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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翻书的动静——”那人温声叹一句,愕然又?无奈,狭长凤眸里蕴了?些许揶揄笑意,“怎也跟打仗似的?”

“谢——”霍长歌惊诧一瞬,霎时缓了?那一身提防姿态,喜笑盈腮地抿唇凝着他,俏生生唤道,“三哥哥!”

“嗯。”谢昭宁应她一声,见她笑,仍是下意识往后小退一步,“想寻甚么书?我帮你?。”

霍长歌却没回他,轻咦道:“三哥哥不当值?”

“今日轮值,能歇半日。”谢昭宁道。

“哦。”霍长歌点了?点头,负手朝他走过?去,脚步轻快,“三哥哥又?在?看甚么书?”

她只随口?一问,却见谢昭宁耳尖陡然微微一红,眸光一错,也不答她。

她便越发起了?疑,往谢昭宁身侧一杵,探了?头就往他手上瞧过?去,他只下意识将那书卷攥得紧了?,身子僵硬一挺,却也不躲不避。

“北疆地处京兆尹之东北方位,辖境三州,西起翼州,过?并州,东至幽州辽东府粼江……”霍长歌就着他手,嗓音清亮得念过?一句,“噗嗤”一声轻笑,杏眸若一泓秋水般明亮剔透,仰头对?谢昭宁撒娇似得怪罪道,“我说我怎么也找不着《北疆州郡地方志》,原是让三哥哥拿去了?!”

她每念一字,谢昭宁面色便越红一分,待她念完一段,他连眼下那方小痣也红得快要凝成血珠滴下来。

“干嘛?对?着地方志,琢磨着怎么用你?骑兵吗?”霍长歌一语戳破谢昭宁心中所想,眼眉一挑,调笑似地看着他。

谢昭宁便老老实?实?应一声:“嗯。”

“看来我果然不是个好?夫子,这课上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管用,还得三哥哥自行寻了?书来读,哎,好?生失职啊。”霍长歌浮夸耸肩一叹,一对?水汪汪的眼珠古灵精怪一转,谢昭宁便让她活活逗出了?浅笑。

他抿着笑意,抿得唇线转折越发得明朗漂亮,将那书合上,往她手上一送,也不说话。

“……你?不看了??”霍长歌一怔,笑着又?问。

“原是已看过?的,这几日总听你?念叨,便又?——”谢昭宁话说一半,一顿又?道,“你?呢?怎又?想着要寻北疆的地方志?你?可还用得着再看?”

“还不是我这几日总与你?们念叨——”霍长歌拿了?他的话,原模原样含混回他半句,谢昭宁便听懂了?。

“想家了??”谢昭宁温声试探一问。

霍长歌就势可怜巴巴使劲儿一点头,脑后小髻一颤一颤。

“那你?去那处坐下看吧。”谢昭宁轻叹一声,抬手斜斜往一处墙角指过?去,“那里有?桌椅。”

他说完与霍长歌拉开些许距离,看样子是想避嫌走了?,霍长歌心念一动,出声拦他:“三哥哥——”

谢昭宁抬眸觑她一眼,她将手上那书“哗啦”一声翻过?,随意展开一页,认真问他一句:“原北疆三州历朝历代的地方志,皆已毁于战火之中,如今府里存的不过?是我爹着人另修的,残缺了?不少东西。我曾听闻幽州史上有?过?一次大地动,江溢山裂,屋宇多坏,一夜死伤便有?数万人。三哥哥可于这册书卷中瞧见过??”

谢昭宁闻言一顿,心念电转间,与她迅速一点头,与她道:“你?随我来。”

他引着霍长歌去往后排书架,自架中抽出一本《幽州郡县志辑》,依了?记忆翻开一页,仔细扫过?一眼,并指点着那书中一行小字,侧身示意霍长歌道:“四百三十七年前,幽州辽阳,四月地震如雷,尘灰蔽天,垣屋欹侧,人畜深伤甚多。自燕州至东边郡县三十余,坏城郭,凡杀十四万五千八百一十一人。”(注1)

霍长歌见那书中只小字寥寥几笔,就已平静叙述完一场大灾祸,呼吸不由一滞,耳畔霎时便有?百川沸腾、山冢崪崩的轰鸣响动与凄厉哀嚎恸哭之声,她倏得站立不稳,眼神微有?失神,抬手下意识一把抓住谢昭宁手臂。

“郡主?”谢昭宁与她缓声念完那一行记录,猝不及防让她贴身一靠,温温热热的身子伏在?他臂弯间轻轻颤栗,似是怕急了?。

谢昭宁想将她扶稳推开,又?见她低头露出一段白皙脖颈,尤显修长脆弱,与她往日那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简直天渊之别,心下不解又?不由心软一瞬。

他抬眸往左右机警一瞥,轻声一叹,便通红着一张俊颜,让她继续这般靠着了?。

“怎得?”谢昭宁温声问她,“身子不大舒服么?”

“夜里做梦,总是梦见北疆地龙翻身,吓着了?。”霍长歌闷声在?他臂间随口?编了?瞎话,隐隐啜泣一声,“害怕。”

谢昭宁:“……”

“若按这书籍记载,千百年来的地动皆算上,哪里便都?不安全了?,岂止北疆曾有?过?一次地动呢?”谢昭宁啼笑皆非长叹一声,顿觉她眼下心思沉重?得倒不似这个年纪的姑娘家,虽未有?凌云壮志,倒也心系百姓家国,怪让人心疼的,遂安慰她道,“你?也说了?那是梦,快起来吧。”

霍长歌细细弱弱应一声,抬头昵他一眼,仍是一副心有?余悸模样,往后小退一步:“你?说,这楼里可有?教人如何躲避地动的书?”

“这些若是能避免,便无天灾一说了?,我闲了?且帮你?寻上一寻,你?也别再多想了?。”谢昭宁将那书合上往架中一放,也不再给她瞧,转身轻声劝她,“莫怕了?,你?就是想家了?,回去吧。”

“不想回,你?记得帮我寻书,莫诓我。”霍长歌抿唇郁郁寡欢一摇头,莫名便想贴着他多说说话,“我确实?也想爹爹了?。”

她那一声“爹爹”,令谢昭宁眼神一动,也恍然现出些忧郁的影子来。

“三哥哥,”霍长歌眼瞅着他一瞬怔忡,便晓得他也被一言勾起了?对?自己亲生父母的思念,遂试探问他, “三哥哥家是哪里的呢?我幼时听爹爹提过?一句,谢翱谢将军原也是北地出身,又?葬在?翼州清河,却天赋异禀,竟犹善水军。”

那是自元皇后古氏一族陨落后,这数年来,谢昭宁头次从旁的人口?中听到自己父亲的名讳,一时间,竟是眼里隐隐蕴了?些泪光。

这世上竟还有?人记得他生父原名谢翱,生前乃是将军,谢昭宁原以为,只死后被追封为清河郡王的谢翱早已泯灭于新朝建立后这十几年的过?往中,不为人知了?。

“……常山郡。”谢昭宁眼神倏然温柔,微微发亮,似是碎了?一把冬晖在?里面,又?暖又?惑人,霍扶光一时便瞧得有?些愣。

“……三哥哥家在?翼州啊!”霍长歌闻言惊诧抬眸,竟难以置信道,“原——原——”

怪不得他前世对?于北疆的倾覆、霍玄的身死原那般自责,因?霍玄半生守护的亦是他的家乡。

霍长歌骇过?一息,缓过?心中惊涛骇浪,心头又?如刀割似得难过?悔愧,她再强自抿出明亮笑意,一牵谢昭宁衣袖,扯了?他一下:“你?随我来!”

谢昭宁便茫然让她揪着一路踉跄上到了?五层阁顶,出了?阁内,站在?外廊上,着一身单薄深衣,与她一同?临风而立。

那书阁高得惊人,站于顶楼之上,便能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腊月午后的京都?不似寻常热闹,街道空空落落的,鲜少人烟。

霍长歌手扶阑干眯眼觑着太阳辨过?方位,抬手遥遥凭空一指东北处,回头俏生生笑着与谢昭宁道:“往那里走,一直走,出了?中都?过?得京兆尹,不远便是翼州了?,三哥哥——”

她指的地方,不过?虚空一个方向,往远瞭望也不过?是一片天接着一方地,天地一线处甚么也瞧不清楚,可谢昭宁却下意识顺着她指尖,极目远眺出去,这十几年中,从未有?人与他这般指过?家的位置。

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当真看到了?翼州常山郡隐在?远处云雾笼罩的天边。

“出了?三辅地界,便可直入翼州,”霍长歌嗓音悦耳清亮,似一道清泉淌在?山涧,在?谢昭宁身侧轻轻地道,“翼州地处平原,路甚是好?走,却冷得厉害,风似刀割般刮在?脸上……骑马行过?五六日,方才得见一片连绵群山……山上野草比人生得还要高,郁郁苍苍,一路蔓延至天边,似是要长到天上去,风一吹,随之摇晃,便要发出‘簌簌’的声响……”

谢昭宁随她言语,眼前便似已瞧见了?那茁壮蓬勃、令人震撼的生命力。

原来他的家乡——是这样美好?的地方啊……

他听着听着,侧眸不动声色昵着霍长歌,唇角越发漾出明显的笑意,心里很暖也——很感激。

甚至于——

那一瞬,他恍惚想,她原也不需长成旁人心中预设的模样,不用心胸广阔,不用铁骨铮铮,也不用凌云壮志,只是如此,倒也不错?

第24章 争执

杨泽年纪大了, 病来如山倒,府里又闭了门,一连十几天?连朝都没上, 更别提往崇文馆中去授课。

晋帝从未提及着皇子们前往探望之事,也未急着安排其他大儒接手崇文馆中事务, 只?让霍长歌一本正经得日日与众人讲些北地战役。

讲至第七日, 霍长歌能说的该说的皆已掏得干净了, 便做出一副实在再憋不?出来的?模样,往堂前正襟危坐,坦坦荡荡与堂下众人大眼瞪小眼,喉咙沙哑干涩,撂挑子不?干了。

连凤举这才又唤了其他太傅来授课,治学态度犹如儿戏一般,搭着前几日南烟那句“陛下不爱珍宝原更爱藏书?”, 简直笑话。

*****

腊八, 休沐,民间自有祭灶、逐除的?习俗, 宫中倒没那许多?规矩, 只?连凤举晨起与太子宗庙祭祀一回, 便过去?了。

霍长歌用过早膳,便着南烟领着去?往皇后殿中请安。

皇后正画了绣样要刺绣, 两个嫡子围她坐着, 有一搭没一搭得在聊天?。

皇后见?她进来, 手上捻着针抬头笑一声,见?苏梅也没跟着, 神情松泛许多?,也不?见?外:“桌上有小厨房做的?糕点?, 长歌尝尝去??”

霍长歌先见?礼,再点?头,又道谢,索性?端着装糕点?的?碟子往她身后合衣坐下去?,边吃边仰头瞧着她给那细针小心穿了线,南烟拦都未来得及。

“你这孩子,也不?嫌地上凉,这数九寒天?里,怎敢这般坐?”皇后扭头让她吓一跳,对旁边也正惊诧的?夏苑道,“还不?去?给郡主抬张椅子来?”

夏苑适才应下一声,便见?连珣自个儿站了起来,轻笑谦和一让:“郡主不?若过来坐。”

连珣生得如女子般秀气,唇红齿白尖削的?脸,似皇后,性?子却阴郁难测,往日见?谁都歪着头,嘴角噙着抹淡淡凉凉又意味深长的?笑,与众人上下学时也不?主动言语,总似个局外人。

霍长歌被强行架上堂前那几日,他人在堂下也仍是一副似听非听模样,手往脸侧一托,眼?底黑沉阴冷又瘆人,偏巧嘴角始终上扬,是笑着的?,越加似一条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怕是不?好对付。

霍长歌来此大半个月,也只?尚武堂里与他搭过那一回话,今日越发“受宠若惊”,却仍不?想?招惹他,毕竟她如今借住永平宫,可就?连皇后也没让他俩多?熟络熟络的?那个意思在。

“娘娘,不?必如此麻烦的?,让夏苑姑姑帮我拿个软垫就?成?。”霍长歌咽下糕点?,忙出声,也不?正面答连珣,只?跟皇后抬眸道,“我在北疆常常如此,惯了的?,不?碍事。”

“只?此一次,”皇后也只?当?未曾闻见?连珣的?话,嗔怪一声霍长歌,温言软语得威慑她,“这是宫中,哪里有席地而?坐的?道理?往后还得守规矩,皇亲国戚就?该有皇亲国戚的?样子,陛下最忌不?依本分之人。你若再犯错,我可要罚南烟的?,左右也是因她规矩教得不?好才如此。”

霍长歌乖巧应一声,侧眸些微歉意觑南烟,却见?南烟倒神色如常,想?来也是惯了这般处罚的?方式,只?端端垂手立在她身侧,不?言也不?语,似个木雕的?人。

连珣也不?再坐下,似乎瞧着霍长歌这副懂事温顺模样格外有趣,黑涔涔的?眼?底浮起一层戏谑来。

直到夏苑将软垫拿来,连珣又故意伸手截下,亲自递与霍长歌,歪着头冲她耐人寻味地笑。

皇后脸上笑意一顿,轻描淡写睨他一眼?,便连南烟神色也终于有了变化,眼?神复杂瞥了瞥他。

霍长歌熟视无?睹,只?装傻,把点?心碟子往地下一搁,两手一伸接过,矮身福了福:“劳烦五殿下。”

她话音既落,皇后便微沉了嗓音,隐隐透出些威仪道:“珣儿,带你弟弟下去?习字吧。”

霍长歌充耳未闻,只?当?点?心分外合她意,低头小口一咬,吃得欢畅。

连珣闻言再觑她,凝着她脑后那对小髻意味不?明笑一下,一把嗓音也格外凉薄:“那儿子便与弟弟先退下了。”

他领着一脸茫然的?连璧临出殿门,还又回头冲起身恭送他离开的?霍长歌玩味似地笑,笑完眼?神一挑,有意无?意又掠了南烟一眼?,南烟似有些惧怕他般身子一抖。

霍长歌嚼着点?心些微一怔,便晓得连珣果然是已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若是搁在前世,她恐会与他一拍即合谋划一番,助他一臂之力夺下帝位,再落下个从龙之功暂且缓上一缓北地危机,左右帮他谋求的?也是自家的?位置,算不?得霍乱汉家江山。

可如今却不?能这般做了,尚未走投无?路之前,她需得顾忌着她爹与谢昭宁不?说,亦始终不?大喜欢连珣整日一副阴涔涔的?模样,不?太磊落。

况且,若非皇后心机更深、隐而?不?发,那便是在“狼子野心”一事上,母子俩非是一条心,不?然就?此便利时机,皇后还不?助自家嫡子近水楼台先得月?居然有意支开连珣,倒也有趣。

“长歌啊,”皇后瞧见?此幕,脸色越发难看,却仍勉强堆笑,柔声唤她转而?道,“你来绣两针我瞧瞧?听闻北地多?陇绣,庆阳香囊很是有名,我原也是会一些的?,只?是技艺不?甚精纯,你也让我开开眼??”

霍长歌原正出神,下意识轻应一声,回神便忙叫苦不?迭道:“娘娘,您瞧我可是会绣花儿的?人?”

她惨叫一声,引得宫里大小宫女皆抬袖掩了唇偷笑,南烟亦是一怔。

皇后“噗嗤”一下又嗔她:“哪里有姑娘家不?会刺绣的??按着南晋风俗,姑娘出嫁前,总要自个儿绣婚服,绣不?出,便不?能嫁,那是要让人笑话的?。若是与权贵结姻,还得于衣襟下亲手绣了那家门户的?图腾。更勿论你早晚是要嫁皇子的?人,白鹳、云鹤、仙色八鸫,哪个是好绣的?呢?”

“南烟代绣!苏梅代绣?可以嘛?!”霍长歌惊得手上瓷碟都要扔掉了。

这是哪儿来的?破规矩?若是如此,那她前世嫁谢昭宁时穿的?甚么?她虽忆不?清明,但必不?是她亲手绣制的?嫁衣。

“自然,不?——可——以。”皇后一腔苦闷登时散了,似是逗弄她逗出了乐趣来,掩唇乐不?可支,一字一顿驳斥她,“你过来——”

她一招手:“本宫亲自教你绣。”

霍长歌:“……!!!”

霍长歌闻言扔了碟子,起身就?跑。

“快拦住她!”皇后在她身后笑得花枝乱颤,指挥一众宫女道,“关门!快关门!”

宫门“哐当?”一下,应声合上,宫女们提着裙摆团团将霍长歌困在正中央,南烟站在外围偏头望着她,忍不?住掩唇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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