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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时宫奴取到,窦后叫花又兰近身,将圆溜溜光灿灿的一件东西,向又兰眉间熨了三四熨;又兰眉毛紧结,无一毫散乱。窦后叹道:“真闺女也!”唐帝对花又兰叹道:“你这妮子,倒是个忍心人,幸亏罗成是君子;若他人恐难瓦全,今以两佳人归之,亦不枉矣。”又兰见说,如飞走下来谢恩,惹得窦后、秦王与众宫人多笑起来。唐帝又对袁紫烟道:“袁妃子擅天人之学,今归徐卿,阃内阃外,皆可为国家之一助。”因差张太监速到驿中,宣隋宫三妃子;又差内监速召魏征、徐世勣、尉迟恭、程知节进苑。又差李内监去宣罗成、秦琼,并伊子怀玉、媳单爱莲见驾。又吩咐礼部官,速备花红十三副,鼓乐六班。

吩咐毕,唐帝即同秦王到偏殿坐下。只见魏征、徐世勣、尉迟恭、程知节四臣先进殿来朝见了,唐帝道:“徐卿室人已召来了。朕思文王之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予独何人,而使有功大臣,尚中馈久虚耶!故差内监觅隋宫三位丽人,趁今日良辰,三人各人拈阄,天缘自定。”魏征、尉迟恭、程知节齐跪下去道:“臣等一身努力,难报皇恩万一;况四海未靖,何敢念及室家?”唐帝道:“圣经云: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秦王道:“这是父王教化无私,与众偕乐之意,诸卿无得因辞。”唐帝叫宫人取一个宝瓶,将江、罗、贾三位名字写在纸上,团成圆儿,放在瓶内,叫魏、程、尉迟三臣,对天祷祝,将银箸揭起,恰好魏征拈了贾夫人,尉迟恭拈着了罗夫人,程知节拈着了江夫人,三臣各谢恩。只见张太监领了三位夫人进来朝见,唐帝问道:“那个是贾素贞?那个是罗小玉?那个是江涛?”三夫人各上前应了,唐帝对三臣道:“这三个佳人,虽非国色,而体态幽妍,三卿勿遽忽之。三妃且进内见了娘娘出来,同谐花烛。”宫人领三位夫人进去了。

又见秦琼领了儿子怀玉、媳妇爱莲,上前来朝见。对唐帝见了秦琼,分外优礼,便道:“爱卿父子平身。”因指爱莲道:“就是你媳妇单氏,可曾结漓否?”叔宝应道:“尚未。”唐帝见此女梨花白面,杨柳纤腰,香尘稳重,居然大家,便赞道:“好个女子。”即叫近侍亦引去见窦后。又对叔宝道:“刚才窦线娘说,曾与汝媳结为姊妹,先有书荐此女与罗成,此言有之乎?”叔宝答道:“当初窦女改了罗成的书附来,臣儿已许婚单氏,因臣与单雄信有生死之交,不敢背盟,故以子许之。”唐帝道:“卿于得配此女,可称佳儿佳妇矣,为何尚未成婚?”叔宝答道:“因儿媳单爱莲,立意要归家营葬父亲,然后完婚。”唐市道:“这也难得,朕今做主,趁众缘齐偶,赐汝子完婚,满月后赐归殡葬其父。”对近侍道:“窦线娘给二品冠带,诸女俱给四品冠带,快去宣他们出来,莫负良辰,好去共谐花烛。”

近侍进去领了七个女子出来,唐帝先叫魏征、徐世勣、尉迟恭、程知节同袁、贾、江、罗四夫人成对站定,踢了花红。四对夫妇谢了恩,就有鼓乐迎出苑去。第二起就是秦怀玉与单爱莲,谢恩,迎送出去。第三起却是罗成,两旁站着窦线娘、花又兰,谢恩下去。唐帝笑道:“罗成,大便宜了你,也亏你当时老成,今宵却有联壁相亲。”罗成同二佳人跪下说道:“圣恩浩荡无涯,使小臣亦沐洪麻。但臣妻线娘,既为圣母国戚,臣礼合同去谢恩,陛下可容臣叩谢否?”唐帝道:“这个使得。”遂起身退朝同罗成夫妻三人,到后苑拜见窦后。窦后深喜罗成年少知礼,赐宫奴二名,内监二名,并许多金珠衣饰。又将温车一乘,赐与二女坐了。命撤御前金莲烛并鼓乐送出苑来。惹得满京城军民人等,拥挤观看,无不欣羡。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王世充忘恩复叛 秦怀玉剪寇建功

词曰:

骄马玉鞭驰骤,同调坚贞永昼。题携一处可相留,莫把眉儿

皱。

如雪刚肠希觏,一击疾诛双丑。矢心誓日生死安,若辈真

奇友。

调寄“误佳期”

古人云:唯妇人之言不可听。书亦戒曰:唯妇言是听。似乎妇人再开口不得的。殊不知妇人中智慧见识,尽有胜过男子。如明朝宸濠谋逆,其妃娄氏泣谏,濠不从,卒至擒灭,喟然而叹曰:“昔纣听妇人之言失天下,朕不听妇人之言亡国。”故知妇人之言,足听不足听,惟在男子看其志向以从违耳。当时唐帝叫它监弄这几个附宫妃子来,原打帐要自己受用,只因窦后一言,便成就了几对夫妇,省了多少精神。若是萧后,就要逢迎上意,成君之过。唐帝乱点鸳鸯的,把几个女子赐与众臣配偶,不但男女称意,感戴皇恩,即唐帝亦觉处分得畅快,进宫来述与诸妃听。说到单女亦欲葬父完婚,窦后叹道:“不意孝义之女,多出在草莽。”只见宇文昭仪堕下泪来,唐帝骇问道:“妃子何故悲伤?”昭仪答道:“妾母灵柩尚在洛阳,妾兄士及未曾将他入土。”唐帝道:“明日汝兄进朝,待朕问他。”

且说张公谨在秦叔宝家,因罗公子新婚,不好催促,又因诸王妃与公侯诸大夫,皆因窦后认为侄女,又慕窦、花二位夫人孝义,争相结纳,日夕称贺。因此张公谨恐本地方有事,只得先上朝辞圣。秦王因爱公谨之才,不肯放他去,奏过唐帝,即将张公谨留授司马兼督捕司之职,幽州郡守改着罗成权署。旨意一下,张公谨留任长安,只得写禀启,差人去回复燕郡王,并接家眷到京。罗公子亦因圣旨,擢他代张公谨之职,又牵挂父母,等不及满月,便去辞了唐帝、窦后,至西府拜辞秦王,与众官僚话别了。因线娘嘱说,又到宇文士及家去谢别,见士及家车骑列庭,正在那里束装,罗公子进去相见了,便问道:“尊驾有何荣行,在此束装?”士及道:“弟因先母之柩未葬,告假两月,将往洛阳整理坟莹,此刻就要起身,恐不及送兄台荣归了。”罗公子道:“弟亦在明后日就要动身。”说了出门。罗公子归来,连夜收拾,与窦公主、花又兰拜别了秦母。叔宝与张氏夫人,怀玉夫妻亦出来拜别,护送出门。尉迟南、尉迟北并太后赐的两名太监,及随来潘美等,做了前队。罗公子与窦公主、花夫人并宫人妇女,及金铃、吴良等做了后队。徐惠妃差西府内监,袁紫烟亦差青琴,江、罗、贾三夫人,俱差人来送别。时冠盖饯别,塞满道路,送一二十里,各自归家。

罗公子急忙要赶到雷夏墓所,迎请窦建德到幽州去,吩咐日夕赶行。不多几日,已出潼关,将至陕州界口,一个大村镇上。那日起身得早,尚未朝餐,前队尉迟南兄弟,正要寻一个大宽展的饭店,急切间再寻不出。又去了里许,只见一个酒帘挑出街心,上写一联道:暂停车马客,权歇利名公。尉迟南众人看见了,就下马,把马系好进店去,看房屋宽大,更喜来得早,无人歇下。尉迟南忙吩咐主人,打扫洁净,整治酒肴,又出店来盼望后队。只见街坊上来来往往,许多人挤在间壁一个庵院门首,尉迟南问土人为着何事,答道:“不晓得,你们自进庵里去看便知。”尉迟兄弟忙挤进庵来,只见门前一间供伽蓝的,进去三间佛堂,门户窗棂,台桌器皿,多打得茎粉,三四个老尼坐在一块儿涕泣。尉迟南问着老尼,老尼也只顾下泪未答。只闻得耳边嘈嘈杂杂的,地方上人议论道:“那个公主,也是个金枝玉叶,不意国亡家破,被那官儿欺负。”尉迟兄弟未及细问,恐怕罗公子后队到了,即便抽身出来,恰好罗公子与众人骡马一哄而至,这旁窦公主与花夫人便下了骡轿,进店去了。

罗公子下马,见街坊上热闹,叫尉迟兄弟进去,问地方上为着何事。尉迟南把土人的言语,与庵中的光景说了。窦公主见说,心中想道:“莫非隋魏后人,流落在这里。”便叫左右去唤那个老尼来,那吴良、金铃出外,到底是军人打扮,他两个是好事生风的,忙出店走进庵来。对老尼说道:‘哦家公主与小王爷,唤你师父快去。”那老尼见说,忙站起来问道:“是那个王爷,又是什么公主?”金铃道:“你过去便知明白。”老尼没奈何,只得一头走,一头向众人问明来历。来到店中,见了公主、公子,打了几个稽首。窦公主问道:“你庵中被何人罗唣?有那朝公主在里边?”老尼答道:“当初隋朝有个南阳公主,少寡守节,有一子名曰禅师。因夏王讨宇文化及时,夏将于士澄见公主美貌欲娶,公主不从。士澄诬禅师与化及同党,竟坐杀之。公主向夏王哀请为尼,暂寓洛阳,因山寇窃发,回长安访亲,中途又被贼劫,故此投到小庵来住。昨晚有一官府宇文士及,在此下店,不知被那个多嘴的说了,那宇文官府走过庵来,必要请见南阳公主。公主再三不肯相见,那宇文官府立于户外说道:‘公主寡居,下官丧偶,中馈尚虚,公主若肯俯从,下官当以金屋贮之。’论来这样青年,大官府随了他去,也完了终身,不想南阳公主听说,不但不肯从他,反大怒起来,在内发话道:‘我与汝本系仇家,今所以不忍加刃于汝首,因谋逆之日,察汝不预知耳。今若相逼,有死而已。’宇文官府知不可屈,即便去了。他手下道我窝顿了亡隋眷属,逼勒着要诈我们银子,没有,故此打得这般模样。”

窦公主道:“宇文士及当初杨太仆知他有品行的,故此遗计教他投唐,以妹子进献,方得宠眷。不意他渔色改行,以至于此,可见这班咬文嚼字之人,盖棺后方可定论。”遂叫左右三四个妇女,即同老尼进庵去,请南阳公主到来一见。

众妇女去不多时,拥着南阳公主到店来。但见一个云裳羽衣,未满三旬的佳人,窦公主同花夫人忙出来接见了,逊礼坐定。窦公主道:“刚才老尼说,姐姐要往长安探亲,未知何人?”南阳公主道:“唐光禄大夫刘文静系妾亡夫至亲,今为唐家开国元勋,意欲往长安依附他,以毕余生。不想闻得刘公与裴监不睦,诬以他事,竟遭惨戮,国家珍灭,亲戚凋亡,故使狂夫得以侵辱。”说罢,泪下数行。窦公主见了这般光景,不胜怜恤道:“既是姐姐欲皈依三宝,此地非止足之所,愚妹倒有个所在,未知尊意可否?”南阳公主道:“敢求公主指引。”窦公主道:“雷夏有个女贞庵,现有炀帝十六院中秦、狄、夏、李四位夫人,在内守志焚修。若姐姐肯去,谅必志同道合。”南阳公主道:“若得公主题携,妾当朝夕顶礼慈悲,以祝公主景福。”窦公主道:“我们也要到雷夏,若尊意已允,快去收拾,便同起身。”南阳公主大喜,即起身去草草收拾停当,谢了众尼,又到店中。窦公主把十两银子赏了老尼,又叫手下雇了一乘骡轿与南阳公主坐了,一同起行。

潘美与金铃往相上去会钞,只见柜内站着一个方面大耳一部虬髯的人笑道:“钞且慢会,敢问方才上车的,可就是夏王窦建德之女么?”潘美答道:“正是。”又问道:“那个小王爷又是谁?”金铃道:“就是幽州罗燕郡王之子讳成,如今皇爷赐婚与他的。”那汉又问道:“当初夏王的臣子孙安祖,未知如今可在否?”金铃答道:“现从我们王爷,在山中修行。”那汉点头说道:“可借单员外的家眷,如今不知怎样着落?”潘美道:“单将军的女儿,前日皇爷已与我家窦公主同日赐婚,配与秦叔宝之子小将军,皇爷赐他扶柩殡葬父亲,即日要回潞州去了。”那汉见说,拍手大笑道:“快活快活,这才是个明主。”潘美忙要称还饭钱,催他算帐,那汉道:“夏王与孙安祖,俱系我们昔年好友,今足下们偶然赐顾一饭,何足介意。”潘美取银子称与他,那汉坚执不肯收,推住道:“不要小气,请收了;但不知足下说的那单员外的灵柩,即日要回潞州,此言可真否?”金铃道:“怎么不真,早晚也要动身了。”那汉道:“好,请便罢!”潘美问他姓名,那汉不肯说,拱拱手反踱进去了。潘、金二人,只得收了银子,跨上马望前赶去。

看官们,你道那店中的大汉是谁?也是江湖上一个有名的好汉姓关名大刀,辽东人,昔年曾贩私盐,做强盗,无所不为的。他天性鄙薄仕宦,不肯依傍人寻讨出身。近见李密、单雄信等俱遭惨戮,他便收心,在这里开一个大饭店。遇着了贪官污吏,他便不肯放过,必要罄囊倒橐,方才住手。好处不肯杀人,不肯做官,他道:“我祖上关公,是个正直天神,我岂可妄杀人?”又道:“关公当日不肯降曹,我今亦不去投唐。”因此四方的豪杰人多敬服他。正是:

海内英雄不易识,肺肠自与庸愚别。可笑之乎者也人,虚邀声

气张其说。

今说窦公主要他父亲一同到幽州来,先打发又兰同众宫人到雷夏,自与罗公子到隐灵山要接父亲起身。无奈窦建德与三藏和尚讲论,看破尘世,再不肯下山。公主只得哭别了,仍旧到雷夏来。贾润甫与齐善行俱来接见。女贞庵四位夫人,是时又兰早已接到家中,各各相见。杨义臣如夫人与馨儿,徐懋功先已差人接去了。公主祭奠了首后,墓上田产,交托两个老家人看管。收拾行装,差人送南阳公主与四位夫人,到女贞庵去。便同罗公子、花又兰往北进发。贾润甫送公子起身之后,晓得单雄信家眷扶柩回潞州,因想:“雄信当初许多情谊,多少人受了他的厚惠,我曾与他为生死之交。雄信临刑时,秦、徐诸人,割股定姻,报他的恩德;我贾润甫也是个有心肠的,尚未酬其万一。今日闻得他女儿女婿,扶柩归葬,焉有不迎上去,至灵前一拜之理?”便收拾行囊,拉了附近受过单雄信恩惠的豪杰,竟奔长安不题。

且说秦怀玉与爱莲小姐满月后,辞了祖母父母起身,叔宝差四名家将,点四五十营兵护送。怀玉因他父亲的功勋,唐已擢为殿前护卫右千牛之职,时众官辈亦来送行,怀玉各各辞别,拥着一车起身。

行了几日,已出长安,天将傍晚,众家将加鞭去寻宿店,只见七八个大汉子,俱是白布短衣,罗帕缠头,向前问道:“马上大哥,借问一声,那二贤庄单员外的丧车,可到这里来么?”家将停着马答道:“就在后面来了。”那几个大汉听见,如飞去了。家将见那几个大汉已去,心上疑惑起来,恐是歹人,忙兜转马头,追赶那几个大汉。赶了里许,只见尘烟起处,一队车马头导,两面奉旨赐葬金字牌,中间一副大红金字铭旌,上写:“故将军雄信单公之柩”。冲天的招摇而来。众好汉看见,齐拍手道:“好了,来了!”齐到柩前趴在地下,扫地呼天的大哭起来。家将见了,知不是歹人,秦怀玉忙跳下马还礼。单夫人听见,推开轿门,细认七八个人中,只有一个姓赵,绰号叫做莽男儿,当初杀了人,亏雄信藏他在家,费了银子解救。其余多不认得,想必多是受过思的。单夫人不觉伤感大哭起来。

众好汉也哭了一回,磕了几个响头,站起来问道:“那一个是单员外的姑爷秦小将军?”秦怀玉答道:“在下就是。”一个大汉走上前来,执着秦怀玉的手,看了说道:“好个单二哥的女婿!”那一个又道:“秦大哥好个儿子!”赞了几声,又问道:“令岳母与尊夫人可曾同来?”怀玉指道:“就在后车。”那汉便道:“众兄弟,我们去见了单二嫂。”众人齐到车前,单夫人尚未下车,众好汉七上八落的在下叩头,单夫人如飞下车还礼。众人起来说道:“二嫂,我们闻得二哥被戮,众兄弟时常挂念,只是不好来问候。如今你老人家好了,招了这个好女婿,终身有靠了。”单夫人道:“先夫不幸,有累公等费心。”莽男儿道:“天色晚了,把车推到店中去罢,贾兄们在那里候久了!”怀玉道:“那个贾兄?”众人道:“就是开鞭杖行头贾润甫,他晓得令岳的丧车回来,便拉了十来个兄弟们在那里等候。”说了,便赶开护兵,七八个好汉用力拥着丧车,风雷闪电的去了。原来贾润南拉齐众好汉,恰好也投在关大刀店中。当时见丧军将近,便同众人迎到柩前,又是一番哭拜。单夫人同秦怀玉各各叩谢了,关大刀同众人把丧车推在一间空屋里去。

贾润甫领秦怀玉与单夫人、爱莲小姐,到后边三四间屋里去,说道:“这几间,他们说还是前日窦公主到他店里来歇宿,打扫洁净在此,二嫂姑娘们正好安寝,尊从就在外边两旁住了罢。”单夫人问贾润甫道:“贾叔叔,那班豪杰那里晓得我们来,却聚在此?”贾润甫道:“头里那一起,是关兄弟先打听着实,知会了聚在此的,后边这一路,是我一路迎来说起欣然同来的。这班人都是先年受过单兄恩惠的,所以如此。”说了即同怀玉出来,只见堂中正南一席,上边供着一个纸牌,写道:“义友雄信单公之位”。关大刀把盏,领众好友朝上叩首下去,秦怀玉如飞还礼。关大刀把杯著放在雄信纸位面前,然后起来说道:“贾大哥,第二位就该秦姑爷了。”贾润甫道:“这使不得。他令岳在上,也不好对坐。二来他令尊也曾与众兄弟相与,怎好僭坐?不如弟与秦姑爷坐在单二哥两旁,众兄弟入席,挨次而坐,乃见我们只以义气为重,不以名爵为尊,才是江湖上的坐法。”众人齐声道:“说得是。”大家入席坐定,关大刀举杯大声说道:“单二哥,今夜各路众兄弟,屈你家令坦,在小店奉陪,二哥须要开怀畅饮一杯。”一堂的人,大杯巨觥,交错鲸吞,都诉说当年与雄信相交的旧话,也有说到得意之处,狂歌起舞。也有说到伤心之处,出位向灵前捶胸跌足哭起来。只听见莽男儿叫道:“秦始爷,我记得那年九月间,你令祖母六十华诞,令岳差人传绿林号箭到我们地方来,我们那财不比于今本分,正在外横行的日子,不便陪众登堂。”把手指道:“只得同那三个弟兄,凑成五六百金,来到齐州,日里又不敢造宅,直守至二更时分,寻着了尊府后门跳进来,把银子放在蒲包内,丢在兄家内房院子里头。这事想必令尊也曾与兄说过。”秦怀玉道:“家母曾道来。”

正说得高兴,只听得外面叩门声急,关大刀如飞赶出来,开门一看,便道:“原来是单主管,来得正好,你们主儿的丧车,与太太姑爷姑娘多在里面。”原来单全,当时随雄信在京,见家主惨变后,即便辞了单夫人要回乡里。秦叔宝、徐懋功,知他是个义仆,要抬举他,弄一个小前程与他做,他必不从,径归二贤庄。喜的单雄信平昔做人好,没有一个不苦惜他,所以这些房屋田产,尽有人照管在那里,见的单全一到,多交付与他。单全毫无私心,田产利息,悉登册籍。今闻夫人们扶柩回乡,连夜兼程赶来。在路上打听,晓得投在关家店里,故此赶来。当时关大刀阔上门,领单全到堂中来,贾润甫见了喜道:“单主管,你也来了。”单全见上边供着主人牌位,先上去叩了四叩,又要向众人行礼下去。众好汉大家推住道:“闻得你也是有义气的男子,岂可如此广单全只得止向秦怀玉叩首,怀玉连忙扶起。众人道:“主管快来坐了,我们好吃酒了。”单全道:“各位爷请便,我家太太不知下在那一房,我去见了来。”说时早有妇女领了进去,不移时出来坐了。贾润甫道:“单主管,我们众兄弟,念你主人生前之德,齐来扶他灵柩还乡,到那里还要盘桓几日,但不知你庄上如何光景?”单全道:“庄上我已一色停当,但未择地耳。只是如今王世充在定州,纠合了邴元真复叛,罗士信被他用计杀害,占了三四个城池。前日问他已到潞安,如今将到平阳来,只恐路上难行奈何?”贾润甫道:“当初我家魏公与伯当兄,好好住在金墉,被他用计送死,单二哥又被他累及身亡。几个好弟兄,皆因他弄得七零八落。今士信兄弟,又被他杀害。我若遇着他,必手刃之,方快我心。”

秦怀玉见说士信被杀,便垂泪道:“士信叔叔与父亲结为兄弟,小侄与他相聚数年。今一旦惨亡,家父闻知,是必请兵剿灭此贼,以报罗叔叔之仇。”单全道:“我昨夜在七星岗过夜,三更时分,梦见我家先老爷,叫了我姓名说道:‘我回去了,可恨王世充,杀我好友义弟,又是我同起手的心交,我知此贼命数已绝,你去叫姑爷灭了他,干了这场功。’”关大刀道:“我们众兄弟同去除了这贼,替罗家兄弟报了仇何如?”贾润甫道:“若诸兄肯齐心,管叫此贼必灭。”众人道:“计将安出?”贾润甫道:“计策自有,必须临时着便,今且慢说。但必要关兄去方好,只是没人替他开店。”关大刀道:“店中生意,就歇两日何妨?但要留单主管在此。”单全道:“我是要随太太回去的。”贾润甫道:“太太姑娘,权屈在店中住几日,仗单二哥之灵,我们去干了这场功,回店扶柩去未迟。”众好汉踊跃应道:“好。”单夫人在内听见,忙叫人请贾润甫进去说道:“小婿年幼,恐怕未逢大敌,还是打听他过了再走罢。”贾润甫道:“二嫂但放心,干事皆是众兄弟去,我与令坦只不过在途中接应,总在我身上无妨。”说了出来,对众人说道:“既是明早大家要去干正经,我们早些安寝罢!”过了一宵,五更时分,关大刀向贾润甫耳上说了几句,又叮嘱了单全一番,先与众好汉悄然出门而去。贾润甫同秦怀玉率领了家将,亦离店去了。

却说关大刀同莽男儿一班,走了两三日,将到解州地方,恰遇着了王世充的前站,见了一二十个穿白衣服的人来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百姓?”众人道:“我们是迎单将军的柩回去的。”马上将官问:“那个单将军?”众好汉答道:“就是单雄信。”那将官道:“单雄信是我家的勇将,被唐朝杀的,你们都是他什么人,去扶他灵柩?”众好汉道:“我们俱是他当年管辖的兵卒,感他的恩德,故此不惮路途而来,爷们可是守这里地方的?”那将官道:“不是,郑王爷就在后面来了,你们站一回儿,便知分晓。”正说时,只见后面尘头起处,一簇人马行近前来,众好汉看了,拍手喜道:“正是我家的旧王爷。”那将官带了一干好汉,到王世充面前说了。王世充问道:“单将军的灵柩,你们扶他到那里?”众人道:“到二贤庄。”邴元真在旁边马上说道:“只怕是奸细。”叫人各人身上收检,众人神色不变,便不疑惑。王世充道:“你们都是行伍出身,何不去投唐图个出身?”众人道:“唐家既不肯赦我们的恩主,我们安肯背义从唐?”王世充道:“你们既是我家旧兵卒,我这里正少人,何不就住在我帐下效用,当初你们是步兵还是马兵?”众好汉道:“当时是马兵。”王世充问了各人姓名,叫书记上了册籍,给付马匹衣甲器械,派入第二队。

今说贾润甫同秦怀玉与两个家将一行人等,慢慢的已行了三日,将近解州。贾润甫叫秦怀玉差一个伶俐小卒,假装了乞丐,前去打听,自己守在一个关王庙里。隔了两日,只见差去的小卒归来报道:“小的初去打听我们这几位爷,被王世充信任收用,已派入第二队。昨夜他们已破平阳,今要进解州。一路百姓多逃避一空,只剩房屋。他们下寨在猫儿村,不知为甚,四更时分,只听见军中喧喊,哗道有贼,故此小的忙来报知。”贾润甫见说,忙起一课大喜道:“众兄弟成功了,快备马我们迎上去。”秦怀玉即便领二家将,跨马前行。未及一二里,早望见一二十个白衣的人,头里那人却是莽男儿,题着两个首级,飞奔前来,叫道:“贾大哥,王世充、邴元真二人首级在此,后面追兵来了,快去帮他们厮杀。”贾润甫叫人把首级挑在枪杆上,同莽男儿飞赶去,只见众好汉在一个山前与王家兵马,正在那里厮杀。莽男儿跑向前大声喊道:“我家大唐兵马来了!”秦怀玉扯满弓,一连射死了两三个。贾润甫叫道:“王世充、邴元真两个逆贼,首级已聚在此,你们何苦自来送死!”王家兵将见了,即便败将下去。秦怀玉与众人,直追至猫儿村,贼兵只得弃了辎重,各自逃生。贾润甫将贼兵掳掠遗弃之物,装载了几车,尚恐怕余贼未散,又追赶三四十里,然后转来。早有人来报道:“单二爷丧车,已被二贤庄许多庄户,赶到关家店里,载进潞州去了。”众好汉此时不是步行了,俱骑了马,连日夜兼程,赶上丧车,护进二贤庄。

地方官员晓得秦叔宝名位俱尊,其子怀玉现任干牛之职。目下又建奇功,多要想来吊候。贾润甫在庄前择一块丰厚之地,定了主穴。关大刀对贾润甫道:“贾大哥,我们这场功皆仗单二哥的阴灵,得以万全,为什么呢?弟前夜与赵兄弟两个,乘王世充、邴元真酒醉熟睡时,潜踪入幕,盗了两人的首级。众兄弟齐上马出来,惊动了帐房内,只道是劫营的,齐起身来追赶。时天尚昏黑,众弟兄因记不出路径,只见黑暗中隐隐一人骑着马领路。众弟兄认是我,又不好高声相问,只得随着他走了三四里。天将发白,那前头骑马的倏然不见了,岂不是单二哥阴灵护信我们?如今把这些衣饰银钱,分做两堆,一堆赠与姑爷为殡葬之资。一堆散与二贤庄左右邻居小民,念他们往日看守房屋,今又远来迎柩营葬,少酬其劳。”贾润甫与众好汉齐声道:“关大哥说得是。”秦怀玉道:“岂有此理,这些东西,诸君取之,自该诸君剖之,我则不敢当,何况敝邻。”

正在推让时,只见潞州官府抬了猪羊到灵前来吊唁,秦怀玉同贾润甫出来接住,引到灵前去拜过,见院中罗列着两堆银钱衣饰,问是何故。贾润甫答道:“有几个商贾朋友,是昔年曾与单公知交,今来迎丧,恰逢王世充逆贼临阵,众友推爱,齐上前用力剿灭。贼掳之物,遗弃而去。这些东西,理合众友收领,不意众友仗义不从,反欲赐惠小民。”那个郡守笑道:“这也算一班义士了;但是小民无功,岂可收领逆赃。既云好义,何不寄之官库。题请了,替单公建词立碑,以为世守,亦是美事。”那行官见说,心中想道:“我们做了一个官儿,要百姓们一两五钱的书帕,尚费许多唇舌,今这主大财,那班人反不肯收,不知是何肺肠?”官儿们挨了一回,见秦怀玉不言语,只得别过去了。众好汉便招地方上这些看的穷人,近前来说道:“这一堆东西,是秦姑爷赐你们的,以当酬劳之意。你们领去从公分惠,不许因此些微之物,争竞起来,到官府责罚。自今以后,你们待秦姑爷如待单员外一般便了。”众邻里齐跪下去,欢呼拜谢,领了出去。

关大刀对贸润甫说道:“贾大哥,我们的事已毕去罢!”又对秦怀玉道:“众弟兄不及拜别令岳母了!”大家拱拱手欲别,秦怀玉道:“这货利不好,有污诸公志行,请各乘骑而去何如?”众好汉道:“我们如此而来,自当如此而去。”尽皆岸然不顾而行,看的人无不啧啧称羡。秦怀玉督手下造完了坟墓,择了吉日,安葬好了丈人。又见主管单全,忠心爱主,就劝单夫人把他作为养子,以继单氏的宗挑。将二贤庄田产,尽付单全收管,以供春秋祭扫。自同单夫人与爱莲小姐,束装起身。家将们带领了王世充、邴元真二人首级,忙进了长安不题。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小秦王宫门挂带 宇文妃龙案解诗

词曰:

寂寂江天锦绣明,凌波空步绕花阴。一枝蓦地间相逅,惹得狂

蜂空丧身。

逞乐意,对芳樽,腰围玉带暗藏针。片词题破惊疑

事,喋血他年逼禁门。

调寄“鹧鸪天”

今且慢说秦怀玉剿灭了王世充、邴元真回来,将二人首级献功,唐帝赏劳。再说武德七年间,四方诸丑,亏了世民击灭将完,时唐皇晚年,总多内宠,生儿者二十余人,无子者不计其数,靡不思迭寻宠爱,各献奇功。然其间好事生风敢作敢为的,无如张、尹二妃。他本是隋文帝宠用过的,忽然间唐帝又把他两个弄起手来,今幸一统天下,虽不能做正位中宫,却也言听计从,无欲不遂。更值窦皇后福禄不均,先已驾崩,因此两人的心肠更大了些。但唐帝因宫中年少佳丽甚多,便在他两个身上,也就平淡。何如妇人家这节事,如竹帘破败,能有几个自悔检束的,但看时势之逆与顺耳。

时值唐帝身子不爽,在丹霄宫中静养。相戒诸嫔妃,非宣召不得进来。因此那些环珮袅娜之人,皆在宫中静守。惟有那张、尹二夫人,年纪却在三旬之外,谑浪意味,愈老愈佳。平昔虽与建成、元吉,眉来眼去,情意往来,恨无处可以相承款曲。那日恰好尹夫人差侍儿小莺,去请杨美人蹴球耍子,只见建成、元吉两个小宫监跟了走来。小莺见了,笑逐颜开问道:“二位王爷在何处来?”建成、元吉认得小莺是尹夫人的丫鬟,便道:“我两个特来寻你们二位夫人说句话儿,你到何处去?”小莺笑着摇头道:“不是二位王爷是丹霄宫中出来,如今回去快活,为什么寻我们夫人起来;若是有正经要会,何不在前日昨日,今却说这样话来骗我?”建成听见,欢喜不胜道:“为什么该在前日昨日来?”小莺笑道:“罢了,有人来撞见,又要搭出是非来,请各便罢,我要去干正经了。”就要走动,当不起建成是个酒色之徒,见那小鬟说话伶俐,一把扯到侧首一个花槛内,叫小监门首站着,执着小莺双手道:“小妮子,你从实说与我们听了,我把东西来送你。”小莺笑道:“东西我不敢领,既承二位王爷下问,待我对你说了罢。前日初十,是张夫人诞日;昨日十三,是我家尹夫人诞日。这两天被众夫人闹得好厌,今日甚是清闲,张夫人又道无聊,约了我家夫人,叫我去请杨夫人来蹴球耍子。故此我说二位王爷,既有话要会二位夫人,何不也在前两日来。大家相聚,岂不是一场胜会?”元吉道:“众夫人拜寿,我们怎好来亲热孝顺。今日无事,正好来补贺,岂不是两便?”建成道:“说得有理,我们弟兄两个,回去准备了礼物就来,你与我们说声。”小莺道:“二位王爷认真要来,我也不去请杨夫人了,在宫专候驾临。但恐不准,叫我那里当得起?”建成、元吉道:“岂有此理,你道我虚言么,我们先将一物与你取去,送二夫人收了何如?”小莺道:“若得如此,方好相候。”二位王爷各在身上解下一条八宝十锦合欢丝鸟带,付与小莺收了,又道:“我们现今不能用情赠你,少顷到宫来,断不虚你的盛情。”小莺道:“恁说快去了来,竟到后宰门走进,更觉近些。”三人别去。正是:

慢跨富贵三春景,且放梅梢玩月明。

不说小莺去通知张、尹二夫人。且说建成、元吉,听见小莺之言,欢喜不胜。疾忙赶到府中,收拾了珍珠美玉,把两个金龙盒子盛了,叫宫监捧着,一同忙到后宰门来。门官见是二位殿下,忙把门开了。二王跨下马,叫人牵了在外面伺候。小宫监捧着礼物,二王走到分宫楼,只见小莺咬着指头,站在门首悬望,见了二王喜道:“王爷们来了。”建成道:“小莺,你可曾与二夫人说知?”小莺点点头儿,引二王进去,到中堂坐下,叫两三个宫奴,把礼物收了进去。一盏茶时,只见张、尹二位夫人跟着三四个宫娥,轻移莲步,走将出来。二王如飞叫人把毯子铺下,要行大礼。二位夫人那里肯受,自己忙走近身来拖住。张夫人道:“二王怎么要行起这个礼来,岂不要折杀我们?”元吉道:“二位夫人,如同母子,焉有圣寿不行恭拜之礼?”尹夫人道:“求二位以常礼相见,我们两个心上方安。”二王没奈何,只得顺从了。张夫人道:“屈二王到楼上去坐坐,省得这里不便。”尹夫人道:“姐姐主张不差。”

大家同到楼上来,二王看那三间楼的景致,宛如曲江开宴赏,玉峡映繁华。二王坐定,用点心茶膳,彼此细陈款曲。张夫人道:“向蒙二王时常照拂,使我二姊妹梦寐不能去怀,不意复承厚贶,叫我两个何以克当?”元吉笑道:“张夫人说甚话来,骨肉之间,不能时刻来孝顺,这就是我们的罪了,怎说那个话来?”建成道:“我们心里,时常要来奉候,一来恐怕父皇撞见,不好意思。二来又恐夫人见罪,不当稳便,故此今日慢慢的走来,恰好遇着小莺,叫他先来通知了,方才放心。”尹夫人道:“我家张姐姐,常常对我说,三位殿下,都是万岁所生,不知为甚秦王见了我们,一揖之外,毫无一些好处。他倚着父皇宠爱,骄矜强悍,意气难堪。故此前日皇上,要他迁居洛阳,幸得二位王爷叫人来说了,被我姊妹两个,在万岁爷面前再四说了,方才中止。”张夫人道:“总是有我四人一块儿做事,不怕秦王飞上天去。”元吉道:“若得二位如此留心,真是我们的母后了。”两夫人多笑起来。时绮席珍馐,雕盘异果,无所不有。四人猜拳行令,说说笑笑。英、齐二王都是酒色中人,起初还循些礼貌,到后来各人有了些酒,谑浪欢呼,无所不至。古人云:酒是色之媒。二王酒量原是好的,只因他们醉翁之意俱不在酒,便假装醉态。元吉道:“我们酒是有了,求二位夫人稍停一会儿,再饮何如?”正是:

万恶果然淫是首,从教手足自相残。

少停,建成笑对元吉说道:“清风玉馨,音响余筝,正如巫山云梦,难以言传。”元吉也笑道:“风牌月阵,莺转猿吟,总是我粗浅之人也学不出。”自此英、齐二王满心畅快,打发宫监与外面伺候的回去了,便同二妃欢呼弹唱不题。再说秦王因唐帝在丹霄宫养病,他就不回西府,晨昏定省,每日调奉汤药,整顿了六七日。时日色已瞑,月上花枝,唐帝身子略已痊可,便对秦王道:“吾病今日身体稍觉安稳,你依朕回府去看看。”秦王不敢推却,只得领了父皇旨意,辞驾出宫。行至分宫楼,忽听见弹筝歌唱,轻一声高一声,韵致悠扬。秦王站了一回,见是张、尹二妃寝宫,便道:“他晓父皇有病,正该闷闷沉思,为甚歌唱起来?”就要行动,忽听见里面喊道:“这一大杯,该是大哥饮的,我却先干了!”秦王道:“他们弟兄两个,平昔有人在我跟前说许多话,我尚猜疑。不意如今这时候,还在这里吹弹歌唱,不特不念父皇之疾,反来淫乱宫闱,理实难容。我若敲门进去,对他训论一番,也是正理。倘然父皇晓得,又增起病来,反为不美。”停足想了一回道:“也罢,暂将我的腰间玉带,解下来挂在他宫门上,待他们出来见了,好叫他痛改前非。”打算停当,即将腰间玉带解来,挂在蟠龙彩凤之门,自即挪步而出。

却说英、齐二王,五更时候忙起身来,收拾完备了。夭夭、小莺,各送上汤点。建成对二妃道。“我二人承你二位如此恩情,时刻不能去怀。倘秦王这事稍可下手,我们外边必传进来,替你二夫人说。如里边有什么机会,也须差人报与我们得知。”张、尹二妃道:“秦王这事,总是你我四人身上之事,不必叮咛;但是离多会少,叫我二人如何排遣?”建成犹执着二妃之手,哽咽难言。元吉道:“你们不必愁烦,我与大兄倘一得便,即趋来奉陪。”张、尹二妃拭泪,直送至五宫门首,开出来猛见守门官监,将玉带呈上去:“是昨夜不知何人挂在宫门上的。”建成忙取来一认,却是秦王身上的,二王吓得神色俱变,便道:“这是秦王之物,毕竟昨夜他回去,在此经过,晓得我们在内顽耍,故留此以为记念,如今怎样好?”张艳雪说道:“不必慌张。秦王既有如此贼智,拚我一口硬咬着他,这罪名看他逃到那里去?”便向建成耳上说了几句,建成欢喜放心,即与元吉勉强散别归府。

张、尹二妃忙进宫去打扮停当,将秦王玉带边镶,四围割断了几处,跟了夭夭、小莺齐上玉辇,同到丹霄宫来朝见唐帝。唐帝吃了一惊,便问道:“朕没有来宣你们,何故特然而来?”二妃道:“一来妾等挂念龙体,可能万安;二来有不得已事,要来见驾。”唐帝道:“有何事必要来见朕?”张、尹二妃不觉流泪道:“妾等昨夜更深,忽然秦王大醉,闯进妾宫中来,许多甜言媚语,强要淫污,妾等不从,要扯他来见陛下,奈力不能支,被他走脱,只把他一条玉带扯落在此,请陛下详看,以定其罪。”唐帝道:“世民这几日时刻在此侍奉,昨因朕病体小愈,故黄昏时候,叫他回府将息,何曾用过酒来,说甚大醉?”将玉带细玩,又是秦王之物,便道:“玉带虽是他的,其中必有缘故,或者是他走急了,撩在何处,你们宫奴拾了便将来诬陷他人,这是使不得的呢!”尹瑟瑟道:“妾等几年侍奉陛下,何曾诬陷他人,说这样话来。”两个装出许多妖态,满面流泪,挨近身旁,哀哭不止。唐帝不得已,只得说道:“既如此,二妃且回,待朕着人去问他。”即写几字着内监传旨,命御史李纲,去会问秦王闯宫情由,明白奏闻。因此张、尹二妃,只得谢恩回宫。

却说秦王夜间挂带之后,忙归府中。心中着恼,那里睡得着。绝早起身,把家政料理了一番,便要进宫去问候。只见左右报道:“御史李纲在外要见王爷。”秦王只道是要问父皇病体,便出来相见,参谒后坐定。李纲道:“圣上龙体如何?”秦王道:“孤昨夜回来,身子已觉好些,不知今日如何,正要定省。”李纲道:“今早有个内臣传出旨意,发到臣处,要臣来请问殿下,故臣不得不自来冒读。”秦王忙叫左右,摆着香案来开读了。此时秦王颜色惨淡,便想道:“昨夜我一时听见,故借此以警他们,却反来诬陷我!”即对李纲道:“孤昨夜在父皇宫中回来,楼前偶有所闻,故将玉带系挂于宫门,使彼以警将来,况此系孤等家事,亦难明白诉卿。只问先生,孤何如人也,而欲以涅作淄乎?”李纲道:“殿下功高望重,岂臣下所敢措辞。今只具一情节来,封副臣去回覆圣旨,便可豁然矣!”秦王道:“说得有理。”便写了几句,封好付与李纲抽了,便辞出府去,口覆了圣旨。时唐帝忙叫内臣扶出,便殿坐下。李纲朝拜已毕,叩问了圣体,然后将秦王所封之书呈上。唐帝展开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家鸡野鸟各离巢,丑态何须次第敲。

难说当时情与景,言明恐惹圣心焦。

唐帝看了一遍道:“这是一首绝句,叫朕那里晓得?”李纲道:“秦王秉性忠正严烈,陛下素知,此词必不敢轻写。闻玉带挂于宫门,谅必有故。陛下龙体初安。且放在那里,慢慢详察,自然明白。”唐帝道:“既如此,卿且去,待朕思之。”李纲不敢复奏,辞帝而出。当初汉萧何治律云:捉奸捉双,捉贼捉赃,这样事体,必要亲身看见,无所推敲,方可定案。若听别人刁唆,总难拟断。且大人家,一日尚有许多事体纠缠,何况朝廷。当时唐帝见李纲出宫去了,正要将此字揣摩,只见宇文昭仪同刘婕妤出来朝见。唐帝道:“奇怪,你们二妃子为甚也出来,莫非亦有什么事体?”二妃笑道:“刚才晓得张、尹二夫人出来奉候,故此妾等亦走来安省。今日龙体想已万全,还该寻些什么乐事,排遣排遣才是。”唐帝见说,微叹不言。

宇文昭仪瞥见了那张字纸在龙案上,便道:“此诗乃郑卫之音,陛下书此何用?”唐帝道:“妃子何以知其是郑卫?”宇文昭仪道:“陛下岂不看他四句字头上,列着‘家丑难言’四字,明白书陈,为甚不是?”唐帝到底是老实好人,便将张、尹二妃出来告诉,以至叫李纲去问秦王,故此秦王写这几个字来回覆,说了一遍。宇文昭仪道:“这样事体,岂可乱谈,必须亲自撞见,方可定案。张、尹二夫人在隋,如此胡乱朝政,他亦能甘忍。这几年,秦王四海纵横,岂无一女胜于此者,何今日突然驾言污及。况前月陛下差秦王平定洛阳,又差妾等问选隋宫美人,收府库珍奇,娇艳数千,秦王从不一顾,至于资财或者有之。陛下可记得:当时妾与张、尹二夫人等,曾请各给回数十顷,与妾父母为业,已蒙陛下手敕赐与,秦王竟与淮安王神通,封还诏敕,不肯给田。以此看来,贤王等皆是惜财轻色之人,安能如陛下钟情娇怯者也。张、尹二夫人,或者犹以此记怀,未能释然耶!”刘婕妤道:“三十六宫,四十八院,粉黛数千,娇娥盈列,并无三尺之童在内,何苦以此吹毛求疵,能不免动太穆皇后泉下之悲乎?”这句话打动了唐帝的隐情,便道:“我也未必就去推问,二妃且莫论他。”

正说时,有个内监进来报道:“平阳公主薨。”唐帝叹道:“公主当初亲执金鼓,兴义兵以辅成大业,至有今日。不意反不克享,先我而亡。”说了不觉泪下。宇文、刘二夫人道:“陛下切念公主,尤宜视礼三王。况龙体初安,诸事总系大数,陛下还宜调护。”唐帝点头。二妃正要扶唐帝到丹霄宫去,忽兵部传本进来,说夷寇吐谷浑结连突厥可汗,直犯岷州,请师救援。唐帝想了想,援笔批道:“着驸马兵部总管柴绍,火速料理丧事后,率领精兵一万前往氓州,会同燕郡刺史罗成,征剿二道,毋得迟误。”即叫内监传旨出去,回到丹霄宫,颐养起居,龙体平复。

一日,在苑圃闲玩,英、齐二王在那里驰马试剑,秦王亦率领西府诸臣见驾。言论问,英、齐二王与秦王,各说武艺超群,唐帝对尉迟敬德道:“本领高低各人练习,若说膂力刚强,单鞭划马,人所难能,不意敬德独擅,真古今罕有。”齐王挺身说道:“敬德所言,恐皆虚诳,他道满朝将士,尽是木偶,故此夸口,已知我众不能使槊,今儿与他较一胜负何如?”唐帝道:“儿与敬德比试,何所取意?”敬德道:“臣自幼学习十八般枪马之法,并无虚发,但以理论之,殿下是君主,恭乃臣下,岂可比试使槊?”元吉道:“不妨,此刻不论品秩贵贱,只较槊法,暂试何害?”原来元吉亦喜马上使槊,一闻敬德夸口,必要与他较一胜负,便请二哥全装贯甲,一如榆巢败走之状,自假单雄信飞马来追,“看你单鞭划马,能夺我槊否?”敬德道:“愿赦臣死罪,恭贱手颇重,恐有伤损,只以木槊去其锋刃,虚意相拒,独让殿下加刃来迎,臣自有避刃之法。”

元吉大怒,私与部下一将黄大岁说了几句,便上马持大杆铁槊大呼道:“敢与我较槊么?”秦王听见,便挺枪勒马而走。元吉持朔追赶,将有里许,举槊要刺秦王。敬德乘马赶上,喊道:“敬德在此,勿伤吾主!”元吉遂弃了秦王,挺槊来战敬德。被敬德拦住,夺过槊来,元吉坠马而走。只见黄太岁直赶过了元吉,挺槊来刺秦王,秦王奋不顾身而斗,将要败时,敬德飞马赶来,黄太岁忙把槊来刺敬德,敬德把身一侧,忙举手中鞭打去,恰好那条槊又到面前,敬德夺过槊来一刺,可怜那黄太岁坠马而死。敬德忙去回奏唐帝道:“黄太岁欲害秦王,故臣杀之。”元吉向前奏道:“秦王故令敬德杀我爱将,有违圣旨,乞斩敬德,以偿太岁之命。”秦王道:“眼见你使太岁来害我,如此饰词抵罪,敬德不杀太岁,吾命亦丧于太岁之手矣!”唐帝道:“黄太岁朕未尝使之,何得尚擅自题槊追逐秦王,敬德有救主之功,朕甚借之。况且你要他比槊,宜赦其罪,以旌忠义之心。汝弟兄当自相亲爱,患难相扶,庶不失友于之意,使吾父寸心窃喜,胜于汝等定省多矣。”说了,即便散朝不题。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赵王雄踞龙虎关 周喜霸占鸳鸯镇

词曰:

世事不可极,极则天忌之。试看花开烂漫,便是送春时。况复

巫山顶上,岂堪携云握雨,逞力更驱驰。莫倚月如镜,须防风折枝。

百恩爱,千缱绻,万相思。急弦易断,谁能系此长命丝。触我

一腔幽恨,打破五更热梦,此际冷飕飕。天意常如此,人情更可知。

调寄“水调歌头”

谚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不要说男子处逆境,有怨天尤人,即使妇人亦多嗟叹。一日之间,就有无穷怨尤,总是难与人说的。这回且不说唐宫秦王兄弟夺槊之事,再说隋宫萧后,与沙夫人、薛冶儿、韩俊娥、雅娘住在突厥处,突厥死后,韩俊娥、雅娘住了年余,水土不眼,先已病亡。义成公主见丈夫死了,抑郁抱疴,年余亦死。王义的妻子姜亭亭,又因产身亡。沙夫人把薛冶儿赠与王义为继室。罗罗虽然大了赵王五六年,却也端庄沉静,又且知书识礼,沙夫人竟将罗罗配与赵玉。那突厥死后无嗣,赵王便袭了可汗之位,号为正统,踞守龙虎关,智勇兼备,政令肃清,退朝闲暇时,奉沙夫人等后苑游玩,曲尽孝道。

一日交秋时候,萧后独自闲行,伫立回廊绿杨底下,见苑外马厩中,有个后生马夫,在那里割草上料,闲观那马吃草。萧后看他相貌,好像中国人,因唤近前来,问:“你姓甚名谁,是何处人?”马夫道:“小的扬州人,姓尤名永。”萧后道:“我说像中国人,你有妻小么?为何来到此处?”马夫道:“小的向随王世充出征,因流落聊城,与一个相知周逢春同住。不期遇着宇文化及宫中三个女人,说是隋朝晨光院周夫人、积珍院樊夫人、明霞院杨夫人。那周夫人说起来,原来就是周逢春的族妹,因此逢春便叫周夫人嫁了小的。那樊夫人与杨夫人都嫁了周逢春。”萧后惊讶道:“有这等事,如今三位夫人呢?”马夫道:“周氏随了小的年余,因难产死了,那樊夫人也害弱症死了。只有杨夫人还随着周逢春在临清鸳鸯镇上,开招商客店。”萧后道:“你既与周逢春同住,为何又独自来到这里?”马夫道:“小的因周氏已死,孤身漂泊,同伍中拉来这里投军,因羁留在此。”萧后又问:“你今年几岁了?”马夫道:“小的三十岁。”萧后想了一想说道:“我就是隋朝萧后,我怜你也是中国人,故看周夫人面上,要照顾你,且还有话要细问。只是日间在此不便说得,待夜间我着人来唤你。’乃夫叩头应诺而去。是夜萧后正欲唤那尤水进去,不想被人知觉,传与赵王知道。赵王疑有私情勾当,勃然大怒,立将尤永处死。正言规谏了萧后一番,严谕宫奴,伺察其出入。萧后十分的惭闷。正是:

只因数句闲言语,致令人亡己受惭。

今说柴绍领了圣旨,随即发文书,着令部下游击李如珪,题兵一千,知会罗成,叫他先领兵去到岷州,抵住吐谷浑,我却题师来翦灭二寇。不一日,李如珪到了幽州,见了罗成,罗成拆开文书看了,即奏知郡王罗艺,罗艺道:“岷州远,突厥可汗那里去近,况突厥可汗已死,今嗣子正统可汗系隋朝沙夫人之于赵王,闻得萧后也在那里,王义又在那里做了大臣,仅是我们先朝的旧人。你今只消领了一枝兵去,与他讲明了,吐谷浑不见正统可汗助兵来,也就罢了。”罗成道:“父王之言甚善。”便归到署中,与窦线娘说了。线娘道:“萧后当初曾到我家,见他好一个人材,闻沙夫人是一个有志女子,我要见他,同你去走遭。”罗成道:“若得夫人同去,尤为威武。”花又兰道:“妾也同二儿去,上上父母的坟。”原来窦线娘已养了一个儿子,叫阿大;花又兰亦养一个儿子,叫阿二,差得半月,各有八岁了。随叫金铃、吴良大家收拾,辞别了燕郡王起身。行不多时,已到岛口。正统可汗得了信息,忙与沙夫人商议道:“吐谷浑约我国助兵,同到中原去骚扰,两日正在这里选将,不想唐朝到差燕郡王之子罗成来问罪,如今怎么样好?”沙夫人道:“罗艺原是我先帝的重臣,其子罗成,因他勇敢,就做了唐家的大臣。况还有个窦建德的女儿线娘,赐与他为妻。他夫妻二人,原是能征惯战之将,不可小觑了他。”萧后道:“不是这句话,若是他人夺了我们天下去,不要说他来征伐,就不来也要合伙儿去征剿一番。如今这李渊,你们不知,他与我家有中表之亲,他家太穆窦皇后与我家先太后,是同胞姊妹,岂不是亲戚。况窦线娘我也认得,是一个袅娜之人,只是嘴头子利害些,不见他什么本事,他若来此,我也要去会他。”

正统可汗听了,忙出去与王义商议,使他先领一支兵出去,自己慢慢的摆第二队出城。李如珪要抢头功,做了先锋,被王义用计杀输了,败将下去。窦线娘第二队己冲上来,见前面尘头起处,好像败下来的光景。线娘挺着方天画戟,且赶向前,见战将那条枪离李如珪后心不远。着了忙,便拔壶中箭,拽满弓射去,正中战将枪头上,那将着了一惊。只见王义妻子薛冶儿,舞着双刀,迎将上来。线娘把方天戟招架,两人斗上一二十合,薛冶儿气力不加,便纵马跳出圈子外来问道:“你可是勇安公主么?”窦线娘道:“你既知我名,何苦来寻死?”薛冶儿道:“你可认得萧娘娘么?”线娘道:“那个萧娘娘?”薛冶儿道:“就是先朝炀帝的正宫娘娘。”线娘道:“我们父皇曾与他诛讨过贼宇文化及,萧后曾到我国来一次。”薛冶儿笑道:“既如此,我也不来杀你,我家可汗来了!”窦线娘笑道:“我也不来擒你,我家做官的来了。”各自归阵。

不说薛冶儿归寨与赵王说知。窦线娘兜转马头,行不多几步,只见罗成飞马而来,线娘把杀阵与他说了。罗成道:“既是赵王领兵出来,我自去对付他。”忙到阵前,叫小车去报知阵中,快请正统可汗出来,俺家主帅有话问他。小卒进去说了,赵王忙叫兵卒摆队伍出来。正是:

冲天软翅映龙袍,和紫貂珰影自招。

玉带腰围紧绣甲,金枪手腕动明标。

白面光涵凝北极,乌睛遥曳定蛮蛟。

何似玉龙修未稳,一方权掌扬人曹。

罗成见了举手道:“尊驾可就是先帝幼子赵王么?”赵王道:“然也,你可是燕郡王之子罗成?”罗成道:“正是。昔为君臣,今为秦楚,奈为上命所逼,不得不来一问,不知何故要助吐谷浑来侵唐?”赵王道:“这句话系是吐谷浑借来长威,实在我没有发兵。况唐之得天下,得之宇文化及之手,并未得罪于父皇,气数使然,我亦不恨他。今母后萧娘娘尚在此,汝令正窦公主,想必也在这里,烦尊夫人进宫一会,便知端的。”罗成道:“还有一位义士王义,可在这里?”赵王指着后面一个金盔的战将说道:“这个就是。”王义在马上鞠躬道:“小将军请了。”罗成道:“请殿下先回,臣愚夫妇同王兄进城来便了。”赵王见说,便率兵先自回宫。罗成使李如珪督理军马在城外,王义使夫人薛冶儿来迎接窦线娘,自同罗成摆队进城。

罗成夫妇一进城来,见人居稠密,市镇辐揍,那些民家,多是张灯挂绣,蜀彩叮当,把那驼狮像齿叫不出的奇珍古玩,摆列门庭。罗成夫妇在马上看了,称羡不已。说赵王进宫,见了萧后与沙夫人,即将王义如何与他对寨厮杀,他们败了下去,薛冶儿与窦线娘又如何较量,冶儿乖巧,他要输了,幸我出去得快,罗成也到,大家说了一番,罗成肯同线娘进宫来见萧母后。萧后道:“他们既要入宫,你快吩咐御膳所,好好备宴,每事齐整些。”赵王道:“这个晓得。”出去叫文武宾僚,点二千兵把守各处,直到宫门内,明枪亮刀,摆设齐整。又叫城中百姓,张灯结彩,迎天使。又叫两个小蛮吩咐道:“你两个快快到城外去对王爷说,如窦公主进宫,命薛夫人送至宫中。”小蛮去了不多几时,只见四个内监进来报道:“天使到了。”赵王因罗成是个天使差官,只得到二门上接了进去,罗国后也跟二宫奴接了窦线娘,薛冶儿随了进去。萧后、沙夫人与窦线娘见过了礼。罗成到了龙升殿,见有香案在内,就把赤符诰命,供在上面,赵王朝拜了。罗成道:“殿下请进问声萧娘娘,可要出来接旨?”赵王如飞进去,与萧后说知。萧后想了一想,叹口气道:“嗳,当初人拜我,如今我拜人,天下原不是他夺的;况又是亲戚,做了一统之主,如今俨然朝命纶音,便去参谒也罢,只是没有朝服在此奈何?”赵王道:“当初公主的法服,尚在箧中,何不取来穿上,岂不是好。”赵王叫宫奴取出,替萧后穿好,与寻常绚彩迥别,出来拜了圣旨。罗成要请萧后上坐朝拜,萧后垂泪道:“国灭家亡,今非昔比,何云讲礼,请小将军不必。”赵王、王义皆劝常礼,罗成见说,只得常礼相见了。

萧后进去,也请线娘上坐内席。萧后对线娘道:“我当初乱亡之日,曾到过上宫,那时公主年方二九,于今有三句内外了,不知有几位令郎?”线娘道:“妾痴长三十一岁了,两个小犬俱是八岁,一个是妾所生,一个是花二娘所生。”沙夫人道:“正是还有个花木兰的妹子又兰,闻得也是个有义气的女子,想是伴着两个小相公,住在家里么?”窦线娘道:“那两儿顽劣,见我出来,他怎肯住在家。如今随着二娘,也在寨中。”萧后道:“既如此,何不请到宫中一会?”沙、罗二夫人忙叫人进来,差他拿两个宝辇,到罗老爷大寨里去请花夫人同二位小相公进来。小蛮领命而去。窦线娘亦叫金铃出去对罗成说知,叫他着人回寨保送进来。萧后道:“普天混乱之时,不意你们这些若男若女,自立经济,各得其所。但不知女贞庵内四位夫人可安否?”窦线娘道:“娘娘不知,他四位夫人,起初只有杨、徐、秦三家供膳。如今因江惊波赐与程知节,贾林云赐与魏征,罗珮声赐与尉迟敬德,这三家都是徐、秦通家好弟兄,各出己财,替他置买回地,供养他安逸得紧。”沙夫人道:“三位夫人在何处,得以朝廷宠赐?”线娘就把又兰到女贞庵回来遇雨,住在殷寡妇家,遇了三位夫人,钦差太监知是江、罗、贾三位,同至京中,细细述了一遍。沙夫人道:“江、罗、贾三位夫人,该享厚福。若是当初同我们走出,如今也在一处,因他命中该招贵夫,故此不幸中得了宠幸。”罗国母道:“如今这四位钦赐夫人可好么?”线娘道:“想比当时更觉得意些。袁紫烟生了一子,闻要聘贾林云的女儿。江惊波生了一女,闻许配罗佩声的儿子,都是相爱相敬的。”萧后道:“我也常在此想念,巴不能中国有人来,同我回家去,看看先帝的坟墓。如今好了,我同你们回去,死也死在中国。”

正说时,只见一个小蛮进来报道:“花二夫人到了!”沙夫人同罗国母迎了上去,安线娘见了说道:“小大,小二,快同做娘的来拜见了萧娘娘三位。”花又兰忙请萧后上去坐了见礼,萧后不肯道:“快请常礼见了,我们讲话。”花又兰道:“草茅贱质,有辱娘娘赐召。”萧后道:“说那里话来,播囗共载,何妨倚壁侵光?”又兰与沙夫人、罗国母及薛冶儿见了礼。萧后见两个孩子恭恭敬敬,也在那里作揖。忙叫抱来,双手掰了两个,坐在膝上道:“何物双珠,生此宁馨联壁?”线娘道:“娘娘可放那两个小犬,到殿上去见了殿下。”罗国母道:“妾同二位相公去看如何见礼。”萧后说:“我们大家去走走。”到了外面,正在那里坐席。赵王看见了,甚是欢喜。就叫把椅儿来坐了,众夫人亦进来饮酒。萧后看线娘面貌,不要说人材端正,兼之倜傥风流,更自可人。看又兰体段,与线娘差不多,那肌肤的白怯,真似柔荑瓠犀,但觉楚腰宽褪了些。萧后叫宫奴,取日历来看了一看说道:“后日是出行日期,老身便同公主夫人,回中原去走遭。”线娘笑道:“娘娘若到了中原去,恐怕中原人,不肯放娘娘转来奈何?”萧后道:“除非是我先帝九泉回阳,或者可以做得些主。”停回跑完了酒,赵王领了罗家两个孩子进来,萧后对赵王说了,要回南去看先帝的坟墓,沙夫人再三不肯。赵王等萧后陪了线娘去说话,便对沙夫人道:“母后好不凑趣,这里有母后足矣,他在这里也无干,既要回去,由他回去。”说了出来,如飞与王义说知。王义道:“娘娘要去看先帝坟墓,极是有志的事,臣亦要同去哭拜先帝。”

赵王进来,恰好窦线娘等要辞别起行,赵王道:“家母后总是后日要回南去,公主请住在这里一两天,同行如何?”萧后、沙夫人亦再三挽留。线娘住在萧后宫中,萧后对线娘道:“当初我见公主外边军律严精,闺中行动规矩,凛然不可犯,为甚如今这般温柔和软,使人可爱可敬?”线娘道:“当初妾随母后的时节,母后治家严肃,言笑不苟,不知为甚跟了罗郎之后,被他题醒了几句,便觉温和敬爱,时刻为主,喜笑怒骂别有文章。”萧后道:“如此说,你们燕婉之情想笃的了。”因不觉堕下泪来道:“先皇帝当年与我他亦是如此,他撇我在此,弄得如槁木死灰,老景难堪。”线娘道:“我闻得当今唐天子,一统山河。也喜快活的了,不多几时,选了几个美人进去。”萧后点点头儿,吩咐宫奴打叠行装。倏忽过了两日,罗成已先差潘美写文书,关会柴绍了。自同线娘等做了前队,李如珪与王义夫妇做了后队,指拨停当,便谢别起行。萧后与沙夫人、罗国母,亦各大哭一场上辇。罗成在路上,换了赵王的旗号,如接应吐谷浑的光景。不题。

再说柴绍得了旨意,忙完了丧葬,即点兵起程,到了岷州,将地图摆列着,看了一遍,叫土人询问一番,毫无虚谬,即便进征。那吐谷浑晓得了,也便择一个高山,名曰五姑山,那山有许多的好处。但见:

层峦掩映,青松郁郁。连锦叠石潆回,翠柏森森乱舞。云间风

寂,喧天雷鼓居中;日脚霞封,震地鸣锣成吼。说甚盔缨五色,一派

长戈利刃,犹如踏碎雷车;不过驼马八方,许多杀气寒烟,宛似掣开

闪雷。正是交兵不暇挥长剑,难返英雄几万师。

柴郡王与此山,止远一二箭地,扎住营寨。又暗调许多将士,将一个胡床坐了,呆看那山峰高叠翠,果然好景。那吐谷浑蛮兵,见他这般举动,恐怕柴绍是个劲敌,倏忽间要冲上山来,便飞箭如雨,攒将下来。柴郡马将士,毫无惊惶之意,按阵站定,箭至面前,一步不移,口衔手掉,各各擒拿,绝无一个损伤。柴绍叫两个女子,年方十七八,娇姿妙态,手拨琵琶,长短轻喉,相对歌舞。吐谷浑见了大骇,各停戈细看。那一对翻江倒海,蝶乱花飞,歌舞好一回。又一对上场,愈出愈奇的装演撮弄,赛过弋阳女子、走索佳人。将有了两三个时辰,只听得五姑山后,一声炮响,忽然四下呐喊。柴郡马知罗成率领人马已到,忙帅精骑杀上山来,前后夹攻,虏众大溃退去。柴、罗二军追至三四十里,方才凯捷班师。王义见了柴绍,说是送萧后回南。柴绍亦见了萧后,一队儿同行。柴绍恐怕朝廷疑忌,即于奏捷疏中,说起萧后要回南省墓,预差李如珪速行上闻。自因要去会齐国远在山东做官,故与罗成同走。窦线娘要到雷夏拜墓,一同起行。

一日行至临清,天色傍晚,萧后问王义道:“可到鸳鸯镇过么?”左右回道:“这是必由之路。”萧后道:“闻得鸳鸯镇有个周家饭店,我们在那里去歇罢。”众人应声,赶到前面,见一个招牌,写道:“周逢春招商客店,”众人歇了。柴绍、罗成恐怕一个店里住不下,各寻一店歇了。萧后坐在轿中,看见店外站着一个大汉,约有三旬之外,柜内坐着一个好妇人,仔细一看,正是明霞院杨翩翩,见他对着那大汉说道:“当家的,你去问他是谁家宝眷,接了进来。”那时薛冶儿先下马来,把杨夫人定限一看,便失声道:“这是杨夫人,为什么在此?”杨夫人见说,忙走出一看,见是薛夫人,忙各相见道:“一向在那里?今同那个来?前面是谁?”薛冶儿道:“就是萧后娘娘。”时杨翩翩对外面喊道:“走堂的,把萧娘娘行李,接到关的那一间屋里去!”萧后下轿来,杨翩翩接了萧后、薛冶儿进去,到堂屋内,要叩见萧后。萧后不要,常礼见了,执着那杨翩翩手道:“我只道梦里与你相会,不意这里遇着。”大家慰问一番,萧后道:“我进门来,见那柜外站的,可是你丈夫么?”翩翩道:“正是,他原是一个武弁出身,妾随他有六七年了。”萧后假意问道:“你独自一个出来的,还有别个?”翩翩道:“还有周夫人、樊夫人。”萧后道:“他两个如今在那里?”翩翩道:“樊夫人与我同住,染病而亡;周夫人嫁了尤永,一二年就死了。”萧后道:“你房做在那里?”翩翩把手向前指道:“就是这一间里。”听见外面丈夫叫,就走了出去。

萧后追思往昔,不胜伤感,落下泪来,再睡不着。不想明日火炭般发起热来,女眷们拥着问候,柴、罗忙叫人请医生看治。住了两日,萧后胸中塞紧,尚行动不得。柴绍间得递报,说宫中许多不睦,随与罗成话别,先起身覆旨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丹霄宫嫔妃交谮 玄武门兄弟相残

词曰:

喜杀佳期,欢爱里,情深意热。幸青春未老,鸳鸯蝴蝶。百和

香匀连理枝,三星气暖同心结。问苍天,何事慢追求?肝肠咽。

眉间恨,峰重叠。心下事,星明灭。看抹绿残红,江山改色。却

望一朝龙虎会,岂知长乐雨云歇?叹今宵此恨最难明,凭谁说?

调寄“满江红”

人生最难是以家为国,父子群雄振起一时,使谋定计,张兵挺刃,传呼斩斫,不知废了多少谋画,担了无数惊惶,命中该是他任受,随你四方振动,诸丑跳梁,不久终归珍灭。至于内延诸事,谅无他变,断不去运筹处置,可知这节事,总是命缘天巧,气数使然。不要说建成、元吉,疾世民功高望重,与张、尹二妃共为奸谋,就再有几个有才干的,亦难曲挽天心。今慢说萧后在周喜店中害病,且说秦王当时以玉带挂于张、尹二妃宫门,原是要他们知警改过,各各正道为人。不意唐帝误信谗言,反差李纲去问他;若说父子不过是情理,若说朝廷却有律法,那时怎个剖分?亏得李纲教秦王书一词以覆奏,幸亏唐帝宽宏大度,一则是有功嫔妃,一则是嫡亲瓜葛,又亏宇文、刘二妃,平昔受过英、齐二王的东西,便轻轻淡淡,把这件事说得冰冷。唐帝把此事也就抹杀。秦王见父皇不来究问,也便不题。建成、元吉竟结纳了嫔妃,以通消息。张、尹二妃晓得平阳公主会葬,宗威大臣尽要去护送。便透消息出来,叫英、齐二王行事。那建成、元吉,是个丧心病狂之人,得此机会,送了公主之葬,便在途中普救禅院相候着了。假意殷勤,团聚在一处,急忙摆下筵席。秦王是个豁达之主,只道他们警醒,毫不介意。被英、齐二王以鸩酒相劝。刚饮半杯,只见梁间乳燕呢喃,飞鸣而过,遗秽杯中,沾污秦王袍服。秦王起身更衣,便觉心疼腹痛,急忙回府。终宵泄泻,呕血数升,几乎不免。西府群臣闻知,都来问安,力劝早除二王。

其时上宫中,秦王亦有心腹,唆与唐帝晓得了,吃了一惊。念江山人物,都是他的功劳,如飞驾幸西宫问疾。唐帝执手问道:“儿自有生以来,从无此疾,何今忽发,莫非此中有故么?”秦王眼中垂泪,就把昨日送葬,中途遇着英、齐二王,同至寺中饮酒,细细述了一遍。不觉喟然长叹道:“六宫喧笑,三井传呼,日丽风和,花香洒热,彼此夺枣争梨,岂非友于欢爱,奚羡汉家长枕,姜氏大被?岂意变起仓卒,心碎血奔!儿数该如此,则天乎已酷,人也奚辜,但恐其中未必然耳。今幸赖父皇高厚之福,圣母在天之灵,得以无恙,庶可仰慰皇恩矣。”说了,洒下泪来。唐帝见了这般光景,心中亦觉不安,因对秦王道:“朕昔年首建大谋,削平海内,皆汝之功。当时原欲立汝为嗣,汝又固辞。今建成年已及长,为嗣日久,朕不忍夺之。观汝兄弟似不相容,如若同处京邑,必有争竞,当遣汝建行台居洛阳,自陕以东皆汝主之,仍命汝建天子旌旗,如汉梁孝王故事可也。”秦王垂泪辞道:“父子相依,人伦佳况,岂可远离膝下,有违定省?”唐帝道:“天下一家,东西两都,道路甚迩。朕若思汝,即往汝处一见,又何悲哀?”说罢,便上辇回宫。

秦王眷属宾僚,听见此言,以为脱离火坑,无不踊跃欢喜。建成晓得了,只道去此荆棘,可以无忧,忙去报与元吉知道。元吉听了跌脚道:“罢了,此旨若下,我辈俱不得生矣!”建成大骇道:“何故?”元吉道:“秦王功大谋勇,府中文武备足,一有举动,四方响应。如今在此家庭相聚,彼虽多谋,只好痴守,英雄无用武之地。若使居洛阳,建天子旗号,妄自尊大起来,土地已广,粮饷又足。凡彼题拔荐引将士,大半陕东之人。倘若谋为不轨,不要说大哥践位,即父皇治事,亦当拱手让之。那时你我俱为几上之肉,尚敢与之挫抑乎?”建成道:“弟论甚当,今作何计以止之?”元吉道:“如今大哥作速密令数人上封事,言秦王左右,闻往洛阳,无不喜跃,观其志趣,恐不复来。更遣近幸之臣,以利害说上。我与大哥如飞到内宫去,叫他们日夜谮诉世民于上,则上意自然中止。仍旧将他留于长安,如同一匹夫何异。然后定计罪他,岂不容易?”建成听说笑道:“吾弟之言,妙极,妙极。”于是两个人,便去差人做事不题。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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