜恭喜,真是天赐的良缘……”
景秀怔怔地听着大家笑闹话,过了会,被傅正礼请去书房说话。
她还未仔细端详过父亲,却现面前的人儒雅中又生了几分苍老,鬓角处的白发多了好多。想到大哥的离去,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个父亲的痛不亚于她。
她眼睛微湿,三步并两步走了进去,唤道:“父亲。”
傅正礼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目光深幽地望着走进来的景秀:“他请圣上赐婚这事,可有找你商量?”
景秀愕然,随后摆了摆头。
傅正礼脸色一变:“果真是个马背上的粗汉!”
景秀拉着傅正礼衣袖,急道:“父亲也莫怪他,他知道女儿答应父亲再不与他往来,情急才想了这个主意。”
先斩后奏,这个法子虽最直接奏效,可连个招呼也不打,不但有失礼仪,还让女儿娘家面子上难看,傅正礼难免会有些恼火。
景秀心里暗暗嗔怪,他竟连她也瞒着,就来道圣旨,莫说别人,她也委实受惊。可一想到他这般急迫重视,心头又浮起暖流……
傅正礼把景秀脸上变化的表情看的一清二楚,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抚上景秀的头发:“做父亲的最大盼头,就是希望子女健康幸福,平平安安……”他拍了怕景秀的手背,眼中有晶莹在闪烁,似乎是想起了傅景荣,感叹人生无常,他望着眼前这个眉眼含情的女儿,噙泪而笑:“这门婚事,为父答应了,改日你让他亲自上门提亲!”
景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坐在锦杌上仰望着父亲,眼泪突然间就落了下来:“父亲您……”
傅正礼用衣袖角给她擦着眼泪,笑着说:“他对你用心,父亲早看出来了。以他今日地位,想要什么样的姑娘家没有,却费劲了心思求娶你。那件事闹得不少人知晓,不是他花力气压制,咱们傅府还能这样安稳吗?他肯不追究,多半是你的原因,如今太太放下恩怨不再埋怨你,也是因忌惮他。你嫁给他也好,他的为人品性都为百姓赞赏,为父也是欣赏他,而你心里也中意他,父亲若再棒打鸳鸯,未免不近人情,食古不化……”说着,沉重叹息一声:“自打你大哥去后,为父关在这书房里三日未出,想通了悟了许多事,人生短暂,太过无常,珍惜当前才是,而父亲的当前,不求升官发财,富贵荣华,唯愿这个家祥和安泰,你们各个都活的幸福,在我跟前蹦蹦跳跳的……”
他眼眶干涩,一转眼,眼睛里满是泪水。
景秀看的无比心酸,泪也一发不可收拾涌落,哭倒在傅正礼肩膀上,听着这样的话,她又想起了大哥来,整个人哭的一抽一嗒的……
傅正礼稳了神,安抚景秀:“好了,今日是你及笄,又有圣旨赐婚,是该高兴的日子,咱们甭提那些事,触了霉头。”
景秀重重点头,擦干泪:“您也莫难受了,保重身子,这个家里有我们这么多姊妹,还有那些女婿孝敬,还有寿哥儿,他还没长大,您还得悉心教导他学问呢,哦,还有,还有松音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那是大哥的骨血,您马上就要做祖父的人了,这一群孩子都得耐您教导……”
傅正礼颔首,无限感慨道:“是啊,还有你们在……”
景秀又陪着傅正礼多说了些话,想着日后远嫁去京城,再回来也不知是何时,眼下能多陪一会就是一会。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傅正礼催促景秀去好好歇息。
景秀依依不舍地离去,欲踏出房门,蓦然听到傅正礼一声沉重的声音:“景秀,路是你选得,父亲成全你,可有些话还是要提醒你,他位居高位,官场沉浮,势必要比别人承受的多,看似荣华之路,殊不知当中艰辛。倘或有朝一日,他从那个位置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你可会后悔?”
景秀踏出门槛的脚步一滞,半天未有犹豫地坚定道:“女儿无悔!路是我走的,无论荣华还是荆棘,女儿都陪着他走下去!”
傅正礼沉吟,“嗯”了声:“去吧!”
景秀缓缓的走出屋,遇到陈丰家的,陈丰家的道:“六小姐,太太有请。”
景秀微迟疑,泰然赶去远香堂。
霍氏躺在床榻上,屋内一股子浓浓的药味,见得景秀,她招了招手,不咸不淡地道:“过来。”
景秀缓缓走近,细看霍氏瘦成皮包骨头一样,听闻这些日子,傅正礼常在外院退思堂歇下,或者是去萧姨娘、安姨娘那,很少来这里。而霍氏为大哥操办丧礼后,又见景沫疯疯癫癫,已是心力交瘁,又大病一场,躺在床上连动也不想动。
“你真是好福气,圣上赐婚,还有诰命在身,比这府里所有小姐都活的好……”霍氏喘着气息道。
景秀见霍氏如今凄凉光景,说几句话都直喘气,不禁感叹因果报应循环的道理,霍氏那样个好强狠辣的人,沦落自此,无疑是她最大的报应!
人生在世,多行善事,终得善果。
“当初你一进府,我就把你记名在我名下,你不是庶女,是嫡女,是我的女儿!我让你以嫡女的身家嫁给邵谦,一切嫁妆礼仪以嫡女置办,但你要答应我,将来以傅家荣誉为重!孝廉公府是我母家,你想不被人看不起出身,以孝廉公府为后盾,认孝廉公为外祖父,保住孝廉公府世袭爵位……”霍氏紧抓住帘帐,仰起身子吃力道。
景秀心头一恸,冷笑道:“柳如眉才是我娘。”
“她是青楼女子,你日后是左都督夫人,三品诰命,京中贵族问起你娘是谁?你要说出她的身份,你看看外人如何嘲笑你!”
“我不在乎。”景秀否决道。
“你不在乎,也不在乎邵谦的面子,说他被个青楼女子的女儿所迷惑!”霍氏怒目道:“你只有说你是孝廉公府的外甥女,那你嫁给邵谦不是给他蒙羞,而是助他前程风顺。他一个人在朝廷沉浮,有个国公府可依靠,一旦失利,好歹还有你母家一脉能助他。这官场上的厉害关系,本就是错综复杂,两家结亲联姻,拉帮结派,也是为仕途坦荡……你嫁为人妇,将来也要学会摸透这些。”
听着是语重心长,可景秀知道霍氏有所图,不由道:“难道日后孝廉公府和傅府又打算助四爷复辟,我也该劝邵大人站在我母家,帮一把?”
霍氏气息虚弱极了,她无力的摆了摆头,叹道:“事情已败落,邵谦会杜绝这种事再发生,将一切图谋销毁,海上的民兵与船只,还有珍宝斋都被他毁了。四爷也答应回南宫,我们还有什么可图!我只望你记住你姓傅,是记在我名下的嫡女,将来万一这事被捅出来,你劝邵谦竭尽保住孝廉公府和傅府!只当我求你!”
她翻身下床,跪倒在地。
景秀惊恐的到退一步。
陈丰家的忙扶起霍氏:“太太啊,您这是……”
景秀挺直了脊背道:“你不必如此,我知道我姓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懂!我也知道,我嫁给邵谦,冠以他的姓氏,将来他的荣辱便是我的荣辱!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这十五年,傅府从未养育我,将来傅府甚至孝廉公府的荣辱与我未必相干,我何必劝邵谦趟浑水!但我更加知道,我的父亲是傅正礼,我的生生娘亲是柳如眉,他们生我一场,我不可忘本,只要你同意以大哥的名义给我娘立牌位,并抬进傅氏宗祠,那我才是正经的傅家小姐,有父亲有娘亲有兄长,我才会在意这座府邸的荣华!”
霍氏倒在地上,听着这番不卑不亢话,她不住的笑,笑的眼泪都要落下,“柳如眉竟生了你这样个女儿……”笑过之后,她被陈丰家的扶在床上,缓缓闭上眼,颓败苍凉地道:“好,我让你娘的牌位进傅氏宗祠!”
景秀心头酸涩,眼底却含着稀薄的笑意,她能为娘和大哥所做的就只剩下这了……
景秀缓缓的走出屋。
径自去了西厢院,她惦记着巧娘和白苏。
巧娘听闻璞玉淹死的消息,一蹶不振,悲伤了好些时日。白苏本来得了傅正礼卖身契,又由巧娘合计好了陪嫁品,即日就要择选良日嫁出府与那冯生结亲,可大哥突然死了,举家哀伤,所有喜事都得延后,连同景蝶和季闵的亲事也一样。
她二人听闻景秀回府的消息,连日来的阴霾都化淡了,只是巧娘还沉浸在璞玉死去的悲伤中,神色怏怏,景秀好一通劝,才据实道:“您快别难受了,那璞玉原不过是大姐姐安插来的棋子,与巧娘相认,讨巧卖乖的接近我,都是有目的的,我派人去查过了,她不是云儿,云儿还活在世上呢……璞玉受大姐姐指使,在我茶水里下毒,若非四……四叔……”她喉咙有些咽着,又道:“他提醒我饮食要用银针试过,不然我险些被她一点点投毒害死了,我眼睛失明,也多数是那毒药所引……”
巧娘不可置信,说不出话来。
景秀从傅四爷口中得知,云儿已死,只是当着巧娘现在的情况,她不敢直说,免得巧娘真受不住这重重打击。索性先瞒着一些日子,再假装去外寻寻,等巧娘好些了,再跟她道明。
巧娘虽悲伤,可与璞玉相处没多少日子,也总察觉那孩子透着点古怪,如今听了这番话,由悲转气:“阿弥陀佛,幸好你有老天保佑,我真是瞎了眼,误把那狡诈的认作云儿,平白让你受苦受累。真是糊涂油蒙了心,想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我一想云儿,云儿就来了我身边,真是作孽啊!”
景秀安抚着她的心情,撒娇般的往巧娘怀里钻:“没有云儿,不是还有我吗?我也是您女儿,要一辈子孝敬您。我见您那段时日,有了璞玉,把我的好全忘了,一心就顾着她,心里别提多难受,真怕您有了云儿就把我抛却了。”
巧娘拧着她脸颊:“今儿都成大人了,还跟个孩子似得爱贫嘴拈酸吃味,别教这屋子里人看笑话。”
说完,屋内的大小丫头们都噗哧的笑起来,气氛很欢快。
清风阁自从少了景秀,屋里丫鬟都觉得少了什么,再也没了往日的轻快热闹,景秀一回来,大伙儿别替多开心。
尤其是白苏,待下人都被打发走,景秀和白苏说起了体己话,大意是跟她说自己无碍,别担心,辛苦她这些日子照料这阁楼等,白苏哪计较这些,跟景秀相处,早已把她当作自己妹妹似得,二人无话不谈,一直谈到晚夜就寝时分。
翌日,景秀起了早床去看望松音,她肚子已微微隆起,景秀看着她肚里的孩子,几乎是潸然落泪,幸而大哥的血脉还在。
松音自从得了这个孩子,已从傅景荣离去的悲伤中走出来,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喜悦,景秀让她好好安胎,并嘱咐下人好生招待。
如今全府皆知,她将高嫁左都督邵谦,日后还有诰命在身,地位尊贵,下人们自不敢轻怠,好生听着。
景秀和松音聊了一晌午,又去找父亲商谈,是该给松音立个名分,迎娶她进傅家家门,成明媒正娶的大少奶奶。
傅正礼也正有此意,满口赞同。
大约是离府也有些日子,景秀回府后就像是待嫁的新嫁娘般,有些急切又有些紧张,总觉得还有许多事没做的样子,连着好些日子在府里来回奔波。
远不如景蝶和景璃那样自在悠闲。
她二人总是取笑:“瞧你,哪里像是要出嫁的人,别人都老实待在家里绣嫁妆,你却一刻也不空闲,莫不是怕出阁了?”
景秀此刻闲停下来,和她们二人坐在院子里喝茶,“哪能都像五姐姐这般磊落大方的,不过我琢磨着,五姐姐该是淡定了,毕竟这婚事拖了好些日子,早就气定神闲了不是?我再算算,下月初十,就是五姐姐的大好日子了,真是教人期待呀。可是,这日子怎么过的这么慢呀?”
“好你个不吃嘴亏的促狭子!”景蝶笑恼,拿手中纨扇去点她的额间:“真真是你这一张刁嘴,让人又爱又恨的。不知那邵大人是喜欢你哪里了,难道就是这双刁蛮利嘴?”
景蝶回望着景璃而笑:“那邵大人可有得苦头吃了……”
景璃微笑回道:“料定是的了,六姐姐外表最是温顺不过,但跟熟的人嘴巴利落着呢,一点不饶人,也只有威风凛凛的邵大人治的住她。”
“可我瞧着,邵大人也不定管得住她,你看她近来红光满面的,莫不是邵大人怜惜着呢?那舍得管压她,还不由着她闹,越发没性儿了……”
两个人一搭一唱的合着腔,好一通编排,掩嘴直笑。
景秀也由着她们取笑,陪着一块玩闹嬉戏,毕竟这样的日子可能再不复有,她们姊妹不日就要各奔东西。
景蝶跟着季闵外放游历,出了傅府,外头海阔天空,她心性高,才貌双全,定然会喜欢过那种日子。
而景璃则跟着徐恒在宫外开间大医馆,宫里拘束的生活是不大适合徐恒,他本就不太愿进太医院,当初进去也是为救治她的嗽喘,寻太医院医书秘籍。如今却是用不着了,大可辞官做他想做的事,与景璃开间医馆,圆他悬壶济世的愿望。
想到这里,景秀笑容中就有一丝惆怅,真的都要分离了,彼此开始各自不同的生活与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