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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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等晓行夜宿,不觉已到河北地方,细认门阑,已非昔时光景。有几个老邻走来,一看是花木兰,前日改装代父从军的,便道:“花姑娘,出去了这好几时,今日才回来。”扯到家里,木兰细问老邻,方知父亲已死,母亲已改嫁姓魏的人,住在前村,务农为活。木兰听了心伤,不觉泪如雨下,谢了邻里,如飞赶到前村。恰好其母袁氏,在井边汲水,木兰仔细一看,认得是自己母亲,忙叫道:“娘,我木兰回来了。”其母把眼一擦,见果是自己女儿,忙执手拖到家里去。母女姊妹拜见了,哭作一团。其时又兰年已十八,长成得好一个女子。其母将他父亲染病身死,以及改嫁一段,诉说了一遍。继父同天郎回来相见了,姊妹三个各诉衷肠,哭了一夜。次日木兰到父亲坟上去哭奠了。过了几日,正要收拾往幽州去,不意曷娑那可汗闻知,感木兰前日解围之功,又爱木兰的姿色,差人要选入宫中去。木兰闻之,惊惶无主,夜间对又兰道:“我的衷肠事,细细已与你说明。入宫之事,未知可能解脱;倘必不能,窦公主之托,我此生决不肯负。须烦贤妹像我一般,改装了往幽州走遭,停当了窦公主的姻缘,我死亦瞑目。”又兰道:“我从没有出门,恐怕去不得。”木兰道:“我看你这个光景,尽可去得,断不负我所托。”随把线娘的书与箭并盘缠银五十两,交付明白。原来又兰到识得几个字,忙替他收藏好了。木兰又叫两个女兵,吩咐金铃,随又兰到幽州去。到了明日,只见许多车骑仪从到门,其母因木兰归来不多几日,哭哭啼啼,不舍他入宫去。那木兰毫无惧色,梳妆已毕,走出来对那些来人说道:“狼主之命,我们民户人家,不敢有违;但要载我到父亲坟上去拜别了,然后随你入宫。”那些仪从应允,木兰上了车子,叫吴良跟了父母,俱送至坟头。木兰对了荒冢拜了四拜,大哭一场,便自刎而死。差人慌忙回去复旨,曷娑那可汗闻知,深为叹息。吴良也先回去,见窦公主不题。木兰父母把他殡殓了,就葬于父旁。
又兰见阿姐回来,指望姊妹同住,做一番事业,不想狼主要娶他去,逼他这个结局。“倘或曷娑那可汗晓得他尚有妹子,也要娶起我来,难道我也学他轻生,到不如往幽州去,替窦公主干下这段姻事,或者我有出头的好日子得来,亦未可知。”主意已定,悄悄的对金铃说明,收拾了包裹,不通父母得知,两个妇女竟似走差打扮,又兰写几个字,放在房中。四更时出门上路,天明落了客店,雇了牲口,一直到了幽州。又兰进城,寻了下处,问了店主人家燕郡王的衙门。又兰改了书生打扮,便同了金铃到王府门首来访问。那燕郡王做官清正,纪律严明,府门首整饬肃清,并不喧杂。凡投递文书柬帖的官吏,无不细细盘驳。金铃到底是随公主走过道路的,便与又兰商议道:“俺家公主这封书,不比寻常书札,不知里边写些什么在上。倘若混帐投下,那些官吏不知头脑,总递进去,燕郡王拆开一看,喜怒不测起来,如何是好?当初大姑娘在我那里起身时,公主原叫他把书觌面付与罗小将军,如今到此岂可胡乱投递。”又兰道:“据你说起来,怎能个见小将军之面?”金铃道:“不难,二姑娘你坐在对面茶坊里,俺在这里守一个知事的人出来托他,事方万全。”
又兰到对门茶肆中坐了半晌,只见金铃进来说道:“二爷,方爷来了。”又兰看那人,好似旗牌模样,忙起身来相见了坐定。又兰便问道:“亲翁上姓大名?”那人道:“学生姓方,字杏园,请问足下有何事见教?”又兰道:“话便有一句,请兄坐了。看酒来!”走堂的见说,如飞摆上酒肴。方杏园道:“亲翁有甚事,须见教明白,方好领情。”又兰一面斟酒,随即说道:“弟向年在河北,与王府小将军,曾有一面;因有一件要紧物件,寄在敝友处,今此友托弟来送还小将军,未知小将军可能一见否?”方杏园道:“小将军除非是出猎打围赴宴,王爷方放出府,不然怎能个出来相见。或者有甚书札,待弟持去,付与小将军的亲随管家,传进里边,自然旨意出来。”又兰道:“书是必要觌面送的,除非是取那信物,烦见传递了进去,小将军便知分晓。”方杏园道:“既如此,快取出来。弟还有勾当,恐怕里面传唤。”又兰忙向金铃身边,取出那校没镞箭,递与方杏园。方杏园接来一看,却是一个绣囊,放着枝箭在内。取出一看,见有小将军的名字在上。不敢怠慢,忙出了店门,进府去。走不多几步路,遇着公子身边一个得意的内丁叫做潘美,向他说了来因。潘美道:“你住着,候我回音。”把绵囊藏在衣襟里,到书房中。
罗公子自写书付与齐国远去寄与叔宝后,杳无音耗,心中时刻挂念。见潘美持箭进来,说了缘故,不胜骇异。便问:“如今来人在何处?”潘美道:“方旗牌说,在府前对门茶坊里,还有书要面递与公子的。”罗公子低头想了一想,便向潘美耳边说了几句。潘美出来,对方旗牌道:“公子说,叫你引那来人在东门外伺候着,公子就出来打围了。”方旗牌如飞赶到茶坊里来与又兰说了,又兰便向柜上算还了帐,三人大家站在府门首看。只见一队人马,拥出府门。公子珠冠扎额,金带紫袍,骑着高头骏马。又兰心中想道:“这一个美貌英雄,怎不教窦公主想他?”也就在道旁雇了脚力,尾在后边。罗公子原不要打围,因要见寄书人,故出城来,只在近处拣个山头占了,吩咐手下各自去纵鹰放犬,叫潘美请那一寄书人过来。公子见是一个美貌书生,忙下坐来相见,分宾主坐定。花又兰在靴子里取出书来,送与罗公子。公子接来一看,见红签上一行字道:“此信烦寄至燕郡王府中,罗小将军亲手开拆。”公子见眼前内丁甚多,不好意思,忙把书付与潘美收藏,便问:“吾兄尊姓?”又兰道:“小弟姓花,字又兰。”公子又道:“兄因甚与公主相知?”又兰答道:“与公主相知者非弟,乃先姊也。”就把曷娑那可汗起兵一段,直至与公主结义,细述出来。只见家将们多到,花又兰便缩住了口。公子问道:“尊寓今在何处?”金铃在后答道:“就在宪辕东首直街上张老二家。”公子道:“今日屈兄暂进敝府中去叙谈一宵,明早送兄归寓。”又兰再四推辞。公子道:“弟尚有许多衷曲问兄,兄不必因辞。”对潘美道:“吩咐方旗牌,叫他到花爷寓所去,说花爷已留进府中,一应行李,着店家好生看守,毋得有误。”说了,携了又兰的手起身,叫家将取一匹马与又兰骑了。潘美却同金铃骑了一匹马,大家一共进城。到了王府中,公子叫潘美领又兰、金铃两个,到内书房去安顿好了。那内书房一共是三间,左边一间是公子的卧室;右边一间设过客的卧具在内。
公子向内宫来,罗太夫人对公子说道:“孩儿,你前日说那窦建德的女儿,到是有胆有智的。刚才你父亲说京报上,窦建德本该斩首,因其女线娘不避斧钺,愿以身代父行刑,故此朝廷将建德赦了,建德自愿削发为僧。其女线娘,太后娘娘认为侄女,又赐了许多金帛,差内监两名送还乡里,如此说起来,竟是个大孝之女。昔为敌国,今作一家。你父亲说,趁今要差官去进贺表,便道即娶他来,与你成婚,也完了我两个老夫妇身上的事。”公子道:“刚才孩儿出城打猎,正遇一个乐寿来的人,孩儿细问他,方知是窦公主烦他来要下书与我的。”罗大夫人问道:“如今人在何处?”公子说:“人便孩儿留他在外书房,书付与潘美收着。”罗太夫人随叫左右,向潘美取书进来。母子二人当时拆开一看,却是一幅驾笺,上写道:
阵间话别,言犹在耳;马上订盟,君岂忘心?虽寒暑屡易,盛衰
转丸;而泪沾襟袖,至今如昔,始终如一也。但恨国破家亡,氤氲使
已作故人,妾茕茕一身,宛如萍梗。谅郎君青年伟器,镇国令嗣,断
不愿以齐大非耦,而以邹楚为区也。云泥之别,莫间旧题,原赠附
壁,非妾食言,亦盖镜之缘俚耳。衷肠托义妹备陈,临楮无任依依。
亡国难女窦氏线娘泣具
罗公子只道书中要他去成就姻眷,岂知倒是绝婚的一幅书,不觉大恸起来,做出小孩子家身分,倒在罗老夫人怀里哭过不止。老夫人只生此子,把他爱过珍宝,见此光景,忙抱住了叫道:“孩儿你莫哭,那做媒的是何人?”公子带泪答道:“就是父亲的好友,义臣杨老将军,建德平昔最重他的人品,他叫孩儿去求他。几年来因四方多事,孩儿不曾去求他,那杨公又音信香然,故此把这书来回绝孩儿,这是孩儿负他,非他负孩儿也。”说罢又哭起来,只见罗公进来问道:“为什么缘故?”老夫人把公子始初与窦线娘定婚,并今央人寄书来,细细说了一遍,就取案上的来书穹罗公看了。罗公笑道:“痴儿,此事何难?目下正要差人去进朝廷的贺表,待你为父的,将你定婚始末,再附一道表章,皇后既认为侄女,决不肯令其许配庸人。天子见此表章必然欢喜,赐你为婚,那怕此女不肯,何必预为愁泣?但不知书中所云义妹备陈,为何如今来的反是一个男子?”公子见父母如此说,心上即便喜欢,忙答道:“这个孩儿还没有问他细情。”
那夜公子治酒在花厅上,又兰把线娘之事重新说起,说到窦公主如何要代父受刑,公子便惨然泪下。说到太后收进宫去,认为侄女,却又喜欢起来。说到迁居守墓,却又悲伤。直至阿姊回来,曷娑那可汗要选他入宫,自刎于墓前,公子不觉击案叹道:“奇哉,贤姊木兰也!我恨不能见其生前一面耳。”直说到更余,方大家安寝。次日,又兰等公子出来,便道:“公主回书,还是付与小弟持去,还是公子差人到乐寿去回覆,弟今别了,好在离中候旨。”公子道:“兄说那里话,公主的来书,家严昨已看过,即日就要差官进表到都,许弟同往。兄住在此同到乐寿,烦兄作一冰人,成其美事,有何不可?”又兰道:“小弟行李都在店中。”公子执着又兰的手道:“行李我已着人叫店家收好。”断不肯放。谁知金铃到看中意了潘美,正在力壮勇猛之时,又兰亦见公子翩翩年少,毫无赳赳之气,心中倒舍割不下。金铃便道:“二爷,既是大爷恁说,我去取了行李来何如?”公子道:“你这管家到知事。”叫左右随了金铃去,公子与又兰时刻相对,竟话得投机。大凡大家举动,尚不能个便捷,何况王家侯府,却又要作表章,撰疏稿,委官贴差,倏忽四五日。
一夜,罗公子因起身得早,恐怕惊动了又兰,轻轻开门出去,只听得潘美和金铃在厢房内唧唧哝哝,似有欢笑之声。公子惊疑,便站定了脚,侧耳而听。听得潘美口中说道:“你这样有趣,待我对大爷说明,替你家二爷讨来,做个长久夫妻。”金铃道:“扯谈,我是公主差我送他阿姊到家来的,又不是他家的人,你要我跟随了你,总由我主。”潘美道:“倘然我们大爷晓得你二爷是个女子,只怕亦未必肯放过。”金铃道:“晓得了,只不过也像我与你两个这等快活罢了。”正是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公子听得仔细,即心中转道:“奇怪,难道他主仆多是女人?”忙到内宫去问了安,出来恰好撞见潘美,公子叫他到僻静所在,穷究起来,方知都是女子。
公子大喜,夜间陪饮,说说笑笑,比前夜更觉有兴。指望灌醉了又兰,验其是非。当不起又兰立定主意不饮。公子自己开怀畅饮了几杯,大家起身。着从人收拾了杯盘,假装醉态,把手搭在又兰肩上道:“花兄,小弟今夜醉了,要与兄同榻,弟还有心话要请教。”又兰道:“有话请兄明日赐教,弟生平不喜与人同榻。”公子笑道:“难道日后与尊嫂也要推却?”又兰亦笑道:“兄若是个女子,弟就不辞了。”公子又笑道:“若兄果是个男子,弟亦不想同榻了。”又兰听了这句话,心上吃了一惊,一回儿脸上桃花瓣瓣红映出来。公子看了,愈觉可爱,见伺候的多不在眼前,把门忙闭上,走近前捧住又兰道:“我罗成几世上修,今日得逢贤妹。”又兰双手推住了:“兄何狂醉若此,请尊重些。”公子道:“尊使与小童都递了口供认状,卿还要赖到那里去?”又兰正色道:“君请坐了,待我说来;若说得不是,凭君所欲。”
公子只得放手,两个并肩坐下。又兰道:“妾虽茅茨下贱,僻处荒隅,然愚姊妹颇明礼义,深慕志行。今日不顾羞耻,跋涉关山而来者,一来要完先姊的遗言,二来要成全窦公主与君家百年姻眷,非自图欢乐也。今见郎君年少英雄,才兼文武,妾实敬爱,但男女之欲,还须以礼以正,方使神人共钦;若勒逼着一时苟合,与强梁何异?”公子听了大笑道:“卿何处学这些迂腐之谈?从古以来,月下佳期,桑间偶合,人人以为美谈。请问卿为男子,当此佳丽在前能忍之乎?”又兰道:“大丈夫能忍人所不能忍,方为豪杰。君但知濮上桑间,此辈贪淫之徒,独不记柳下惠之坐怀,秦君昭之同宿,始终不乱,乃称厚德。妾承君不弃,援手促膝者四五日矣,妾终身断不敢更事他人。求郎君放妾到乐寿,见了窦公主一面,明白了先姊与妾身的心迹。使日后同事君家,亦有光彩。今且权忍几时,候与君同上长安,那时凭君去取何如?若今如此,决难从命。”公子见他言词侃侃,料难成事,便道:“既是贤妹如此说,小生亦不敢相犯矣。”
过了几日,罗公将表章奏疏弥封停当,便委刺史张公谨,托他照管公子,又差游击守备二人,尉迟南、尉迟北,陪伴公子上路。公子拜别了父母,即同又兰等一路带领人马,出离了幽州,往长安进发。
未知后事如何,且再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花又兰忍爱守身 窦线娘飞章弄美
词曰:
晓风残月,为他人驱驰南北,忍着清贞空限贴。情言心语,两
两低低说。
沉醉海棠方见切,惊看彼此真难得。封章直上九
重阙,甘心退逊,香透梅花峡。
调寄“一斛珠”
世间尽有做不来的事体,独情深义至之人,不论男女,偏做得来。人到极难容忍的地位,惟情深义至之人,不论男女,偏能谨守。为什么缘故?情深好义者,明心见性,至公无私。所以守经从权,事事合宜。不似庸愚,只顾眼前,不思日后。今说罗成同花又兰、张公谨、尉迟南。尉迟北一行人,出了幽州地方,花又兰在路与罗公子私议道:“郎君还是先到雷夏窦后墓所,还是竟到长安?”罗公子道:“我意竟到长安上疏后,待旨意下来,然后到雷夏去岂不是好。”又兰道:“不是这等说。窦公主是个有心人,当初与君马上定婚之时,原非易许,迫后四方多事,君无暇去寻媒践盟,彼亦未必怪君情薄。不意国破家亡,上无父母之命,下无媒的之言,还是叫他俯就君家好,还是叫他无媒苟合好?是以写和托先姊面达,以探君家之意,返箭以窥君家之志。以情揆之,是郎君之薄情,非公主之负心也。今漫然以御旨邀婚,是非使彼感君之恩,益增彼之怒,挟势掠情之举,不要说公主所不愿,即贱妾草茅亦所不甘也。郎君乃钟情之人,何虑不及此?”说到这个地位,罗公子止不住落下泪来,双手执住又兰的手道:“然则贤卿何以教我?”又兰道:“依妾愚见,今该先以吊丧为名,一以看彼之举动,一以探彼之志行。畴昔知己,几年阔别,尚思渴欲一见,何况郎君之意中人乎?倘彼言词推托,力不可回,然后以给音加之,使彼知郎君之不得已,感君之心,是必强而后可。”公子听了说道:“贤卿之心,可谓曲尽人情矣!”即吩咐张公谨等竟向乐寿进发不题。
再说窦线娘,自从闻花木兰刎死之后,鸿稀雁绝,灯前月下,虽自偷泣,亦只付之无可如何。幸有邻居袁紫烟与杨小夫人母子时常闲话,连女贞庵中狄、秦、夏、李四位夫人,闻线娘是个大孝女子,亦因紫烟心交,也常过来叙谈,稍解岑寂。线娘又把窦太后赠的奁资,营葬费了些,剩下的多托贾润甫就在附近买了几亩祭田,叫旧时军卒耕种。家政肃清,阍人三尺之童,不敢放入。
一日与袁紫烟在室中闲话,只见一个军了打扮,掀幕进来,袁紫烟吃了一惊,公主定睛一看,见是金铃,便道:“好呀,你回来了,为甚么花姑娘这样变故?你同何人到来?”金铃跪下去叩了一叩,起来说道:“前日吴良起身回来之时,奴妇已同花二姑娘一般改装了,到幽州罗小将军处,见了书札信物,悲痛不胜。就款留二姑娘进府,住在书房室中半月。幸喜罗郡王晓得公子与公主联姻,趁着差官责表进京,便打发公子一同来,经过乐寿。刺史齐善行晓得了,接入城去,明日必到墓所来吊唁娘娘并求完姻的意思。今花二姑娘现在门首,他是个有才干的女子,公主还该优礼待他。去迎他进来,便知详细。”公主听了,三四个宫女跟了出来。金铃如飞到门首,引花又兰到草堂中。公主举眼望去,面貌装束,竟像当年罗成在马上的光景,心中老大狐疑。及至走近身前,见其眉儿曲曲,眼儿鲜鲜,方知非是,乃一个俊俏佳人。又兰见了公主,便要行礼。公主笑道:“既承贤姐姐不弃光降,请到室中换了妆,然后好相见。”就同进里边来,叫宫奴簇拥又兰到偏室中去,将一套新鲜色衣与他换了出来。公主看时,却比其姊更觉秀美。便指着袁紫烟对花又兰道:“此是隋朝袁夫人,与妾结义过的。当年木兰令姊到来,妾曾与他结为异姓姊妹,二姐姐如不弃,续令先姊之盟,闺中知己,常相聚首,未识二姐姐以为可否?”花又兰道:“公主所论,实切愿怀。但恐蒲柳之质,难与国英雁行。”公主道:“说甚话来!”
便叫左右铺毡,袁夫人年纪居长,公主次之,又兰第三,大家拜了四拜。自后俱姊妹称呼,宫奴就请入席饮酒。线娘便道:“前日吴良回来报说令姊惨变,使妾心胆俱裂,可惜好个孝义之女。捐躯成志,真古今罕有。但贤妹素昧平生,何敢又劳枉驾,去见罗郎?”又兰道:“愚姊妹虽属女流,颇重然诺。先姊领姐姐之托,变出意外,妹亦遵先姊之命,安敢惮劳,有负姐姐之意。幸喜罗公子天性钟情,一见姐姐信物手书,涕泗捧读,不忍释手,花前月下,刻不忘情。所以燕郡王知他之意,趁差官赍表朝贺,并遣公子前来求亲。”线娘总是默默不语。袁紫烟道:“这段姻缘,真是女中丈夫,恰配着人中龙虎。况罗郎来俯就,窦妹该速允从。”线娘笑道:“且待送姐姐出阁后,愚妹自有定局。”紫烟道:“是何言欤?妾若非太仆遗言,孤婺失恃,不遇徐郎再四强求,妾亦甘心守志,安敢复有他望?”线娘道:“若说守志二字,实惬素怀,妹从其权,妾守其经,事无不可。”又微晒道:“但可惜花二妹一片热肠,驰驱南北,付之东流而已。”
又兰听说,心中想道:“看看说到我身上来了,殊不知我与罗郎,虽同床共寝两月,而此身从未沾染,此心可对天日。”便道:“窦姐姐所云守志固妙,惟在难守之中,而坚守之方可云志。”又兰原是好量,因向来与罗公子共处,恐酒后被他点污,假说天性不饮。今到此地,尽是女流,竟安心乐意,便开怀畅饮,不觉酩酊,伏在案上。紫烟即便告别归家。线娘竟叫侍女扶又兰到自己床上睡。线娘随叫那金铃过来盘间,金铃道:“小将军起初不知,后来风声有些走露,就有捉弄花姑娘的意思。听见着实哀求,花姑娘指天发誓,立志不从,听见他说,‘待奴见过窦公主之后,明了心迹,公主成了花烛,然后从君之愿。’”线娘不胜浩叹道:“奇哉,罗郎真君子也,又兰真义女也!我窦氏设身处地,恐未能如此。彼既以守身让我,我当以罗郎报之,全其双美。趁罗郎本章未到,先将衷曲奏明皇后,皇后是必鉴我之心矣!”忙起身在灯下草就奏章,叫女书记写好封固,又写一札送与宇文昭仪,收拾一副大礼,进呈皇后;一副小礼,送与昭仪。当初孙安祖与线娘要救建德时,曾将金珠结交于宇文昭仪,今亦烦他转达皇后,料他必能善全。明日绝早,即将盘缠付与吴良、金铃,资本与礼物,往京进发。那金铃因放潘美不下,晓得公子要到贾润甫处,便跑过去细细与贾润甫说明就里,并上本与皇后的话,叫润甫作速报知公子,归来即收拾与吴良上路去了。
今说罗公子到了乐寿,齐善行迎进城,接风饮酒。张公谨问齐善行窦公主消息,齐善行道:“窦公主不特才能孝行,兼之治家严肃,深有曹后之风范,今迁居雷夏墓所。平日最服的一个邻居隐士贾润甫,外庭之事,惟润甫之言是听。”张公谨见说大喜道:“润甫住在何处?”齐善行道:“就住在雷夏泽中拳石村,秦王屡次要他去做官,他不乐于仕宦,隐居于彼。”尉迟南道:“我们还是当年拜秦母的寿,寓在他家数日,极是有才情的朋友;海内英豪,多愿与他结纳。公子趁便该去拜访他。”罗公子吩咐手下,备一副吊仪,去吊杨太仆。又备一副猪羊祭礼,去祭曹皇后。随即起身,齐善行陪了,出了乐寿,往贾润甫家来。
时贾润甫因金铃来说了备细,又因窦公主央他,叫人墓前搭起两个卷棚,张幕设位,安排停当。只见一行车马来到门首,润甫接入草庐中,行礼坐定,各人叙了寒温,罗公子就把来求窦公主完姻一事说了。贾润甫道:“别的女子,可以捉摸得着,椎窦公主心灵智巧,最难测度。只据他晓得公子来求婚,连夜写成奏章,今早五更时,已打发人往长安先去上闻皇后,这种才智,岂寻常女子所能及?”罗公子见说,吃了一惊。张公谨道:“我们的本未上,他到先去了,我们该作速赶过他头里去才好。”贾润甫道:“前后总是一般,公子且去吊唁过,火速进呈未迟。”贾润甫同齐善行陪了罗公子与众人,先到杨公坟上来。杨馨儿早已站在墓旁还礼,众人吊唁后,馨儿向众人各各叩谢了。即同到曹后墓前来,见两个卷棚内,早有许多白衣从者,伺候在那里。一个老军丁跪下禀道:“家公主叫小的禀上罗爷说,皇爷在山中,无人还礼,公子远来,已见盛情,不必到墓行礼了。”罗公子道:“烦你去多多致意公主,说我连年因军事匆忙,不及来候问,今日到此,岂有不拜之礼。况自家骨肉,何必答礼?”老军丁去说了,只见冢旁小小一门,四五个宫女,扶着窦公主出来,衰经孝服,比当年在马上时,更觉娇艳惊人,扶入幕中去了。罗公子更了衣服,到灵前拜奠了。窦公主即走出幕外一步,铺毡叩谢。泪如泉涌,罗公子亦忍不住落下泪来。拜完了,正打帐上前要说几句正经话,窦公主却掩面大恸。即转到墓边,扶入小门里去了。罗公子只得出来,卸下素眼。张公谨与尉迟南、尉迟北,也要到灵前一拜,贾润甫道:“夏王又不在此,公子吊奠,公主还礼,礼之所直;若兄等进吊,无人答礼,反党不安。”
正说时,一个家丁走近向来禀道:“请各位爷到草堂中去用饭。”贾润甫拉众人步进草堂中来,见摆下四席酒,第一席是罗公子;第二席是张公谨、齐善行;尉迟南、尉迟北告过罗公子,坐了第三席;贾润甫与杨馨儿坐了末席。酒过三巡,有几个军丁,抬了两口鲜猪,两口肥羊,四坛老酒,赏钱三十千,跪下禀道:“公主说村酒羔羊,聊以犒从者,望公子勿以为鄙亵,给赐劳之。”罗公子笑道:“总是自己军卒,何必又费公主的心。”随吩咐手下军卒,到内庭去谢赏。许多从者忙要到里边来,只见一个女兵走出来说道:“公主说不消了,免了罢!”罗家一个军卒笑指道:“这位大姐姐,好像前日在阵前的快嘴女兵,你可认得我么?”那女兵见说,也笑道:“老娘却不认得你这个柳树精。”大家笑了,出来领赏会分给。罗公子又吩咐手下,将银五十两赏窦家人。窦公主亦叫家人出来叩谢了。罗公子即起身向窦家人说道:“管家,烦你进去上覆公主,说我此来一为吊唁太后,二为公主的婚事,即在早晚送礼仪过来,望公主万分珍重,毋自悲伤。”家人进去了一回,出来说道:“公主说有慢各位老爷,至于婚姻大事,自有当今皇后与家皇爷主张,公主难以应命。”
罗公子还要说些话出来,张公谨道:“既是彼此俱有下情上闻,此时不必题起。”贾润甫道:“佳期未远,谅亦只在月中。”罗公子心中焦躁道:“公主之意,我已晓得,此时料难相强;但是那同来的花二爷,前日原许陪伴我到长安去的,今芝公主肯许相容,乞请出来,同我上路。”家人又进去对公主说,线娘向又兰道:“花妹,罗郎情极了,说妹许他同往长安,今逼勒着要贤妹去,你主意如何?”又兰道:“前言戏之耳,从权之事,侥幸只好一次,焉可尝试?”线娘道:“如今怎样回他,愚姊只好自谋,难为君计。”又兰道:“不难。”便向妆台上写下十六字,招成方胜,付家人道:“你与我出去,悄悄将字送与罗公子,说我多多致意公子,二姑娘是不出来的了,后会有期,望公子善自保重。”窦家人出来,如命将字付与罗公子说了,公子取开一看,上写道:
来可同来,去难同去。花香有期,慢留车骑。
罗公子看了微笑道:“既如此,我少不得再来。管家,烦你替我对公主说:‘花二姑娘是放他回去不得的,公主也须自保重。’”即同众人出门润日子局促,不到润甫家中去叙话,便上马赶路。窦家人忙去回复了公主,公主亦笑而不言。恰好女贞庵秦、狄、夏、李四位夫人到来,公主忙同紫烟、又兰出来接了进去,叙了姊妹之礼,坐定,线娘道:“四位贤姐姐,今日甚风吹得到此?”秦夫人道:“春色满林,香闭数里,岂有不来道窦妹之喜,兼来拜见花家姐姐,并欲识荆新郎一面。”线娘道:“此言说着花二妹,妾恐未必然。如不信现有不语先生为证。”就拿前日的疏稿出来与四位夫人看,狄夫人道:“若如此说,花家姊姊先替窦妹为之先容矣。”线娘道:“连城之壁,至今浑然,莫要诬他。”紫烟道:“若非窦妹详述,我也不信,花妹志向真个难得。”四位夫人便扯紫烟到侧边去细问,紫烟把花又兰一路行踪,并那夜线娘探验,一一说了。李夫人道:“照依这样说,花家姐姐真守志之忍心人,窦家妹妹真闺阁中之有心人,罗家公子真种情之中厚德长者,三人举动,使人可羡而敬。”四位夫人重新与又兰结为姊妹,欢聚一宵。明日起身,对窦公主说道:“我们去了,改日再来。”秦夫人执着花又兰的手道:“花妹得暇,千万同袁家妹妹到小庵随喜随喜。”又兰道:“是必准来奉候。”四位夫人即出门登车而去。
却说罗公子同张公谨的一行人,恐怕窦公主的本章先到了,连夜兼程进发,不上二十日,已赶到长安。罗公子叫家人先进城去,报知秦爷。秦叔宝听说罗公子与张公谨到来,忙吩咐家中整治酒席,自同儿子怀玉骑马来接。未及里许,恰好罗公子等到来,遂同至家中铺毡叙礼毕,罗公子要进去拜见秦母太夫人。叔宝便陪到房中,公子见了舅姑,拜了四拜。秦母见了甥儿,欢喜不胜,便问:“姑娘与站夫身子康健么?”又对罗公子说道:“甥儿,你前日托齐国远寄书来,因你表兄军旅倥偬,尚未曾来回覆你。”叔宝道:“正是前日表弟尊札,托我去求单小姐之姻,奈弟是时正与王世充对垒,世充大败投降,单二哥亦被擒获,朝廷不肯赦单兄之罪,弟念昔年与他有生死之盟,就将怀玉儿子许他为婿,与彼爱莲小姐为配,单二哥方才放心受戮。弟想姑夫声势赫赫,表弟青年娇娇,怕没有公侯大族坦腹东床,两日正欲写书奉覆,幸喜老弟到来,可以面陈心迹,恕弟之罪。”罗公子见说,便道:“弟何尝烦表兄去求单家小姐?”就把当年与窦公主马上定姻一段说了,又道:“弟知建德昔年曾住在二贤庄年余,毕竟与单员外相好,又知单员外与表兄是心交,故托表兄鼎言,转致单员外要他玉成姻事;若说单家小姐,真风马牛不相及。”叔宝道:“尊礼上是要我去求单小姐的,难道我说谎?”便起身去取出罗公子的原书来,公子接来一看道:“这又奇了,并非小弟笔迹。弟当时写了,当面交与齐国远的,难道他捉弄我不成?”叔宝道:“不难,我去请齐国远来便知就里。”忙叫人去请齐国远、李如珪、程知节、连巨真来相会。罗公子道:“齐国远在雩阝县柴嗣昌那里,如何在此?”叔宝道:“齐李二兄,因柴嗣昌之力,国远已升大理寺评事,如珪升做銮仪卫冠军使。”罗公子道:“闻得表兄有位义弟罗士信,年少英雄,为何不见?”叔宝道:“圣上差往定州去了。”
正说时,家人进来报道:“四位爷多请到了。”叔宝同罗公子出来相见过坐定,罗公子说起寄书一事,齐国远对罗公子道:“弟与兄别后,在路恰值刘武周作乱,被他劫去冲锋,遇着窦建德的女儿,好个狠丫头,被他杀败了许多蛮兵,把我虏去。其时还有个姓花的后生,那建德的女儿问了他几句,看见他貌好,要留他做将军,他说是个女子,竟牵他到寨后去了。及叫弟上去,我只道亦有些好处,不想把弟竟要短起一截来。幸喜弟有急智,只得喊出吾兄大名,并他家有个司马孙安祖来。窦家女儿听见,忙喝手下放了绑,叫我坐了,他竟像与兄认得的光景,便问兄近日行止,并身体可好。又盘问我字寄到那里去。弟平生不肯道谎,只得实实与他说。那窦公主讨兄的书出来接去一看,那丫头想是个不识字的,仔细看了一回,呆了半晌,就摁在靴子里去了。对弟说道:‘此书暂留在此,伺起身时缴还。’恰好明日,其父有信来催他起身,差人送二十两程仪并原书还弟,也还算有情的。”
罗公子忙叫家人在枕箱内,取出窦公主与花又兰寄来的原书,对验笔迹无二,方知此书是窦公主所改的。叔宝道:“这样看起来,此女子多智多能,正好与表弟为配。”张公谨道:“不特此也。”就将前日罗公子吊唁如何款待,公主又连行修本去上皇后,金铃如何报信,各各称羡。李如珪大笑道:“若如此说,窦公主是罗兄的尊阃了,刚才齐兄口里夹七夹八的乱言,岂不是唐突罗兄。”国远见说,忙上前陪礼道:“小弟实不知其中委曲,只算弟乱道,望兄勿罪。”众人鼓掌大笑。长班进来禀说:“昨日皇爷身子有些不快,不曾坐朝。”叔宝向罗公子道:“既如此,把姑夫的贺表奏章,并你们职名封付通政史,先传进去何如?”罗公子道:“悉听表兄主裁。”说罢,即入席饮酒。
今说吴良、金铃奉了窦公主之命,责本赶到京中,忙到宇文士及家来,把礼和传进,说了来意。士及因窦线娘是皇后认过侄女,不敢怠慢。忙出来看见金铃、吴良,问明了始末根由。自己写书一封,叫家人去请一个得当的内监出来,把送皇后的大礼本章与送他妹子昭仪的小礼,一一交付明白。叫他传进宫去,送与昭仪。昭仪收了自己小礼,即袖了本章,叫宫奴择了礼物,即到正宫来。正值唐帝龙体欠安,不曾视朝,与窦后在寝宫弈棋。昭仪上前朝见过,就把线娘启禀呈上。窦后看了仪单上皆是珍珠玩好之物,便道:“他一个单身只女,何苦又费他的心来孝顺我?”唐帝在旁说道:“他有什么本章?”宫奴忙呈在龙案之上,展开来看,只见上写道:
题为直陈愚衷,以隆盛治事。窃惟道成男女,愿有室家;礼重婚烟,
必从父母。若使睽情吴楚,赤绳来月下之缘;而抱恨潘杨,皇骏少结衤离
之好。浪传石上之盟,不畏桑中之约。蓬门弱质,犹畏多言;亡国孱躯,
敢辱先志?臣妾窦氏,酷罹悯凶,幸沐圣恩,得延喘息。繁华梦断,谁吟
麦黍之歌;估恃情深,独饮蓼莪之泣。臣妾初心,本欲保全亲命,何意同
宽斧钺,更蒙附籍天潢,此亦人生之至幸矣。但臣父奉旨弃俗,白云长往,
红树凄凉,国破人离,形只影单。臣妾与罗成初为敌国,视若同仇,假令
觌面怜才,尚难允从谐好;若不闻择配,骤许未陈,情以义伸,未见其可。
况臣妾初许原令求媒,蹉跎至今,伊谁之咎。囊日俨然家国,罗成尚未诚
求,岂今蒲柳风霜,堪为侯门箕帚。自今以往,臣妾当束发裹足,阅历天
涯,求亲将息,同修净土,臣妾幸而生,必欲与父相见,不幸而死,亦乐
与母相依。时异事殊,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臣妾更有请者,前陛见时,
义妹花木兰同蒙慈宥,木兰本代父从军,守身全孝,随臣妾归恩,即欲旋
访故园。臣妾令军婢追随,嘱以空函还成旧梦,乃易裟那可汗滴知才貌,
妄拟占巢,木兰义不受辱,自刎全身,孝纯义至,可为世风。尤足异者,
木兰未亡之先,恐臣妾羽化,托妹又兰如己改妆赴燕取答;而又兰一承姊
命,勉与臣妾婢相依,羞颜驰往,返命之日,臣妾访军婢,知又兰曾为罗
成所识,义不苟合,桃笠同处,豆蔻仍含。臣始奇而未然,继乃信而争羡,
不意天壤之间,有此联壁。伏维兴朝首重人伦,此等裙钗,堪为世表。在
臣妾则志不可夺,在又兰则情有可矜;况又兰与罗成连床共语,不无瓜李
之嫌,援手执经,堪被桃夭之化。万祈国母慈恩,转达圣聪,旌木兰之孝
义,奖又兰之芳洁,宽臣妾之罪,鉴臣妾之言。腐草之年,长与山鹿野麋,
同衔雨露于不朽矣!臣妾无任瞻天仰圣,惶惊待命之至。
窦后道:“窦女前日陛见时,原议许配罗成,为甚至今不娶他去?”唐帝道:“想是罗艺嫌他是亡国之女,别定良缘,亦未可知。”宇文昭仪道“婚姻大事,一言为定,岂可以盛衰易心,难道叫此女终身不字?况娘娘已经认为侄女,也不玷辱了他。”窦后道:“陛下该赐婚,方使此女有光。’唐帝道:“窦女纯孝忠勇,朕甚嘉之;但可惜那花木兰代父从军的一个孝女,守节自刎,真堪旌表;至其妹花又兰,代姊全信,与罗成同床不乱,更为难得。”宇文昭仪道:“妾闻徐世勣所定隋朝贵人袁紫烟,与窦线娘住在一处,此本做得风华得体,或出其手,亦未可知。”只见有一个掌灯的太监,手捧着许多奏章呈上,唐帝从头揭看,是罗艺的贺表,便道:“刚才说罗艺要赖婚,如今已有本进呈。”忙展开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题为直陈愚悃,请旨矜全事。窃惟王政以仁治为本,人道以家室为先,
从古圣明治世,未有不恤四民,而使之茕独无依者也。臣艺本一介武夫,
荷蒙圣眷,不鄙愚忠,授以重镇,敢不竭力抚绥,是虽诸丑跳梁,幸赖天
威灭尽。但前叛臣窦建德,因欲侵掠西睡,统兵犯境;臣因边寇出师,臣
男成即题兵,与窦建德截杀;夏国将帅,俱已败北,独建德之女名线娘者,
素称骁勇,不意一见臣男,即不以干戈相向,反愿系足赤绳,马上一言,
百年已定。此果儿女私情,本不敢秽读天听,今臣儿已二十四矣,向因四
方多事,无暇议及室家;建德已臣服归唐,超然世外,闻此女曾愿身代父
刑,志行可嘉,又蒙天后完眷特隆,而茕茕少女,待字闺中;臣男冠缨已
久,而赳赳武夫,孑身阃外。臣思夫妇为伦礼所关,男女以信义为重,恐
舍此女,臣男难其妇;若非臣男,此女亦不得其偶。臣系藩镇重臣,倘行
止乖违,自取罪戾,姑敢冒昧上闻,伏望圣心裁定,永合良缘。臣不胜惶
悚之至。
唐帝看完笑道:“恰好幽州府丞张公谨与罗成到来,明日待朕亲自问他,便知备细。”只见秦王进宫来问安,唐帝将二本与秦王看了。秦王道:“建德之女,有文武之才,已是奇了;更奇在花家二女,一以全忠孝,一以全信义,木兰之守节自刎,或者是真;又兰之同床不乱,似难遽信。”唐帝道:“刚才宇文妃子说,窦女本章,疑是徐世勣之妻袁紫烟所作,未知确否?徐既聘袁,为何尚未成婚?”秦王道:“世勣因紫烟是隋朝宫人,不便私纳,尚要题请,然后去娶。”唐帝道:“隋时十六院女子,尽是名姬,不知何故,一个也不见。”秦王道:“窦建德讨灭宇文化及,萧后多带了回去,众妃想必在彼居多。今趁罗成配合,莫若连徐世勣妻袁紫烟亦召入宫庭赐婚,就可问诸妃消息。”唐帝称然,就差宇文士及并两个老太监,奉旨召窦线娘、花又兰、袁紫烟三女到京面圣。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众娇娃全名全美 各公卿宜室宜家
词曰:
亭亭正妙年,惯跃青骢马。只为种惰人,诉说灯前话。春
色九重来,香遍梅花榭。共沐唱随恩,对对看惊姹。
调寄“生查子”
天地间好名尚义之事,惟在女子的柔肠认得真,看得切。更在海内英豪不惜己做得出,不是这班假道学伪君子,矫情强为,被人容易窥其底里。今说罗公子、张公谨等住在秦叔宝家,清早起身,晓得朝廷不视大朝,收拾了礼仪,打帐用了早膳,同叔宝进西府去谒见秦王。只见潘美走到跟前,对罗公子说道:“朝廷昨晚传旨,差鸿胪寺正卿宇文士及并两名内监,到雷夏去特召窦公主、花二姑娘进京面圣。”罗公子道:“此信恐未必确。”潘美道:“刚才窦公主家金铃问到门上来,寻着小的,报知他今已起身回去通报了。”叔宝道:“既如此,我们便道先到徐懋功兄处,探探消息何如?”张公谨道:“弟正欲去拜他。”一行人来到懋功门首,阍人说道:“已进西府去了。”众人忙到西府来,向门官报了名,把礼物传了进去。尉迟南、尉迟北他两个官卑职小,只投下一个禀揭回寓去了。见堂候官走出来说道:“王爷在崇政堂,众官员请进去相见。”叔宝即领张公谨、罗公子进崇政堂来。叔宝先上台阶,只见秦王坐在胡床上,西宾府僚一二十人列坐两旁,独不见徐懋功。秦王见了叔宝,忙站起来说道:“不必行礼,坐了。”叔宝道:“幽州府丞张公谨,并燕郡王罗艺之子罗成,在下面要参谒殿下。”秦王便吩咐着他进来,左右出来把手一招。张公谨同罗成忙走上台阶,手执揭帖跪下。官儿忙在两人手里取去呈上看了。
秦王见张公谨仪表不凡,罗公子人材出众,甚加优礼,即便赐坐。张公谨同罗公子与众僚叙礼坐定。秦王对公谨道:“久闻张卿才能,恨未一见,今日到此,可慰夙怀。”张公谨道:“臣承燕郡王谬荐之力,殿下题拔之恩,臣有何能,敢蒙殿下盼赏。”秦王又对罗公子道:“汝父功业伟然,不意卿又生得这般英奇卓牵,今更配这文武全才之女,将来事业正未可量。”罗公子道:“臣本一介武夫,得荷天子与殿下宠眷,臣愚父子日夕竭忠,难报万一。”秦王道:“孤昨夜在宫中览窦女奏章,做得婉转入情,但未知其详,卿为孤细细述来。”罗公子便将始末直陈了一回,秦王叹道:“闺中贤女见了知己,犹彼此怜惜推让,何况豪杰英雄,一朝相遇,能不爱敬?”正说时,只见徐懋功走进来,参见了秦王,各各叙礼坐定。秦王笑对懋功道:“佳期在限,卿好打帐做新郎了。”懋功道:“昨承宇文兄差长班来叫臣去面会,方知此旨,真皇恩浩荡,因罗兄佳偶亦及臣耳!”秦王道:“孤昨日在宫,父皇说:‘窦女奏章,疑出自尊阃之手,’因问孤为何卿尚未成婚,孤奏说卿恐先朝宫人,不便私纳,尚要题请,故父皇趁便代卿召来完娶。”懋功离坐如飞谢道:“皆赖殿下包容。”秦王就留张公谨、罗公子、懋功、叔宝到后苑,赐以便宴,按下不题。
再说花又兰住在窦线娘家,时值春和景明,柳舒花放,袁紫烟叫青琴跟了,与花又兰同军到女贞庵来。贞定报知,四位夫人出来接了进去,促膝谈心。秦夫人道:“我们这几个姊妹,时常聚在一块,只恐将来聚少离多,叫我们如何消遣?”袁紫烟道:“花窦二妹纶音一下,势必就要起身,我却在此。”狄夫人笑道:“袁妹说甚话来?徐郎见在京师,见罗郎上表求婚,徐郎非负心人,自然见猎心喜,亦必就来娶你。”花又兰道:“窦家姐姐量无推敲,我却无人管束,当伴四位贤姊姊焚香灌花,消磨岁月。”夏夫人道:“前日疏上,已见窦妹深心退让之意,我猜度窦妹还有推托,你却先走在正案上了。”花又兰道:“为何?”夏夫人道:“窦妹天性至孝,他父亲在山东时,常差人送衣服东西去问候,怎肯轻易抛撇了,随罗郎到幽州去?设有圣旨下来,他若无严父之命,必不肯苟从,还要变出许多话来。”袁紫烟道:“这话也猜度得是的。”花又兰问道:“这隐灵山从这里去有多少路?”李夫人道:“我庵中香工张老儿是那里出身,停回妹去问他,便知端的。”
过了一宵,众夫人多起身,独不见了花又兰。原来又兰听见众人说,窦线娘必要父命,方肯允从。他便把几钱银子赏与香工,自己打扮走差的模样,五更起身,同香工往隐灵山去了。众夫人四下找寻,人影俱无,忙寻香工,也不见了。袁紫烟道:“是了,同你的香工到山中去见窦建德了。”李夫人道:“他这般装束,如何去得?”紫烟道:“你们不晓得他,他常对我说,我这副行头,行动带在身边的,焉知他昨日没有带来?”众人忙到内房查看,只见衣包内一副女衣并花朵云鬟,多收拾在内,众人见了,各各称奇道:“不意他小小年纪,这般胆智,敢作敢为。”袁紫烟心下着了急,忙回去报知窦线娘。
再说花又兰同香工张老儿走了几日,来到隐灵山,见一个长大和尚,在那里锄地。张老儿便问道:“师父,可晓得巨德和尚可在洞中么?”那和尚放下锄头,抬头一看,便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那老儿答道:“是雷夏来的。”那和尚道:“想是我家公主差来的么?”花又兰忙答道:“我们是贾润甫爷差来的,有话要见王爷。”那和尚应道:“既如此,你们随我来。”原来那僧就是孙安祖,法号巨能,随他到石室中来,见后面三间大殿,两旁六七间草庐。孙安祖先进去说了,窦建德出来,俨然是一个善知识的模样。花又兰见了,忙要打一半跪下去,建德如飞上前搀住道:“不必行此礼,贾爷近况好么?烦你来有何话说?”又兰道:“家爷托赖,今因幽州燕郡王之子到雷夏来,一为吊唁曹娘娘,二为公主姻事,要来行礼娶去。公主因未曾禀明王爷,立志不肯允从,自便草疏上达当今国母去了。家爷恐公主是个孝女,倘或圣旨下来,一时不肯从权,故家爷不及写书,只叫小的持公主的本稿来呈与王爷看,求王爷的法驾,速归墓庐,吩咐一句,方得事妥。”建德接疏稿去看了一遍道:“我已出家弃俗,家中之事,公主自为主之,我何苦又去管他?”花又兰道:“公主能于九重前,犯颜进谏,归来营葬守庐,茕茕一女,可谓明于孝义矣。今婚姻大事,还须王爷主之;王爷一日不归,则公主终身一日不完。况如此孝义之女,忍使终老空闺,令彼叹红颜薄命乎?此愚贱之不可解者也!”建德见说,双眉顿蹙,便道:“既如此说,也罢,足下在这里用了素斋,先去回覆贾爷,我同小徒下山来便了。”花又兰想道:“和尚庵中,可是女子过得夜的?”便道:“饭是我们在山下店中用过,不敢有费香积。如今我们先去了,王爷作速来罢,万万不可迟误。”建德道:“当初我尚不肯轻诺,何况今日焚修戒行,怎肯打一诳语?明日就下山便了。”又兰见说,即辞别下山,赶到店中,雇了脚力,晓行夜宿,不觉又是三四日。
那日在路天色傍晚,只见濛濛细雨飘将下来,又兰道:“天雨了,我们赶不及客店安歇,就在这里借一个人家歇了罢。”张香工把手指道:“前面那烟起处,就是人家,我们赶上一步就是。”两人赶到村中,这村虽是荒凉,却有二三十家人户,耳边闻得小学生子读书之声。二人下了牲口,系好了。香工便推进那门里去,只见七八个蒙童,居中有一个三十左右的俊俏妇人,面南而坐,在那里教书。那妇人看见,站身来说道:“老人家进我门来,有何话说?”香工道:“我们是探亲回去的,因天雨欲借尊府权宿一宵。”那妇人道:“我们一家多是寡居,不便留客,请往别家去罢。”又兰在门外听见,心中甚喜,忙推进门来说道:“奶奶不必见拒,妾亦是女流。”那妇人见是一个标致后生,便变脸发话道:“你这个人钻进来,说甚混话,快些出去便休。不然,我叫地方来把你送到官府那边去,叫你不好意思。”
正说时,只见又走出两个娉娉的妇人来,花又兰见了,忙将靴子脱下,露出一对金莲,众妇人方信是真,便请到里面去叙礼坐定,彼此说明来历。原来这三个妇人,就是隋宫降阳院贾、迎晖院罗、和明院江三位夫人。当隋亡之时,他们三个合伴逃走出来,恰好这里遇着贾夫人的寡嫂殷氏,因此江、罗二夫人,亦附居于此。可怜当时受用繁华,今日忍着凄凉景况,江、罗以针指度日。贾夫人深通翰墨,训几个蒙童,倒也无甚烦恼。今日恰逢花又兰说来,亦是同调中人,自古说:惺惺惜惺惺。一朝遇合,遂成知己。过了一宵,明早花又兰要辞别起行,三位夫人那里肯放。贾夫人笑道:“佳期未促,何欲去之速?再求屈住一两天,我们送你到女贞庵去,会一会四位夫人,亦见当年姊妹相叙之情。”又兰没奈何,只得先打发香工回庵去。
却说窦线娘因袁紫烟归来,说花又兰到隐灵山去了,心中想道:“花妹为我驰驱道路,真情实义,可谓深矣尽矣!但不知我父亲主意如何,莫要连他走往别处去了,把这担子让我一个人挑。”心中甚是狐疑。忽一日,只见吴良、金铃回来,报说:“疏礼已托鸿肿正卿宇文爷,转送昭仪,呈上窦娘娘收讫。恰好罗公子随后到来,虽尚未面圣,本章已上。朝廷即差宇文爷同两个内监来召公主与花姑娘进京见赐婚。故此我们光赶回来,差官只怕明后日要到了,公主也须打点打点。”窦线娘道:“前日花姑娘到庵里去拜望四位夫人,不知为甚反同香工到山中王爷那里去了?”吴良道:“倘然明日天使到来,要两位出去接旨,花姑娘不回,怎样回答他们?”又见门上进来禀道:“贾爷刚才来说,天使明后日必到雷夏,叫公主作速收拾行装,省得临期忙迫。”线娘道:“若无父命,即对天廷亦有推敲。”
正说时,又见一个女兵忙跪进来报说道:“王爷回来了。”公主见说,喜出望外,忙出去接了进来,直至内房,公主跪倒膝前,放声大哭。建德办党伤心泪下,便双手捧住道:“吾儿起来,亏你孝义多谋,使汝父得以放心在山焚修。今日若不为你终身大事,焉肯再入城市?你起来坐了,我还有话问你。”线娘拭了泪坐下,建德道:“前日圣上倒晓得你许配罗郎,使我一时难于措词,不知此姻从何而起。”线娘将马上定姻前后情由,直陈了一遍。建德道:“这也罢了,罗艺原是先朝大将,其子罗成,年少英豪,将来袭父之职,你是一品夫人,亦不辱没你。但可惜花木兰好一个女子,前日亏他同你到京面圣,不意尽节而亡。但其妹又兰,为什么也肯替你奔驰,不知怎样个女子?”线娘道:“他已到山中来了,难道父亲没有见他?”建德道:“何尝有什么女子来?只有贾润甫差来的一个伶俐小后生,并一个老头儿,也没有书札,只有你的上闻疏稿把与我看了,我方信是真的。”线娘道:“怪道儿的疏稿,放在拣装内不见了,原来是他有心取去,改装了来见父亲。”建德道:“我说役使之人,那能有这样言词温雅,情意恳切?”线娘道:“如今他想是同父亲来了,怎么不见?”建德道:“他到山中见了我一面,就回来的,怎说不见?”线娘道:“想必他又到庵中去了。”叫金铃:“你到庵中去,快些接了花姑娘回来。”建德思孙安祖在外面去了,忙走出来。线娘又叫人去请了贾润甫来,陪父亲与孙安祖闲谈。
到了黄昏时候,只见金铃回来说道:“花姑娘与香工总没有归庵。”线娘见说,甚是愁烦。到了明日晚间,村中人喧传朝廷差官下来,要召公主去,想必明日就有官儿到村中来了。果然后日午牌时候,齐善行陪了宇文士及与两个太监,皆穿了吉服,吆吆喝喝,来到墓所。建德与孙安祖不好出去相见,躲在一室。线娘忙请贾润甫接进中堂,齐善行吩咐役从快排香案,一个老太监对着齐善行道:“齐先儿,诏书上有三位夫人,还是总住在这里一块儿,还是另居?”贾润甫问道:“不知是那三位?”那中年的太监答道:“第一名是当今娘娘认为侄女的公主窦线娘;第二名是花又兰;第三名是徐元帅的夫人袁紫烟。”贾润甫见说,心中转道:“懋功兄也是朝廷赐他完婚了。”便答道:“袁紫烟就住在间壁,不妨请过来一同开读便了。”即叫金铃去请袁夫人到来。紫烟晓得,忙打扮停当,从墓旁小门里进去,青琴替线娘除去素衣,换装好了,妇女们拥着出来。他两个住过宫中的,那些体统仪制,多是晓得的。宇文士及请圣旨出来开读了,紫烟与线娘起来,谢了官儿们。
那老太监把袁紫烟仔细一看,笑道:“咱说那里有这样同名同姓的,原来就是袁贵人夫人。”袁紫烟也把两个内监一认,却是当年承奉显仁宫的老太监姓张,那一个是承值花萼楼的小太监姓李,袁紫烟道:“二位公公一向纳福,如今新皇帝是必宠眷。”张太监答道:“托赖粗安。夫人是晓得咱们两个是老实人,不会鬼混,故此新皇爷亦甚青目。今袁夫人归了徐老先,正好通家往来。”齐善行道:“老公公,那徐老先也是个四海多情的呢!”张太监笑道:“齐先儿,你不晓得咱们内官儿到人家去,好像出家的和尚道士,承这些太太们总不避忌。”李太监道:“圣旨上面有三位夫人,刚才先进去的想是娘娘认为侄女的窦公主了,怎么花夫人不见?”宇文士及道:“正是在这里,也该出来同接旨意才是。”袁紫烟只得答道:“花夫人是去望一亲戚,想必也就回来。”说完走了进去。
从人摆下酒席,众官儿坐了,吃了一回酒,将要撤席。只听得外面窦家的人说道:“好了,香工回来了,花姑娘呢?”张香工道:“他还有一两日回来,我来覆声公主。”众家人道:“你这老人家好不晓事,众官府坐在这里,立等他接旨,你却说这样自在话儿。”贾润甫听见,对家人说道:“可是张香工回来了,你去叫他进来,待我问他。”从人忙去扯那香工进来。贾润甫道:“你同花姑娘出门,为何独自回来?”香工道:“前日下山转来,那日傍晚,忽遇天而难行,借一个殷寡妇家歇宿。他家有三个女人,叫什么夫人的,死命留住。叫我先回,过两三日,他们送花姑娘归庵。”张太监见说便道:“就是这个老头子同花夫人出门的么?”众人答道:“正是。”张太监道:“你这老头子好不晓事,这是朝廷的一位钦召夫人。你却是骗他到那里去了,还在这里说这样没要紧的话。孩子们与我好生带着,待咱们同他去缉访,如找不着,那老儿就是该死。”三四个小太监,把张香工一条链子扣了出去,那老儿吓得鼻涕眼泪的哭起来。线娘见得了,便叫吴良将五钱银子,赏与香工。又将一两银子,付他做盘缠。叫吴良同张香工吃了饭,作速起身,去接取花姑娘回来。张太监道:“宇文老先,你同齐先儿到县里寓中去,咱同那老儿去寻花夫人。”宇文士及道:“花夫人自然这里去接回,何劳大驾同往?”那老太监向宇文士及耳上说了几句,士及点点头儿,即同善行先别起身。张、李二太监同香工出门,线娘又把十两银子付与吴良一路盘费,各各上马而行。
且说花又兰,在殷寡妇家住了两三日,恐怕朝廷有旨意下来,心中甚是牵挂,要辞别起身。无奈三位夫人留住不放。那日正要辞了上路。只听得外面马嘶声响,乱打进来,把几个书童多已散了,贾夫人忙出来问道:“你们是些什么人,这般放肆?”那香工忙走进来道:“夫人,花姑娘住在这里几日,累我受了多少气,快请出来去罢!”贾夫人道:“花姑娘在这里,你们好好的接他回去便了,为甚这般罗唣起来?”那二太监早已看见便道:“又是个认得的,原来众夫人多在这里,妙极妙极。”贾夫人认得是张、李二太监,一时躲避不及。只得上前相见,大家诉说衷肠,贾夫人不觉垂泪悲泣。张太监道:“如今几位夫人在此?”贾夫人道:“单是罗夫人、江夫人连我,共姊妹三人,在此过活。”张太监道:“极好的了,当今万岁爷,有密旨着咱们寻访十六院夫人。今日三位夫人造化,恰好遇着,快快收拾,同咱们进京去罢。那二位夫人也请出来相见。”吴良在旁说道:“花姑娘亦烦夫人说声,出来一同见了两位公公。”不一时江、罗二夫人同花又兰出来见了。大家叙了寒温,随即进房私议道:“我们住在这里,总不了局,不如趁这颜色未衰,再去混他几年。何苦在这里,受这些凄风苦雨。”主意已定,即收拾了细软,雇了两个车儿。三位夫人并花又兰,大家别了殷寡妇,同二太监登程。
行了三四日,将近雷夏,两太监带着江、罗、贾三夫人到齐善行署中去了。吴良与香工另觅车儿,跟花又兰到窦公主家。收拾停当,袁紫烟安慰好了杨小夫人与馨儿,亦到公主家来。齐善行又差人来催促了起程。线娘嘱父亲与孙安祖料理家事,回山中去。叫吴良、金铃跟了,哭别出门。女贞庵四位夫人,闻知内监有江、罗、贾三夫人之事。不敢来送别,只差香工来致意。那边宇文士及与两内监并江、罗、贾三夫人,亦起身在路取齐。齐善行预备下五六乘骡轿,跟随的多是牲口。不上一月,将近长安。张公谨同罗公子、尉迟南兄弟,住在秦叔宝家,打听窦公主们到来,正要差人去接,只见徐懋功进来说道:“叔宝兄,罗兄宝眷与贱眷快到了。还是弄一个公馆让他们住,还是各人竟接入自己家里?”叔宝道:“窦公主当年住在单二哥家里,与儿媳爱莲小姐曾结为姊妹,今亲母单二嫂又在弟家,他们数年阔别,巴不能够相叙片时,何不同尊阎一齐接来,不过一两天,就要面圣完婚,何必又去寻什么公馆?”懋功见说,忙别了到家,即差几十名家将,一乘大轿,妇女数人,叫他们上去伺候。罗公子亦同张公谨、尉迟南、尉迟北、秦怀玉许多从人,一路去迎接。
说宇文士及同二太监载了许多妇女,到了十里长亭。只见许多轿马来迎,便叫前后车辆停住。罗公子与张公谨等上前来慰劳了一番。张公谨说:“城外难停车骑,两家家眷暂借秦叔宝兄华居,权宿一宵,明日面圣后,两家各自迎娶。”宇文士及点头唯唯。时金铃、潘美站在一处,说了许多话,金铃就请公主与又兰在骡轿里出来。线娘见罗公子远远在马上站着,好一个人品,心中转道:“惭愧我窦线娘,得配此子,也算不辱没的了。”比前推让之心,便觉相反。上了一乘大轿,花又兰也坐了一乘官轿,许多人跟随如飞的去了。徐家家将也接着了袁夫人,三四个妇女如飞上前扶出来,坐了官轿,簇拥着去了。两太监道:“那三位夫人,暂停在驿馆中,待咱们进宫覆命了,然后来请你们去。”说了,即同宇文士及入城,途遇秦王,秦王问了些说话。因王世充徙蜀,刚至定州复叛,正要面圣,便同三人进朝。晓得唐帝同窦娘娘、张尹二妃、宇文昭仪,在御苑中玩花,齐到苑中,四人上前朝见了。张太监将窦线娘、袁紫烟行藏,直找寻至花又兰,却遇着隋朝的江、罗、贾三位夫人,一一奏闻。唐帝见说,喜动天颜,便问道:“那三个官妃,年纪多少?”窦后道:“此皆亡隋之物,陛下叫他们弄来,欲何所之?”张太监见窦后话头不好,便随口答道:“当年许廷辅选他们进宫,都只十六七岁,如今算上正三旬左右,但是这三个比那几院颜色,略觉次之。”张妃笑道:“今陛下召他们来,也须造起一座西苑来,安放在里边,才得畅意。”唐帝见他们词色上面有些醋意,便改口道:“你们不消费心,朕此举非为自己,有个主意在此。”因问秦王:“在廷诸臣,那几个没有妻室的?”秦王答道:“臣儿但知魏征、罗士信、尉迟恭、程知节,皆未曾娶过妻室的。”窦后问二太监道:“窦家女儿与花又兰、袁紫烟今在那里?”张太监道:“这三个俱在秦琼家,那三个是在驿中。”宇文昭仪道:“窦线娘既为娘娘侄女,何不先召他们三个进苑来见?”唐帝就命李太监,立召窦、花、袁三女见驾,那李太监承办去了。秦王将王世充在定州复叛奏闻,唐帝道:“逆贼负恩若此,即着彼处总管征剿。”
不一时,只见李太监领着三个女子进来,俯伏阶下,朝见了唐帝,叫他们平身。线娘又走近窦后身边,要拜将下去,窦后叫宫奴搀了起来道:“刚才朝见过了,何必又要多礼?”唐帝看那三个女子,俱是端庄沉静,仪度安闲,便道:“你们三个,一是孝女,一是义女,一是才女,比众不同。”叫宫人取三个锦墩来,赐他们坐了。窦后对线娘道:“前日又承你送礼物来,我正要寻些东西来赐你,因万岁就有旨召你们到京,故此未曾。”线娘道:“鄙亵之物,何足当圣母挂齿?”窦后道:“你的孝勇,久已著名,不意奏章又如此才华。”唐帝笑道:“但是你疏上边,逊让他人,能无矫情乎?”线娘跪下奏道:“臣妾实出本怀,安敢矫情?当年罗成初次写书与秦琼,央单雄信与臣父求亲,被臣妾窥见,即将原书改荐单雄信女爱莲与罗成,不意单女已许配秦琼之子怀玉,故使罗成复寻旧盟。”唐帝道:“这也罢了,只是你说花又兰与罗成联床共席,身未沾染,恐难尽信。”线娘道:“此是何等事,敢在至尊前乱道,惟望万岁娘娘命宫人验之,便明二人心迹矣。”窦后道:“这也不难。”就对宫奴说道:“取我的辨玉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